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思

再見面已經是我讀博士的最后一年,夜已深,淡淡的月亮,一路上靜悄悄的,他突然到學校來了。在西門附近的小酒館請我喝酒。因為到得太晚,老板的酒所剩無幾,好像還沒怎么開始喝,就只剩下了最后半瓶。
沒酒了怎么辦?他說我們來說世界上國家的名字,誰最后說不上來的就把酒干了。我說好。
他把歐洲讓給了我,自己從非洲的國家開始說起,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從英美法俄到埃及剛果巴西阿根廷……在腦海里把地球儀轉了個遍,一直說到地球上犄角旮旯的巴布新幾內亞、列支敦士登……最后我輸了,心甘情愿把那半瓶酒一飲而盡。
記不清說了多少個國家,那感覺像是一起環游了世界。
他笑我還跟以前一樣喝酒的時候喜歡皺眉,我不好意思地紅了臉。我已經不再像從前那樣內向了,站在講臺上替老師代課,面對大一那些調皮搗蛋的孩子都可以臉不紅心不跳。上一次流露出羞澀已記不清是何時。還沒來得及回話,低下頭時卻看到了他腰間那條皮帶,不由得心一驚。
酒館老板打著哈欠說真抱歉啊我們要打烊了,他往西裝口袋里掏了半天也沒掏出錢包,又往公文包里找,一摸后腦勺說,啊應該是在車里,他執意要去拿,我說沒關系那我來付吧,他擋著我的手說你還是學生怎么能讓你付錢呢,急匆匆往門外走。
我把錢塞到已經快要睜不開眼的老板手里,出門迎面看到他朝我走來。路上一個人也沒有,路燈的光在他身后散射開來。他好像比五年前胖了一些。一輛灑水車慢悠悠地開過,留下濕漉漉的地面。
風吹過來,時光好像凝固了。
逆著人生路長途奔襲。五年前第一次見到他,是夏天,落地窗映著明亮刺眼的陽光,他逆著陽光走來,步履匆匆,高大而消瘦的身影在陽光勾勒下略顯單薄。
“這么漂亮的女孩,為什么不放到我部門來?真不公平。”他對人事經理說。他們都笑了。我那時研究生還沒有畢業,一門心思急著找工作,對職場一無所知,又無限向往,連自我介紹都要在鏡子前練習好幾遍,把面試看得無比神圣嚴肅,突然聽到這樣的調侃,一下不知該說什么好。
往電梯間走,臉上那詭異的熱度剛剛褪去,身后傳來了急促腳步聲,一回頭看是他追了上來,把名片塞到了一臉詫異的我的手里:“打給我,來我的部門。”
名片在手心里捏出了汗,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了他的名字。
最后一個暑假,學校里幾乎沒有人,白晝顯得特別漫長,午后炎熱又異常安靜,午睡往往伴著細細密密的汗珠。我喜歡在空白時光里幻想,為什么他會追出來找我。于是那張名片一直在桌前擺著,時常有拿起電話的沖動,可像我這樣被動又不善于爭取的人,最終還是什么都沒有做。
我趕在離校前入職了,最終沒有去他的部門。
我們終于成了同事。他的級別高出我許多。在第一次相遇的那個茶水間再度偶遇,我沒有再穿職業套裝,而他依然西裝革履,猛一看是那么的拒人于千里之外。他向我點頭致意,再次給了我名片,我失落于他忘了我,他卻笑著我說:“新的。”不知道為什么,透過那筆挺的西裝我竟能感覺到那笑容是溫柔的。
新名片上,他的職位又晉升了。他是老板眼中的紅人,最年輕的總監。公司太大,如同一個微型小社會。偶像劇里拿著策劃案在老板面前高談闊論的畫面一次也沒有發生。我只能做一切需要打雜的事務,也漸漸明白所謂的廣告新人意味著見不到白天。那幾年留給我的記憶是頻繁加班,時常累得喘不過氣來。有時會和他一起開會,我很少發言。但我發現自己喜歡開會,喜歡看他侃侃而談的樣子。有人私下說他太張狂,但我總能在偶爾抬頭時會遇上他的目光,那目光里看不到別人說的張狂,只有初次見面時笑容背后的溫柔。
后來就收到他的第一封郵件,一張雪山的照片。
“白云和視線水平,天空遼闊透亮,風在耳邊呼嘯而過,手腳已經凍僵,心卻在燃燒,壯美山河,讓人熱淚盈眶。”他這樣寫。
