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大任
好久沒出門旅行了,重溫那種不大不小的慌亂與緊張,竟有些不知老之將至的感覺,遂恍然大悟,原來旅行的好處之一,就在于旅行的準備工作。它迫使你打亂生活節奏,讓習慣已久的那套程式,重新組合。
原以為到了這把年紀,不可能再為一趟遠程旅行“動心亂性”的,不料事實不然。
小時候的經驗當然不足為準,但不妨作個參考。
記得是讀東門小學五年級,老師帶隊去大溪遠足。前一天晚上興奮得無法成眠,滿腦子里轉的都是剛讀完的那部《西游記》的風景。大溪雖然看不到火焰山、流沙河,第二天上課還是寫了一篇了不得的游記,把自己幻想成歷經劫難終能脫險的唐三藏。
鄭老師大為賞識,把稿子寄給《中央日報》。當時的《中央日報》,每禮拜有一版“兒童周刊”,主編的名字叫陳約文。《大溪游記》刊出后,收到了一包獎品,其中有一本書,書名《小先生》,內容是通過在上海富豪網球場打工的一名少年球童的眼睛,表達對社會貧富不均的憤慨。讀的時候不知道,現在終于明白,這輩子隨身攜帶的那種帶有階級色彩的“正義感”,竟發芽于那粒種子。
一次旅行經驗而能對人的心靈產生如此深刻的轉化,是我從小便體會過的。
近些年來,不知什么原因,仿佛感覺旅行轉化心境的功效逐年遞減。
朋友問:怎么好多年不見你寫小說了?
我答:不為什么,只因對這個世界不再有好奇心了。
其實,捫心自問,好奇心還有一些殘留,卻只是不免依附于感官的或理性的層次,與所謂的“心靈”,毫不相干。
舉例說,每年到了五月前后,空氣像著了火,內里像發燒,便想象著,如果要追求幸福,不能不往英倫三島跑一趟。美國幾家重要的園藝雜志,每年深冬必然刊出“深度旅游”廣告,只要交一筆錢,便能參加有園藝專家帶隊的旅行團,遍訪諸大名園。
在專家的帶領下,看經典的園林如何設計,看名家大師如何運用設計原則,學習他們的林地布置(woodland planting)規律,發現多年生草花圃(perennial border)如何適當配置植株、葉形、花色的奧秘。這是勝讀十年書的難得機會,何樂而不為呢?
然而,每年到了五月前后,正是“行不得也”的時候。每年五月前后,這個辛苦經營因而不得不敝帚自珍的“無果園”,就有一場大會戰。
首先,園內長達千尺的尼龍拒鹿工事,這時可以拆樁收網了。受保護的上百株杜鵑,冬眠后花芽次第舒展,脫離了險期(鹿只愛吃花苞),可以讓它們盡情舒放了。
其次,盆栽也從長睡中醒來,根系開始復活,需要吸收營養。枝頭的冬眠葉芽,紛紛飽脹,露出了鵝黃嫩綠肉紅。得趁春日晴好,重新裝盆、換土、剪根、整枝、摘芽……
此外,牡丹圃必須盡早松土、施肥、灌水。霜期已過,百日菊應該開始移植。而南墻下為蔦蘿與牽牛花配置的竹架,也到了除舊換新的時刻……
春雪融化,排水溝渠得趕快疏浚;草地枯黃,得趕快打氣孔,補草種;日本楓經過一年的旺盛生長,如今枝葉繁蔓而錯亂,得趕緊切枝斷頭整形;薔薇與紫藤,也到了不整理便亂成團的局面……
五月行不得也。
再舉一例。
早就向往著亞馬遜河流域的原始熱帶雨林了。三年前,大妹從臺北打電話來,說妹夫洪如江的表妹,移民巴西圣保羅多年,最近邀請他們一家前往一游。除了熱帶雨林,還可以領略南美第一大國的拉丁風俗民情,問我是否有意愿同行。
有當地的親戚接待安排,更解決了語言不通的困擾,可以說是天賜良機了。
不料,一切計劃完成,竟似天譴人禍,SARS病毒造成了瘟疫般的恐怖,遠在天涯的主人,委婉建議:巴西入境當局可能對臺灣來客過于緊張,也許順延一年較好……
從臺北飛巴西,有點像從北極往南極,這樣的旅行,本來就得摒擋一切,有點魄力,才有可能。這一蹉跎,前緣難續了!
現代人的旅行,早已失去了原汁原味,去Livingstone的“探險”與徐霞客的“考察”相距遠矣。在現代商業機制的發展操控下,“探險”成了旅客與旅行社、航空公司、觀光飯店、紀念品專賣一類機構的服務人員之間的正面交涉與負面勾心斗角;“考察”則演變成包裝觀光產品(包括表演)的浮光掠影與走馬看花。
這種性質的旅行,教人如何出門?如何興奮?
沒想到,久未靜極思動的我,竟真的走出家門,要往中國的大西北跑一趟。
四年前,確實曾經動心,報名參加了一位聯合國老友組織的絲綢之路旅行團。大唐長安的歷史風煙與西域文明的遠古遺存,對我而言,不僅有知識上的吸引,還仿佛有一種類似文化傳承與生命起源的召喚。
那次的旅行團,請到了大陸一位專研敦煌學的大學教授領隊,我因此動心,卻因內子突然發現腸癌,緊急開刀,臨時取消行程。
這次的絲路之旅,雖由一般的商業旅行社主辦,卻有一個特點,團員中百分之五十是我們家族的成員,兄弟姐妹中有四家人參加,故雖與“探險”、“考察”無關,卻是家庭團圓共度一段時光的懷舊之旅。加上不時在媒體上看到,中國的大西北,即將成為沿海、長江流域之后第三個重要的經濟開發區。一旦資金、人員、廠房和各種工程項目大批涌到,絲綢之路經過千年荒漠化逐漸風蝕的古跡殘余,還能剩下多少?
出門仍須趁早,尤其要趁這兩條腿還有幾斤力氣的時候。
然而,如今出門,再也不能無牽無掛。臨行前一個禮拜,每天忙著安排布置。
水族箱里養著九條活潑燦爛的名種錦鯉,得用英文詳細開列一張說明書,指示兒子定期回家,逐條辦理。
后園新開辟了一片草地,撒下的種籽都已發芽。這片草地特別難纏,因為上面有十幾株參天巨木,林蔭深重,必須選用嬌貴的“蔭地”配方草籽。出芽后兩三個月,適值盛夏溽暑,澆水便得定時而充分,只能把灑水設施布置好,拜托鄰居幫忙管理(我對自動澆水系統完全沒有信心)。
盆裁數十,得于林蔭深處重新搭架避難。
室內室外的名種蘭科植物,得一一按光照、溫度與水濕的需要,分批寄存同好照顧。
出門一個半月,防盜措施不能不做。
郵局得打個招呼,或托鄰居代收郵件。
通知《紐約時報》暫停送報,已付報費轉贈慈善用途。
此外,旅行期間,不能忘了全套“救生”設施,包括降膽固醇藥、止瀉藥、抗胃酸藥、跌打損傷藥……
更不用提護照、簽證、旅行支票、機票……
這個年紀出門,竟因此也有幾分“冒險犯難”的精神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