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志湘
華麗眉戶的華麗跨越
——眉戶劇《雷雨》觀后
譚志湘
譚志湘,女,中國藝術研究院戲曲研究所,研究員。
臨汾眉戶劇團把話劇經典搬上了地方戲曲舞臺,看來這是一次移植,一次改編,但對于眉戶劇這種生長于北方農村的戲曲劇種來講,難度之大不亞于原創劇目,甚至超越了原創劇目,需要一種原創精神。
演現代戲,演農民是臨汾眉戶劇團的一個優勢,人物個個真實可信,充滿生活氣息、鄉土氣息,活潑生動,傳神可愛,演員演來得心應手,而對《雷雨》這類都市豪門戲,且反映的是民國時期的生活,對于眉戶這一劇種可以說是“難似蜀道上青天”。
首先,我欽佩他們的自我突破、自我超越精神,不是“揚其所長,避其所短”,而是“不避所短,揚其所長”。為劇種發展,增強劇種表現能力、表現手段,從題材上突破。原有的技術技巧技能不夠了,需要尋找吸納新的,他們不避其短,而是想方設法彌補其短。塑造人物則是他們所長,于是以往眉戶劇的舞臺上出現了一個個栩栩如生的藝術形象,村官高秀明、村姑喜鳳、農村青年旺泉、從農村到城市,最后又返回農村的姑娘巧英,以及祥林嫂等藝術形象,再接受眉戶劇的周樸園、魯媽、繁漪,可以說是極不容易,但我們接受了,被感動了,他們演出了《雷雨》的味道,是那個時代生活著的人物,但卻具有話劇所不具有的。這種藝術上的獨特性奠定了眉戶劇《雷雨》的美學品味。
眉戶劇《雷雨》獲得的是整體性的成功,從編劇、導演、表演、音樂……都有可圈可點之處,解決了或是部分解決了戲曲搬演話劇如何利用戲曲手段、發揮戲曲優勢的問題,同時也提出一些值得我們思考的問題。
《雷雨》是一出群戲,雖說是戲份有輕有重,但人人有戲,每個人物都是鮮活豐滿的,內心活動與外在的行動又往往不統一,潛臺詞非常豐富,表演難度很大,潘國梁飾演的周樸園,許愛英飾演的魯媽,趙梅飾演的繁漪……都是極為復雜的人物。潘國梁演出了人物的身份氣度,在與不同人物的對手戲中,把握人物的身份,展現人物性格的多重性,“逼藥”一場戲是他與妻子繁漪的一場交鋒,顯示了他貌似關懷妻子,實則冷酷的一面。他用深沉厚重的溫和語調,充滿感情地說出:“繁漪,你今天下樓來了,病好些了嗎?”顯示了一個丈夫對妻子的關心,種種逼迫繁漪喝藥的手段用盡,他用充滿威嚴但不失柔和的語調勸藥,要繁漪為了孩子做一個服從的榜樣。逼迫周萍跪下勸“母親”喝藥時,他以嚴厲的家長式的口氣命令兒子,絕不容許有絲毫的商量。至此,潘國梁將一個威嚴暴虐的封建家長形象樹立起來,這是一個人物的基調,也是全劇家庭環境氛圍基調,這一基調的奠定使魯媽和繁漪的戲有了襯托,繁漪的反叛和魯媽三十年前的被遺棄都可以找到答案,她們現在的態度也就順理成章了。
周樸園與周沖的戲不多,潘國梁演來卻給觀眾留下較深的印象。這段戲從一個側面表現了周樸園的礦主身份,魯大海作為工人談判代表在門房等了一天,周樸園與周沖的談話看似教育兒子,但卻顯示出輕蔑不屑,雖短短數語,卻極為傳神。
三十年后周樸園重遇侍萍是一重場戲。潘國梁與許愛英演得絲絲入扣,二人緊緊把握住人物的情感變化,配合銜接恰到好處。從周樸園打聽梅家小姐投湖自盡的事,似是漫不經心地說話到與侍萍相認,深情訴說他的懷念之情,再到開出一張支票了結一切,表演層次清晰,從道白聲音輕重控制、音量音色的變化,讓觀眾感受到這一人物的虛偽無情。特別要提的是許愛英的表演,她一直是含著演,包括那輕輕地、慢慢地撕支票的動作。她是以外表的平靜掩飾內心的巨大波瀾。三十年前的往事,三十年的苦難經歷,都是由眼前這個男人一手造成的,她有恨有悔有情,許愛英的不動聲色,似是無表演之表演,仿佛是講別人的故事一般訴說著,但觀眾分明聽出來她的弦外之音,話中有話,從而顯示出這個卑微女人的自愛自尊。見到周萍打魯大海是她情感的爆發點,當三十年日思夜想的兒子站在她面前卻不能相認,她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脫口喊出“萍”,繼而掩飾:“憑什么打我兒子……”許愛英的這段表演是那么自然,又是那么動情。她的表演通過控制與失控、內斂與爆發,表現了一個飽經滄桑苦難的女人的情感,一個不失尊嚴的女人的堅韌堅強與一個母親的摯愛深情。
