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曼娟
那是在立春以后,雨水之前的某一個午后,我走過那條羅列著許多餐廳的窄小街道,陽光有一點,但不太明亮;冷風有一些,但不算砭肌,一雙靴子,一件斗蓬,剛剛好的散步心情。
節氣告訴我們,冬天已經過去了,空氣與觸感卻說,春天其實還未抵達。
走過兩家餐廳中間的小廣場,差不多放置五張桌臺的空間,聽見了歡快的喊叫聲,轉頭便看見三個男人,四五十歲,正在小小的廣場上踢毽子,那束雪白色羽毛瑩瑩地發亮,從一個男人腳尖翻飛到另一個男人腳背上,他們傳踢著毽子,脫下的外套隨意搭在樓梯扶手上。樓梯與廣場一樣寬,在他們身后,仿佛無止境地延伸而上。
我站著看了好一會兒,被這樣快樂的嬉戲與夢幻般的場景所吸引,從他們的裝扮可以推測,他們應該是在附近工作的人,也許是廚師或是餐廳的侍應生,也或許是住在這兒的老住戶,可能他們從小就在這里踢毽子,雖然更向往的是踢足球,但這里怎么可能有那樣的場地,那么就踢踢毽子吧。踢啊踢的,許多歲月飛起來又消逝了,而他們渾然不覺歲月之沉重,看那個男人旋身,用腰把毽子彈起來,十六歲的把戲,此刻依然嫻熟。
時間在這里,是停止的。雖然,僅僅幾條街外,就是緊張忙碌的金融焦點,一幢比一幢更耀眼的摩天大廈,路人行動如流水的中環。但是,這里是個小小的桃花源,餐廳外桌臺上喝咖啡的辦公室男女,微笑地看著三個男人踢毽子,身體不自覺的呈現出松弛的樣子。
這里是歌賦街,這次居住香港才發現的一條小街,只有150米長。1840年開辟的這條街,是以英國來港的海軍少將Hugh Gough命名的。Gough,很有可能譯成“高富”或是“溝夫”,就像是Aberdeen Street翻譯成鴨巴甸街,或是Nelson Street翻譯成奶路臣街那樣,并沒有什么不好,而是字與字的組合無法產生優美的意義與聯想。生活本身是粗糙現實的,因此更需要美好的想象,使我們熱愛城市生活。
我對這城市的熱愛,正是在極度的繁忙與速度中,找到悠閑緩慢的節奏。所以,好多年前,我就愛上了電車。當你會搭電車,并且能準確無誤地上下車,那么,你才算是真正融入香港人的生活。我常這樣跟朋友說。他們來港探望我,搭乘電車也變成必備項目——不去迪士尼,不搭昂坪纜車,不看幻彩詠香江——但一定要搭電車?!按铍娷囈ツ睦锬??”實事求是的朋友問。“沒有目的地,隨時想下就下啰?!比绱穗S性的回答,正是我的電車玩樂指南,難為了朋友也都能隨遇而安。
電車上層是我給自己的指定席,沒座位的時候情愿站著,居高臨下看見的街道更完整些。在微微搖晃,舒緩的行車速度里,突然看見煲仔飯的招牌,便轉身問朋友:“想不想吃煲仔飯?”于是,我們便下車,吃了美食指南未列名卻異常美味的煲仔飯。
看見了再下車,一切都還來得及,不會有無法追尋的遺憾,這正是電車的慈悲。
搭了十幾年的電車,從來不知道車站是有編號與名稱的,直到前陣子一對夫妻好友來訪,不過一兩天,就能搭著電車港島任意行,我好奇地問他們:“你們怎么知道,該在哪里下車呢?怎么認得出來呢?”他們也很好奇地問我:“不是都有站名和編號嗎?哪里需要認呢?”原來是有編號和站名的嗎?這么多年,我竟是靠著直覺與辨認街道的樣貌搭乘電車的,有一點點惆悵,還有很多的甜蜜,我就是這樣癡心的,像辨認情人的臉孔那樣,記住了這里的許多細節,永志不忘。
過往每一次到香港旅行,總要搭一回天星小輪,感受真正的渡海旅程。這次來港,為了工作時常早出晚歸,這樣閑逸的心情差點丟失了,但我在高樓上眺望著天星碼頭,總覺得它在等待著我。
雨水過后,驚蟄之前,終于找到機會重回灣仔碼頭。
1995年在灣仔小住時,除了春園街,我最喜愛的就是這里。隨著人群進入閘門,看見登船處的綠燈即將轉紅,大家都加速奔跑,而我放慢了腳步,安心等待下一班船。登船處的鐵門關上了,前一班船離開,海水好寧靜,碼頭上的人卻增多了,這里很容易看見外國人,悠閑地等候著,有時候我們交換一個微笑。下一班船駛來,停妥,從對岸來的乘客下船,我們魚貫登船。
古舊的船身,木制長椅,可以翻動方向的椅背,隆隆的引擎聲與微微的嗆鼻氣味。船開動了,璀璨的海景次第登場,夜晚的海水也浮著紫色、紅色與靛藍的光,像是新調好的油彩。短短的十到十五分鐘的航程,正好可以唱一首歌給自己聽。
渡海時必然有風,這一晚的風卻沒有寒意,只是潮濕的涼,像一種輕拂的手勢。我知道,自己在這里,跟上了春天的腳步,緩慢的,走了小小一程,輕盈渡過了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