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所山區學校的教師生態調查

劉磊++倪秀

留不住教師，是老少邊窮地區的老大難問題。近年來，上至國務院、教育部，下至基層政府部門，都出臺了許多提高農村（山區）教師待遇、穩定教師隊伍的辦法和舉措，但大山深處的教師們仍感覺“雷聲大、雨點小”。記者在四川甘孜州雅江中學，就了解到這所學校正面臨教師困局，也為這些天天超負荷工作的教師感到心疼。他們所面臨的工作、生活的真實境遇，非內地教師和其他沒有親身經歷的人所能想象與體會。雅江中學及其他老少邊窮地區學校所面臨的教師隊伍建設難題，迫切需要有關方面高度重視并加以解決，也需要社會各界的真心理解與傾情幫助。

這里的教師不僅“未老先衰”，而且嚴重缺編

四川省甘孜州雅江縣，地處川西北丘狀高原山區，大部分地區海拔3000米以上。雅江中學依江而建，地勢狹窄，群山環抱，江水從學校前面奔騰而過。

雅江中學校長楊健康，雖然只有55歲，可是已經有些不“健康”了。6年前，他大病一場，手術過后，身體像換了個人。“5年多都沒有打過籃球了，平常走路都累得慌。”在學校操場邊，楊健康喘著粗氣對記者說。不過，最讓這位校長憂心的，還是與他朝夕相處的同事們。

“你們老師怎么這么多得心臟病的！”去年，雅江縣組織教師體檢，結果讓醫生嚇了一大跳。楊健康卻并不覺得意外。“氣候環境這么惡劣，我們的老師差不多都在超負荷工作，生病是遲早的事……”

彭先友沒想到，“上著上著課，就忘了接下來要給學生講什么了。有時，想給學生舉個案例，卻怎么也想不起來，只好作罷。”已經給學生教了十幾年政治課，竟然在課堂上“卡殼”了。其實，彭先友的“健忘”，兩三年前就有了癥狀。

53歲的彭先友，11年前從都江堰市來到雅江中學支教，一年后，他決定留下來。“這邊缺老師，經不住校長和雅江縣教育局局長的挽留，就調過來了。”正式調到雅江中學后，彭先友才知道學校師資狀況是多么困窘。2008年前，全校除了他，沒有一個“正兒八經”的高中政治教師，政治課全是其他學科教師轉崗而來或兼任教學。后來，每個年級終于有了3名政治課教師，每位教師卻要承擔4個班的教學任務，課時量差不多比內地學校多一倍。一周課上下來，教師們的嗓子幾乎都是沙啞的。

剛到雅江，彭先友并未覺得條件艱苦是個大問題。“心想自己還年輕，身體也吃得消。”誰知，45歲一過，他就感覺身體每況愈下，“記憶力衰退得厲害。以前在都江堰教書，一個月下來，班上學生的名字都能記住。可在這兒，教到高二下學期，還喊不出一些學生的名字。”

據記者了解，在雅江中學，像這樣50歲左右的“老教師”還有15人，約占全校教師的十分之一。這些“未老先衰”的教師，除了一位因身體病重無法站在講臺，其他的都還堅守在教學一線。

“我何嘗不想讓這些老師休息，說不定哪天他們倒在講臺都有可能。可學校缺老師，我也實在沒有辦法啊……”說起學校的師資狀況，楊健康校長有些激動。

丁思強負責學校人事工作，他拿著教師花名冊掰著手指計算：“政府給我校核定了教師編制130人，但如果按照學校實際師生比，我校教師需要160多人；按班師比，則需要190多人。這還不包括作為雙語民族地區，學校對藏語教師的需求。”

“我校現有教職員工130人，真正站到講臺上授課的123人。缺口這么大，要不是有援藏和支教老師，我們課都開不齊。”丁思強介紹，從2000年開始，都江堰市每年派出教師對口支教雅江縣；從2010年開始，宜賓市每年也有教師到雅江縣對口援藏。目前，雅江中學支教和援藏老師共有16名。