從那時起我知道他喜歡登山,冰雪相伴。那個夏秋,他給我發過許多照片,大多是登頂后的雪峰,比我在所有攝影雜志上看到的都要震撼。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不再只看不回,給他的郵件總是越寫越長,他問起我的專業,人類學究竟學些什么,我告訴他馬林諾夫斯基和結構主義,他回復說真是完全不懂啊。我好像能看到他打下這幾個字時嘴角的笑意。淺淺的笑意。我似乎從未對任何人這樣敞開心扉。是的。對他說過所有我以為一輩子不可告人的秘密,到最后發現自己變成透明。漸漸地,每天都會期待那一封郵件,幾乎成了我每天清晨堅持大早起床,舉著煎餅果子擠地鐵去上班的理由,漸漸地,和我一起入職的許多學生都跳槽了,只有我和為數不多的幾個人留了下來,他們說:“當初真沒看出來你對廣告有這么深的精神寄托。”
是的。精神寄托。
下了夜班,電梯門快要關上時,他快步跑了進來,他說太晚了我送你回家。到我家樓下時他又說太早了帶你去個地方吧,我點點頭,心卻激烈地跳著。他帶我去了他的母校。那所學校真美,昏暗的路燈下,那一大片寬闊的草坪依然翠綠。我們繞著紅磚的蘇式教學樓慢慢地走著,有時步伐一致,有時不一致。除了登山我們依舊沒有說別的,他說登山的經歷改變了他的一生。
我問他除了勇敢的心之外登山對他來說還意味著什么,他站在路燈下認真地對我說,意味著內心更加的孤獨,因為更難被尋常景色打動。
這是唯一一次私下見面,唯一一次。
冬天,我的部門要換到別的樓層。也是冬天,雪花落下,我吃著盒飯,聽隔壁同事說起他,原來在我入職之前他已經結婚,妻子已經懷孕。從會議室外經過,隔著玻璃看到他的背影,手垂在椅子邊,無名指上那個戒指刺痛了我。我曾無意中瞥見過這個戒指,卻從未愿意去想這意味著什么。
人往往總是這樣,習慣性忽略那些不愿接受的東西。
回到屋里,我一個人在床上看書,看著看著突然淚流滿面,半夜里刷牙的時候蹲在馬桶邊上號啕大哭。我偷偷注冊馬甲賬號看了他的開心網,第一次看到他婚禮的照片,那個女孩并不算美麗,但眉目很清秀,穿著婚紗的樣子像個精靈。我想起他說過他喜歡笑起來有酒窩、個子高挑的女孩,原來不外乎就是這個樣子。除了我,不外乎就是這個樣子。
還看到了什么,記不清了,只記得那張他妻子在雪山上的照片,他們是大學同學。照片中那女孩嘴唇凍得發紫在大本營里生火做飯。原來他們曾經一同經歷了無數精彩、無數失敗、無數熱淚盈眶,比起冰雪天地間一同面對生死,我不過是個俗人。
重新翻出了郵件,一頁一頁往前看,看他登頂的那些雪山,看他寫下的所有,真希望時間可以真的往前追溯,讓我可以早一些碰到他。其實我也很想一起登上那冰冷徹骨的雪山。
有段時間會覺得自己愚蠢而矯情,我的世界似乎連白天也不再清晰。唯一一次和閨中密友說起他,她們告訴我男人在妻子懷孕期間總會特別孤獨。在那以后我不再向任何人說起他,不愿以這樣的惡意去揣測、去形容那些潔白的雪山。
公司里架構調整,他應該在爭取更大的地盤,郵件里他說自己被欲望侵蝕有時候會有點累。我不再回他的郵件。直到在微博上看到他兒子照片,那小小嬰兒酣酣甜睡。那天夜里,暖氣好像停了,那漫長的幾小時,我經歷了什么,也許世上只有極少數人能理解,無法與人言說。我知道,我該離開了。
離職那天,他送了我一本關于自由登山的書,說譯者是他最尊敬的人。“他做了我做不到的事兒。十年前,是我帶他第一次登上了雪山。”
他問我要不要送他一條皮帶,我笑著說我可拴不住你啊。
辭職后的兩年我經歷了一個漫長的過程,沒有一技之長,只有那半肚子的基礎學科知識,歷經了無數挫折,也終于明白獨自一人在北京生存的種種艱難,但我始終沒有學會半推半就接受任何心中不情愿的東西。終于明白他所說過的,那些沒有將你致死的,最終會令你更堅強。后來我當了記者,時時與人對話,遇到過形形色色的人,只是心中依然難以平靜。有時會陷入掙扎,懷疑起動機,懷疑人性是否至真至純。直到有一天,我決定重新回到學校里重拾人類學,學問究竟有何意義?不過是更加清苦,所探究的東西如風中一粒清塵,難以觸摸。但很多時候,這就是意義所在。
