劉遠航
《大護法》并不是票房上的成功者,但卻贏得了爆棚的口碑。
它讓人們看到了中國動畫不一樣的可能性
尚游有點焦慮。作為動畫電影《大護法》的制片人,面對上映一周后區區4000萬元的票房,顯然并不滿意。但導演不思凡淡定得多。他更關心的電影本身受到的肯定與批評。他身材健碩,手里捏著一根電子煙,說話斯文,只有當有關電影的話題深入下去的時候,才不經意間顯露出一點鋒芒。
《大護法》不是票房的贏家,但卻贏得了爆棚的口碑。
“在整部影片中,我沒有表達任何觀點,只是一聲吶喊,你感覺到了就好,感覺不到也無所謂。”不思凡對《中國新聞周刊》說道。
這是他的作品第一次在大屏幕上與觀眾見面,說起其中的曲折經歷,他有些感慨。創作階段的團隊只有四個人,從確定樣片,到光線傳媒決定投資,再到不斷修改和優化,最后終于全國上映,不思凡一共花費了三年時間。此前,他的數部作品其實都曾引起很多人的注意。從2005年的《黑鳥》,到2009年的《小米的森林》,再到2012年的《妙先生》系列,不思凡以他獨特的風格和主題,在網絡上吸引了一眾粉絲。后來成為合作伙伴的尚游最初也是其中之一。
現在,不思凡仿佛處于一個動畫生涯的重要節點上。在周圍人看來,這種類型的動畫電影面臨著嚴酷的生存壓力,成功并不意味著接下來的一路坦途,但失敗則肯定將導致“萬劫不復”。不思凡覺得這很有趣。
直到2D格式的《大護法》樣片完成之后,不思凡也從未想過自己的這部作品會登錄院線。在他看來,即便院線電影可以有無數種形態,但自己的這部作品并不會成為其中之一,像是一個出身貧寒的孩子,從未敢妄想登上大舞臺。那時候,他和團隊成員還在為如何讓這個“孩子”存活下來而四處奔波。
之所以對登錄院線不抱希望,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在此之前,他曾經有過一次登錄院線的機會,但那次努力最終還是以失敗告終。那時候,他在娃娃魚工作室擔任系列動畫作品《妙先生》的導演,負責的《妙先生之憤怒的鴨子》有望做成動畫長片。他帶著團隊成員,將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了《憤怒的鴨子》的制作中。
也正是在那時候,尚游聯系到了不思凡,希望可以進行合作。一直以來,他都被不思凡那些畫面簡陋卻有著強烈風格的作品所吸引,深信這位不為大眾所知的動畫導演有著獨特的才華。但當看到《憤怒的鴨子》的樣片時,他卻有些遲疑。
“我當時想,畫面可能不會很好,但一定會特別有力量,可結果是,畫面做得很好,但其實是挺普通的一個作品。”尚游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道。他感覺不對勁,也許是自己的判斷出了問題,或者是導演本身遇到了問題。他逐漸意識到,這位才華出眾的導演可能“卡在了什么地方”。
《憤怒的鴨子》登錄院線的事情最后還是“黃了”,不思凡決定“以后再也不做院線電影了”。他陷入深深的焦慮中。“它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情,這么多人跟你一起弄,背后這個壓力很大的。”他向《中國新聞周刊》說。
回想起來,他覺得自己當時“被束縛住了”。不思凡出生在浙江的一個縣級市臨安,在去杭州之前,一直在電信局工作,白天上班,晚上做動畫。2005年,不思凡的flash動畫作品《黑鳥》受到關注,雖然畫面粗糙,卻有著獨特的風格與主題。2008年,他來到杭州,成立娃娃魚動畫工作室,并在此后的四年里發布了《小米的森林》和《妙先生》等作品。
自此,不思凡從一名業余的動畫愛好者變成了全職的動畫電影工作者。與身份的轉變同時轉換的是他制作動畫的工作方式。他努力學著用專業的方式去制作動畫,希望有一天工作室的作品能夠從網絡走向更專業的舞臺。
但他發現,很多事情也都變了,自己的判斷甚至出現了問題。作為一名動畫作者,他有很多自己的想法。但作為團隊的負責人,他必須考慮經濟收益和市場需求,也要照顧到動畫公司的意見,要把動畫做得漂亮,努力將商業層面的潛力釋放出來。“這些東西本沒有錯,但它們卻成了某種意識形態,不斷束縛并最終占有了你,就是一種很擰巴的狀態。”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說道。
度過了一段時間的焦慮期之后,他決定“任性一次”,做一個“暴力的東西”。“通過暴力的方式,打破這種束縛,就像是一種自我革命一樣。”不思凡說,“這個東西本身都是實驗性的,都帶著強烈的自我寓言。”這成為《大護法》最初的思想內核,也是整個故事的原點。讓他沒想到的是,這樣的想法得到了尚游的鼓勵,對方甚至讓他“更暴力一點”。
不思凡已經習慣了帶著兩三個人組成的小團隊進行創作,一直以來都沒有經歷過完整的創作流程,“一直是一種求生的狀態”。而創作《大護法》,最初的團隊同樣只有四人,這被不思凡稱作是一個“奇跡”。編劇、分鏡和動畫設計都由不思凡一個人完成,為了控制成本,許多內容能省則省,都放棄了。
《大護法》沒有劇本,最初只有一個大概的邏輯線。原本在結尾部分,不思凡設計了一場終極大戰,但由于經濟和時間成本的限制,不得不放棄了這個想法。動作簡化到最低,臺詞則貫穿始終,以至主人公大護法成了幾乎看不到手的“話癆小胖子”。
