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敏夷的詩（五首）

重如泰山

──給母親

當我從陰暗的甬道溜進你的子宮

你和父親手牽手允許他走入家門

于是你們有了我 一只小小的嬰

我是個比傳說中的人參娃娃

還要迷你的小人

緊閉著還沒有睫毛的眼睛

彎成一枚透明閃著血絲的豌豆

睡在你的身體里面

用細長的臍帶與你通電話

笑你的笑。哭你的哭

睡你的睡。吃你的吃

像個無聲的賊

暗中竊取你身心靈全部的財產

卻昏睡成一則秘密，讓你牽掛憂愁

那時我好輕好輕，你卻逐日增重

身體鼓脹成，永遠無法升天的氣球

你向父親抱怨我

微弱的呼吸，讓你好擔心

你懼怕我睡成死嬰，所以

不斷與我細聲說話

并不在乎別人笑你像個

喃喃自語的大娃娃

你又怕我冷

遂贈我以溫暖的母血

母親，你給的宮殿

是世界上最美的密室

那時我哪里都不想去

心甘情愿，被你藏匿

你是我幽閉的古墓。溫柔的繆斯。唯一的愛

你是遮蔽我雙眼的黑，維系我生命的紅

那時我完全不需要光，不需要同伴

沒有旅行，更不怕迷路

我活在你以胞衣密密包裹的愛里

在無光的羊水中漂漂蕩蕩，十分鐘。

十個小時。十天

最后，是十個月；然而，你允許我予取予求

不只十個月，而是你漫長珍貴的一生

你的愛是如此之重，重得讓我出生

墜地時，哇哇大哭

你細心嬌養我從一只嬰

到一個小小可愛可憎的人

你教我說話，牽我的小手

執筆寫下生命中第一個字

雖然體弱，我到底還是

逐日重了，然而你卻逐日

輕了，癌細胞像我一樣無情無義

吃干抹盡，你的身體

你落在殯儀館的焚化爐里

無常風一吹，就散

我害怕失去你，所以盛你在甕里

漫天的紙錢灰不斷飄飛 輕 輕如鴻毛

那時我捧你在懷里你終于又重如泰山了

瓶中美人

──致西爾維亞·普拉絲

生命是一口氣

命運捏塑成瓶

然而，充塞瓶中的

除了空虛

還是空虛

他是天使或是魔鬼

端看瓶中的憂傷

滿溢或是稀薄

而蒼天一向待你不薄

總是，慷慨于憂傷

填滿于空虛

給你父親，然后殺死

給你丈夫，再轉贈他者

給你一支筆卻不許你寫字

淡然看你，如癡如狂

欲生欲死，為你編織

一頂，憂郁癥的桂冠

暗示你的不肯知足。不肯順從

說你生為女子應當乖巧如小羊

怎可頭上長角，飛天遁地

美麗發光，如一只小龍？

你哭。你叫。你吞藥

下沉到生命的地下室

喔，那里暗黑無光

你的目光是唯一的流星

轉瞬，寂滅

空。虛，愛是空的

氣血是虛的，滿滿的

滿滿的，都是空虛

憂傷的浪濤朝你打過來了

一切并非絕對閃避不及

但你的選擇，卻是滅頂

你的專長除了詩便是死

猶如黑暗世界的兩面

光與影。明亮與暗沉

你是如此美麗

連痛苦的模樣都熠熠生輝

如螢，苦楚翻騰依然有光

低溫冷涼，小巧的鬼燈籠

最后靜止于毒氣的呼。吸

你的情，如裂帛

撕破以后，有淚的晶瑩

你的詩，如狂龍

男詩人飛逃走避如鳥獸

唯恐被你的爪牙抓破

你的憂傷，如浪濤，總是

不斷拍打心岸，退去又來

你的死，點亮女性主義的

時代火炬

普拉絲，你確實是詩人

而非詩人之妻

你是五十年前的我

代替我活，代替我死

你的瓶子，自己摔碎

你不怕碎，只怕殘損。腐朽。嫉恨

這些人世的鬼火都已經離你很遠很遠了

只有詩，空虛薄命的小小螢火

飛天再飛天，飛成永恒的星光

以遙遠光年的距離，照破

女詩人的暗夜迷路，我來了

眉心閃著你的螢火標志

走出你左手的困星紋

走過你右手的斷掌

來到你掙來的一席之地

不哭。不叫。不吞藥

在男詩人里面

安靜地坐下來

呼吸著毒氣稀薄的

空氣，我是女詩人

以西爾維亞·普拉絲之名

活著，愛或者恨

平安領受嫉恨

再也不怕腐朽

注：西爾維亞·普拉絲（Sylvia Plath，1932年10月27日-1963年2月11日），美國天才女詩人，才貌雙全，自殺早逝。

心 鼓

愛

就是愛

為你而生

也為你而死

不愛

也是愛

為我而生

也為我而死

在你離去后

我將詩文制成心鼓

反覆反覆地推敲

愛與不愛的節奏

在你離去后

終有一日

我把心鼓都敲破

只留下一室絕響

福 袋

我的生命是一只福袋

造化許我以一支并蒂蓮

紅蓮幸運 白蓮可憐

命中注定成一部傳奇

眾生許我以最珍貴的情愫

虛無縹緲的寵愛

毫無名目的嫉恨

而你許我以祝福，你相信

所謂的幸福只存在于遠方

我是幸福的

我的生命是一只福袋

被眼淚咸蝕而破了洞的福袋

任憑傳奇泄落一地成為流言

卻還癡心妄想地渴求留住你

逐漸淡去的身影遠行的聲音

在柔弱的樹梢站崗

幾百只眼睛站在那里

穿過白的霧

綠到成熟的思念

晶瑩剔透的千錘

百煉，默然無語

凝望著你

覺得重就掉下來吧

眼睛，可以觀看

可以閃亮

如果有淚光的話

照亮以前

還可以選擇為自己墜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