“孤獨是一種最好的交際。”是彌爾頓說的。
再次收到他的消息,我已看到網上關于山難的新聞。他最敬重的那個人,長眠于新疆一座雪山的冰縫中,我能想象到這對他的打擊。十年后,他要親自送走他。
他在電話那頭說:“你來烏魯木齊吧。”
突然聽到他在電話那頭哽咽的聲音,我的眼淚突然抑制不住。那本關于自由登山的書,在書架的最后一排放著,我從未真正讀過,因為害怕一讀就再也停不下來。
我買了去烏魯木齊的機票,第一次有了說走就走的勇氣。我以為我將第一次親眼看到雪山,可在過安檢的時候,身體卻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我最終還是離開了排隊的人群,看著頭頂的飛機呼嘯而過。夜里,我刪掉了所有他發給我的郵件。也終于明白,他對我說過的,不管你去不去,山,就在那里。
此刻,他慢慢走向我。夜風一吹,酒好像醒了一些。灑水車漸漸遠去。路燈下,這個世界上,仿佛只有我們。
他說:“我看過你寫的每一篇采訪。”我笑著說:“是嗎?我好像也看過你爬過的每一座山。”“是登山,不是爬山。”他拍我的腦袋糾正我,我回過頭看他,心中涌起一陣暖意。暖意,真讓人熱淚盈眶的一個詞。
“有沒有想過去看看真正的雪山?像你這樣的人,真的應該去看看。”
“我是什么樣的人呢?”我問他。
“是小姑娘,”他說,“也是大齡人類學女博士。”
又笑了,好像又回到了那多年以前,我懷疑自己的記憶是不是出現了問題。那枚戒指還在他手上,此刻我卻并不覺得刺眼。追逐世俗幸福的五年,互相并不知曉的五年,那樣的輕,好像一口氣就能吹走。
他問:“是不是快要畢業了?”
我說:“是啊,正在寫畢業論文,越寫越長,已經快九萬字了,有時以為要結尾了,再讀一遍卻好像還很遠。”
“那有了孩子是什么感覺?”我問。
他說:“想到有一個生命,離開了你,在這世上沒法生存。”
“結婚又是什么感覺?”我又問。他笑著說:“你是研究人類學的博士難道會不知道嗎?”
我搖搖頭。
“大概跟你寫論文是一個感覺吧。”他說。
“那應該很幸福。”我說。“漫長又不知道盡頭,需要不斷付出的幸福。”
“你真這么想就好了。”他說。
我抬起頭看他,看到他眼睛里的血絲和眼角的皺紋,原來他已經不再年輕了。
“如果有一天,當我們都很老了,得知最喜歡的那個人去世了,心里會是什么感覺?”
“會愣一下,然后閉上眼睛,回憶起多年前還年輕時候,夜晚的路燈下,微風中,她笑得燦爛的臉。默默念一聲:再見。”他說。
“我會沒有遺憾,不說再見。因為此生在心中已和他共同渡過。”
道別的時候,他說:“畢業論文寫完了發給我看看。”
“為什么?”
“想知道這幾年,你都在想些什么。”
他的胳膊動了一下,那個擁抱最終卻沒有實現,在他眼里,我似乎第一次看清了自己,那么完整清晰。
站在博士樓的臺階上,遠遠地看他那輛香檳色的車遠去。
我想勸他要打車回去啊不要酒后駕車這不安全,想告訴他我曾經差一點點要去烏魯木齊,我想告訴他那張名片依然在我的寫字臺前。我原以為自己將有很多話要說,最終心頭卻似壓著一座巍峨的山那般沉重。在夜色中我站了許久,最終突然哽咽,什么也說不出來。
“再見。”我在心里對他說。
博士論文答辯后,我一個人去了趟青海,火車在高原上疾馳著,窗外是戈壁草灘,一望無際,而高原反應原來也沒有想象中那么可怕。
我裹著大圍巾,在湖邊遙望。不遠處是那被雪跡染白的山尖,那種白色很難用言語來形容。在透亮的藍天下,單純、潔凈而沒有雜質,無法觸碰,純粹無暇,只能遙遠地看著。
我不曾在那雪山上留下過足跡,那山也不曾靠近我。
整整五年,我們都改變了很多,那些不變的,最終變成了山頂上一萬年也不會化的白雪。我終于明白,也終于相信,這是他向我描述過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