那一段時間里,為了減輕團隊的經濟成本,同時節約時間,不思凡甚至擔任起了“廚子”的角色,負責成員的午飯和晚飯,雖然他在這方面的手藝與他的創作才華“相去甚遠”。
有時,一個成員生病請假,整個團隊就陷入停滯狀態。一次,某位成員因為腎結石發作,請了一個月的假,好了幾天,又復發了。時間一天一天地過去,不思凡找不到替代的人,焦慮感無法解脫,甚至想要把團隊解散掉。
在此之前,不思凡曾數次經歷過這種感覺。很多時候,一部動畫劇集因為種種原因而不得不中斷,以至自己被某些粉絲戲謔地稱作“坑王”。但這樣的境遇對于不思凡這樣的“野生”導演來說屢見不鮮,他也只能苦笑著解嘲。
當不思凡在焦慮與鎮定的交錯狀態下繼續拓展那個虛擬世界的時候,當時的唯一出品人尚游正帶著《大護法》的樣片,開始試水“買方市場”,尋找合作平臺。他曾嘗試接觸過國內的多家視頻網站,但都受到了“熱情的冷遇”。唯一一家有意播出的視頻平臺也因為突如其來的人事變動而不了了之。
那時候,日本動漫的盛行讓很多國內視頻網站的負責人對這樣一部制作簡陋而且風格詭異的國產作品沒有信心,雖然他們對這部作品都表示了喜愛。除此之外,合家歡、低幼向、好萊塢等等風格和模式仍然是很多人對動畫片的主要印象。
尚游將那些“稱贊”講給不思凡聽。但不思凡心里明白,就沒抱太多希望。“怎么可能這么多人說好,卻沒有出路呢?”他對《中國新聞周刊》感慨道。
在這種情況下,尚游只好“死馬當活馬醫”,尋找機會在國外視頻網站上播出。他決定在國外一家名叫KickStarter的眾籌網站上籌集資金,同時借此進行宣傳。其實,他們也沒有太多的期待。但僅僅過了一個小時,工作人員便接到了網站編輯的郵件。對方表示了極大的興趣,并很快把《大護法》放到了網站首頁。
“他們覺得這個東西太新鮮了,而且死活沒想到這是中國做出來的東西。”尚游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最終,這部動畫作品眾籌成功,盡管數額僅有兩萬美元。但這樣的雪中送炭給了不思凡和他的團隊很大的鼓舞。
就在尚游為這部作品尋找生存機會的時候,光線傳媒旗下的彩條屋影業找到了他們。“故事這么好,不做出來可惜了。”彩條屋影業CEO易巧在接受媒體采訪時這樣說道。此前,他們分別于2015年和2016年投資了《大圣歸來》和《大魚海棠》,這兩部作品憑借著精美的制作成為中國動漫的新面孔。
但就在彩條屋影業提出要讓《大護法》上院線的時候,聽聞此事的不思凡卻下意識地有些抗拒。他想到了曾經的那次失敗經歷,也覺得《大護法》這個作品在制作上無法與那些院線電影相比。“這個片子太簡單了,大屏幕一打,異常簡陋寒酸,就像貧民窟來的感覺。”不思凡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接下來的一年里,彩條屋和不思凡的團隊將精力投入到《大護法》的“翻修”中。經過了重新建模和分層,原本的2D畫面變成了3D,這給了不思凡很大的信心,“看著沒有那么low了”。除此之外,彩條屋請了人稱“江湖第一剪”的著名剪輯師林安兒擔任監制,敘述節奏有了極大的優化,臺詞語言也進行了一定的刪減。
之后,就是送審。最終,60多個鏡頭被刪減,內容方面也進行了一些調整,這個過程花了三個月時間。
不思凡覺得,自己這部“出身貧寒”的作品想要登上院線這個大舞臺,就必須得遵從大舞臺的規則與邏輯,但只要故事的精神內核還在,所有這些刪改都是可以接受的。“如果說《大圣歸來》是大氣,《大魚海棠》是大美,那么《大護法》可以說是大膽。”尚游在總結三部“大”字頭的動畫影片時這樣說道。
但不思凡卻不太喜歡將三部影片相提并論。他在公開場合解釋說,《大護法》在制作等方面沒法和前面兩者相比。這樣的言論或許是他作為“野路子”的創作者內心的自卑,或許正好相反。“我從沒注意到自己有那種‘獨醒者的傲慢感,如果真是這樣,以后我大概會改掉。”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這是中國動畫的黃金時代。像我們這樣的人也能在這個行業里活下來,這本身就是很難得的。”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后來的事情都是意料之外的,最初也只是想要堅持一個原創夢而已。”他說。
說這話的時候,不思凡吸了一口煙,停頓了一小會兒。對于他來說,登錄院線意味著他終于可以從求生的狀態中“緩口氣”,將更多的精力花在創作本身,在讓作品變得好看的同時可以保證自己的思考不去妥協太多。
但成名也帶給不思凡很多不曾想到的煩惱,比如眾多的過分解讀。“讀我就是殺我”,這一次,他真切地感受到了。剛開始的時候,他也會關注那些評論,但后來,他發現自己被各種聲音淹沒掉了。“各種各樣的聲音,其實都只是在各自的世界里看自己和表達自己而已。”他這樣說道。
在電影的鏡像里,不思凡建構了一個宏大的世界,里面的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影子。這樣的世界源自他對現實生活的觀察,無處不在的束縛與恐懼曾經控制著他,也控制著周圍的人,最后在電影中變成了一個個具體的形象。現在,他多少已經從中走了出來。
而在這個世界之外,那些評論者對于不思凡來說同樣活在另一種意義的鏡像之中。“這是眾生。”說這話的時候,他很像是一個遁入空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