繁漪是一個非常難演的人物,難在表現這一人物的韻致、內在的文化氣質與她的大膽和倔強。趙梅飾演的繁漪高貴矜持,一舉手一投足都有著豪門主婦的范兒,她手執團扇,緩緩下樓的腳步,憂郁的目光,與周萍對話的語調,時而哀怨,時而尖刻,時而壓抑,時而憤憤……繁漪始終處于主動地位,與周萍進行著語言的交鋒與內心的較量。周萍的閃爍其詞,猥瑣躲避而她敢做敢為,她祈求周萍帶她離開這讓人窒息的周公館,離開那個冷酷、虛偽無視他人生命的周樸園,這里我們看到的是高傲里的屈辱,冷漠里的求生熱情,表現出繁漪大膽的抗拒與難于接受仍然接受的容忍。趙梅把一個在重壓之下被扭曲,情感豐富、性格呈多種色彩的人物演出來了,讓觀眾相信,這就是繁漪。
繁漪的難演還在于分寸的把握,掌握不好,容易讓觀眾產生反感,變成一個引誘兒子、苦苦糾纏不放的壞女人;若不到位,人物的大膽、反叛、不屈服、不退縮、倔強狂熱、不甘于禁錮窒息、追求新生的勇敢又表現不出來,成為“溫湯水”,少了棱角個性。趙梅的繁漪最為成功的是讓人理解同情這一人物,還有一絲贊賞摻雜其中。
眉戶《雷雨》運用戲曲手段將話劇舞臺上已經為觀眾熟悉盛贊的藝術形象立于眉戶劇舞臺上,且演得有聲有色,撞擊觀眾,造成心靈的震撼。不管是資深演員還是青年演員,不管是戲多的角色還是戲少的角色,都在表演之中走近人物生存的大環境和個人生活的小環境,演出時代氣息,演出生活情韻,人物的個性與復雜而豐富的情感。
戲曲的唱是塑造人物、揭示人物情感內心的重要手段,而唱詞的寫作、唱段的安排則取決于作家的功力。《雷雨》在這方面取得的成就是顯著的。周萍的一段唱“心如死灰人散淡”,繁漪的一段唱“亂曲常在胸臆中”,周樸園的一段唱“往事如煙影未消”……都寫得相當精彩,這種精彩不在于詞句的華美俏麗、比喻得當,更重要的是對人物精神狀態的把握與提煉,用精準的語言表達出來。眉戶的音樂非常好聽,作曲配以恰當的旋律,加之演唱的巧妙處理,使每一段意義無窮,人物也更加清晰透亮。
戲曲不追求酷似生活,戲曲的藝術原則是寫意傳神、虛實相間、時空自由。眉戶在這一方面進行了嘗試。在周萍到魯家與四鳳約會這場戲中,導演將面對觀眾的一面窗子突然移置于舞臺中心位置,貌似突兀,但將屋里的四鳳、窗外的周萍、以及尾隨于周萍身后的繁漪同時推到觀眾的面前。舞臺霎時出現了三個空間,這時出現了周萍、四鳳、繁漪的三重唱與三個人合唱。三個人各抒胸臆,特別是繁漪翻滾于胸中的羨慕與嫉妒,她的恨與痛得到了正面的表現,以致從外面把窗子關死,讓周萍無法越窗逃脫。如果說這樣的舞臺處理是全劇的亮點,是戲曲化的舞臺呈現,那么發生于周樸園家客廳的三場戲其話劇痕跡就顯得很明顯了,與北京人藝的話劇演出相似,或是說大同小異,變化不大,這就造成了全劇風格不統一的問題。
和諧統一是一種美學境界。戲曲移植話劇不著話劇痕跡,改變寫實藝術的話劇特征,用戲曲的手段,虛擬寫意來表現同一題材是一件很難的事,是一次艱難的藝術創作歷程。眉戶劇所作的戲曲化努力取得了可喜的成績,雖然是局部的,仍值得祝賀。
眉戶劇在把話劇經典之作移植到戲曲舞臺上所作的成功嘗試值得總結,認真對待,可以學習借鑒,共同探討,因為戲曲移植話劇優秀劇目也是戲曲一條創新之路。
(本文轉載自《蒲劇藝術》)
(責編:張麗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