宜賓第一中學的李京健，是派來援藏的第三批教師，掛職雅江中學副校長，并擔任兩個班的數學課教師。“師資緊缺，水平不高”，是他對雅江中學教師隊伍的觀察。“由于人手不夠，很多教師外出參加培訓的機會就白白浪費了，導致教師教學水平有限。”

“不是非去不可的教研培訓活動，我們都不敢派老師去！”兼任學校教研室主任的彭先友告訴記者，就在當周，甘孜州組織高三教師培訓，“關系高考的培訓，這么重要，不能不去了”。而為了能參加這次培訓，當所有高三的語文、數學和英語教師走了后，班上的課也就沒法上了。同時也是高三班主任的彭先友，不得不自己“頂”了上去，“我也不可能給學生全上這些科目，就讓他們做練習冊、上自習。”

一周差不多30節課，回到宿舍就想趕緊躺下

“明知道這些老師身體有著這樣或那樣的問題，我也只有讓他們帶病堅持工作。”楊健康無奈地說，無論年長的還是剛入職的，雅江中學的教師們每天都在“超工作量運轉”。

白清平是雅江中學工作量最重的教師之一。他2010年到校工作時，就擔任兩個班的語文教師，同時在政教處工作。兩三年后，學校一名語文教師調走，校長給他“做工作”，又讓他接替了一個班的語文課，同時擔任一個班的班主任和政教處副主任工作。今年，他的教學工作又變成了4個班的歷史課、1個班的語文課兼班主任。

“如果把這些工作都換算成課時的話，我一周差不多30節課。”白清平說，他每天早上7點就起床出門，晚上11點能回到家躺下就不錯了，“中間除了吃飯，幾乎就沒從學校工作中抽出身。”

“肯定疲憊啊，每天回到宿舍就想趕緊躺下！不過學校缺人，校長這樣安排也是迫不得已。”白清平說，學校很多教師的工作量也并不比他少，自己現在還年輕，身體吃得消，就多分擔一些。

中午12點半，劉賢成匆匆在食堂吃了碗面，又趕回到了文印室。桌面上，一字排開堆滿了即將分發給歷史組的復習試卷。“我要等著教師來取。下午1點過后，我還要去參加學校理化生教研組的會議。”

劉賢成已經56歲，按照民族地區的標準，他早就可以退休。但因為學校人手不夠，他仍然堅持上班。而自從2007年他從雅江縣一所村小調到雅江中學文印室工作后，每天的工作就與“忙碌”和“繁雜”離不開了。

“全校所有的文印資料，都是我一個人搞定，特別是期中、期末時，需要印刷的各種考試試卷成堆，印刷機從早到晚就沒關過機。”劉賢成說，因為學校人手不足，他還兼任理化生實驗室的實驗員和器材保管員。“學生只要有實驗課，我就必須趕在上課前把需要的實驗器材等準備好，再趕回文印室。”

任課教師數量尚不能滿足，雅江中學所需的后勤職工更是捉襟見肘。“沒有校醫，沒有專職實驗員、圖書管理員，宿舍管理員，就連保安的數量也差一半。”雅江中學總務處主任扎西多杰說起“手下的員工”一籌莫展。

53歲的扎西多杰，還兼著高三4個班的體育課教學任務，“課間操、藝體操、籃球隊訓練都要負責”。他介紹，按照標準，學校應有2～3名校醫，但現在一個都沒有，“我們本來想從鄉鎮衛生站招一個，人家打聽了待遇后就不來了。”

按標準，學校圖書管理員需要2～3名，但直到這學期，學校唯一的圖書管理員仍由扎西多杰兼任，這學期剛調來一名體育教師，幫他分擔了這項工作。

“我也沒辦法守在圖書室為老師和學生服務。”扎西多杰說，按要求，每天中午1—2點，下午4—5點，圖書室應向師生開放，但他分身乏術，根本做不到，“只能讓班主任把學生要借的書統計起來，統一借閱和歸還。”

