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亞文
去年底以來,美國總統特朗普在競選中和上臺后高調宣稱“美國第一”,這被解讀為他要放棄美國的領導責任。隨后,“誰來領導世界”的問題受到越來越多關注,很多人把目光投向中國。但爭論也隨之四起,有人指出中國內部挑戰多多、國家治理體系還有不足,哪有資格和能力去管世界其他地方的事?
美國全球領導地位如何煉成
這種“資格論”有點簡單化了。英國曾做過全球領導,美國仍是一個全球性領導國家,難道它們是在各自國家治理好了之后才開始領導世界的嗎?顯然不是。
英國當年開始走向世界時,國內問題同樣層出不窮。斯圖亞特王朝時期,英國的新教徒和天主教徒斗得厲害,大批新教徒跑去美國后,國內糾紛才慢慢化解。美國更是如此,從19世紀中期南北戰爭后直到“羅斯福新政”時期,美國雖然很多方面都在“向上提升”,比如現代工商業迅速發展、城市化高歌猛進,但其“向下沉淪”的方面同樣扎眼。
1800年,美國還只是個遠離國際紛爭的農耕社會,一個世紀后的1900年則已成為日趨參與世界政治與商業的高度工業化、城市化國家。短時間內,美國內外關系都發生巨變,但政治改進和社會組織的水平難以一下子跟上這種急速轉變,因此亂象迭出,貧富分化、貪污腐敗、族群對立、藥品食物造假等問題嚴重。彼時的一些美國人甚至開始懷疑國家前途,都問美國到底有無出路。
回頭來看,是不是因為有這樣那樣的問題,彼時的美國人就只想著“管好自己的事”,而對國家未來及在世界上的角色沒有任何想法呢?
有趣的是,今天一些人說中國“管好自己的事就行了”、沒能力和資格去管其他,這樣的話在當時的美國也不乏有之。比如1893年,第二屆克利夫蘭政府的國務卿沃爾特·格雷薩姆就曾提出,美國人應“待在國內專注于自己的事”,否則“他們將盡可能快地墮入地獄”。但這并非主流。那些從歐洲移民到北美的人們及其后代懷揣夢想,他們從未放棄對美國未來的憧憬。
恰恰是在內部混亂甚至戰爭的陰影下,美國人開始夢想起領導世界。安德魯·約翰遜總統的國務卿威廉·西沃1866年就預言,美國必將不可避免地在商業上主宰“太平洋及其島嶼以及陸地”。美國經濟規模在1880年左右趕上英國而居世界第一后,美國內部要做世界老大的聲音隨即增多。及至1941年,美國《時代周刊》雜志創辦人亨利·盧斯提出了沿用至今的“美國世紀”一詞。但請注意,當盧斯說起“美國世紀”時,他說這將由“不幸福的美國人”所創造,即他不認為當時的美國已處在美好狀態,而還有待通過追逐“美國世紀”的夢想而使美國變得美好。
事實也是如此,在各種因素作用下,世界逐漸進入“美國世紀”,美國也從原先奉行孤立主義、埋頭“做好自己的事”,轉向全面介入全球生活,在世界上擔負起領導使命、注入“美國”標記。
對中國的啟示
20世紀中下葉以來,美國的領導使歐洲乃至世界免受法西斯的蹂躪,在為世界帶來穩定與和平的同時,也為自身走出經濟大蕭條和內部政治、社會危機找到了出路,可謂利人利己。
美國從孤立主義到全球領導的經歷,帶給今天的中國很多啟示:第一,規模龐大而且實力漸強的國家很難回避領導責任,與其被動接受,不如主動參與。第二,不是必須等到實現內部良治后才有資格扮演領導角色。相反,大國敢于擔負國際領導責任,往往能為化解內部問題創造更大空間、找到更好資源。第三,擔任領導要講藝術,需要盡量避開傳統大國正在激烈博弈的領域,先在世界政治的“低地”站穩腳跟后,然后以“農村”包圍城市的形式全面介入國際事務。
19世紀晚期和20世紀前期,正向全球性領導國家轉變的美國在對外介入問題上采取了三種方式:向東對歐洲采取避免卷入戰爭的“我們不介入”策略;向南對拉丁美洲采取門羅主義的“你們別介入”策略;向西越過太平洋采取門戶開放的“我們都介入”策略。
這對今天的中國同樣不無啟示:對“老世界”即西方世界的事務要少參與,爭取與其和平相處;對“新世界”即亞非拉發展中國家的事務要多參與,謀求與其共同發展,協同改進國際經濟政治秩序;而擔負領導責任,現階段要從亞洲做起,把與周圍國家的關系處理好,再逐步延伸到更大區域。
當年美國開始走向世界時,它的傳教士先走了出去,滿世界地傳播美國的價值觀。在這方面,中國也應借鑒。在與其他國家開展項目合作時,也要注意為其貢獻理念、價值,要讓它們越來越感受到與中國命運相通。只有這樣,中國在國際上的朋友才會越來越多,進而為自身長遠發展贏得更大空間。
經過上世紀70年代末以來“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發展階段后,中國當前急需重建基于現實形勢的國際理想主義,提振自身道義形象和國際感召力,逐漸在國際上樹立權威。
近些年來,中國主動提供諸多國際公共產品,但背后缺乏清晰的哲學思想和理論建構。過去幾十年來,中國在國際社會的行為基本都有理論支持,比如建國前三十年的革命理想主義,最近三十多年來的經濟實利主義,而當今中國需要建立的理想主義,則要對之過去有所超越。這種新的理想主義既要于己有利,也要利于世界;既要發展自己,又要幫助其他國家共同發展。在此過程中,中國將會自然而然獲得領導型國家的位置。
就像當年的美國一樣,中國現在面臨不少挑戰和問題。越是這個時候,我們越需要以國際視野、到國際層面尋求解決辦法。更何況,當今的很多國際問題如果沒有中國參與,也不可能解決。因此,現在的中國應樹立新思路,尋求國內問題和世界問題的互解。▲
(作者是上海外國語大學國際關系與公共事務學院教授、盤古智庫學術委員)
環球時報2017-08-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