條件艱苦留不住教師，高寒缺氧讓很多教師吃不消

雅江中學的師資困境，讓當地政府和教育部門揪心。他們為此做了許多努力，諸如通過統一招考、特崗教師、免費師范生等措施補充教師，但終究收效甚微。

“主要原因還是條件艱苦，留不住教師。”雅江縣教育局副局長真他說。

“我們這兒10月中下旬就入冬了，最冷時溫度達到零下十幾度。高寒缺氧，老師最容易患的就是冠心病和關節炎。”真他說，非甘孜州籍的教師受不了，甘孜州本地的教師身體也吃不消。

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下工作，雅江中學教師的工資收入與內地市（州）教師并無多大差別，“唯一多的就是我們有民族地區的高原補貼，但這部分補貼并不具有多大的吸引力。只要有機會，老師們都想調走。”楊健康說，內地便利的交通、良好的生活條件和豐厚的績效獎勵，很容易就把“高原補貼”的收入掩蓋過去。

丁思強2006年懷著“對民族地區的向往”，從四川安岳縣一所中學主動調到了雅江中學，如今他卻后悔當年所做的決定。現在，丁思強每月工資4500多元，支付了房租、生活費和孩子的教育費后，每月收入所剩無幾；如果返鄉回趟家，來回車費就要花去近千元。

“當時聽說工資比內地教師高，想著能增加收入的同時，還能為民族教育做貢獻。但真正到了學校后，卻發現眼前的現實并沒有想象的那么美好。”丁思強說，看上去工資比內地多了1000元，但工作量卻超過了內地學校的一倍，由此而付出的身體健康代價無法估量。“如果加上每年往返家鄉的時間、交通成本，更是入不敷出。”

與丁思強有同樣想法的，還有雅江中學唯一的碩士研究生學歷教師何海。2007年，何海大學畢業后到了雅江中學，隨后又通過參加“農村學校教育碩士師資培養計劃”獲得碩士文憑。和他一同參加碩士培養的還有兩位教師，都相繼離開了，如今只剩下他一人。

“學校為了留住我們，給我們提供了最好的教師周轉房。但畢竟外面學校提供的待遇條件更加有誘惑力。”何海的孩子已經快兩歲，跟著他的父母生活在綿陽。隨著孩子慢慢長大，他也開始考慮個人的去留問題，“畢竟我們要為孩子未來的教育考慮。”

“我們自然不能完全用金錢來衡量教師對教育的付出，但教師也要生活，背后都有各自的家庭要供養。如果老師這么辛苦付出，最后卻無法獲得體面的生活，自然就會心灰意冷，喪失對教育的激情。”丁思強說。

而事實上，雅江中學大部分教師都超負荷工作，但當地教育部門給教師們超工作量的補助，只能算“象征性”的安慰。“超課時每節課10元錢，換了我也沒有積極性。”楊健康說，即使是這么少的補助，當地財政也是盡了最大的努力。

建于1959年的雅江中學，是甘孜州辦學較早的中學之一。學校面向雅江、理塘、鄉城、稻城、得榮5縣和康定縣營關區、沙德區招生，曾經是輻射甘孜州南北兩路唯一的高中學校，榮獲過甘孜州“首批實驗試點學校”、“八五”計劃首批電教實驗試點學校、甘孜州“傳統體育項目首批示范學校”等榮譽。

如今，過去的光環正隨著教師的緊缺慢慢暗淡。因為缺少教師，雅江中學2007年就停辦了理科班；今年，因為有了宜賓援藏教師的幫助，學校正準備重新組建一個20～30人的理科班。

楊健康說，他并不奢望雅江中學能重新回到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輝煌時期，只想盡最大努力穩住現有的教師隊伍，不讓這里的孩子與其他地區學生的教育鴻溝拉得太大。

如今看來，這個簡單愿望的實現，并不容易。

（據《中國教育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