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朝暉
“姜太公”的愛情
我當兵的第一站是在武警福建總隊醫院,訓練我們的連長名叫吳成才,年過三十還是個快樂的單身漢。當時,總隊醫院位于福州市螺洲鎮,靠著閩江。平日閑下來的時候,吳成才喜歡一個人來到江邊釣魚,釣魚過程中,他時而神情淡定,時而快樂地哼著歌兒,我們極少看到他釣到什么魚兒,但即便一無所獲,他收竿歸來時,也總是瞇縫著眼睛,一副悠閑自在喜獲豐收的模樣兒。
總隊醫院女護士特別多,我們就問吳成才為啥沒有對上眼的女護士,吳成才朝我們翻了個白眼,說: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唄。接著他給我們大講釣魚的技巧,他說,正確下鉤要注意四個字:“輕,避,動,準。”輕就是不要有太大的聲響,否則不但驚跑魚群,而且容易使餌料脫鉤。避就是要避開小魚的干擾。動就是要輕輕抖動釣線,引起魚兒的注意。準就是要把釣鉤拋在窩點上,不要偏離,魚兒一上鉤,立即收竿。大伙聽了,都覺得他講的話與我們的提問八竿子打不著,大伙一邊偷笑,一邊悄悄地將“姜太公”的綽號扣在他的頭上。
那時,醫院經常開展各種文娛活動,男女拔河比賽是文娛活動的亮點。
新兵連訓練結束后,按常規,我們班要與通信班女兵進行一場拔河比賽。按先前約定,我們連出8個男兵,通信班女兵出10人。本來這樣的比賽,輸贏都很正常,畢竟女兵多2個人,男兵輸了也不丟臉。但后來吳成才說了一句話,讓還沒開始的比賽充滿火藥味。吳成才對女兵班排長何絢麗說:你們女兵班的女兵都是嬌小姐,你們再多上兩個女兵,我們照樣贏你沒商量。何絢麗是個待字閨中的文靜姑娘,看著吳成才邁著八字,牛皮哄哄的模樣兒,便不服氣了,回到女兵班,進行戰前動員,揚言要拿下吳成才統領的男兵班。
比賽還未開始火藥味就十足了,吳成才對我們進行了戰前總動員,他說,拔河就像釣魚,要掌握“輕,避,動,準”。
吳成才說這話時,一臉的正兒八經,聽他教誨的我們都蹙起眉頭,心里嘀咕道:拔河與釣魚有啥關系?連長是不是吃錯藥了?
吳成才見我們一臉的困惑,想笑,但笑紋剛從嘴角漾出,便被扼殺了。清了清嗓子,他擺出一副沉著老練、志在必得的模樣兒帶領我們走進賽場。只見9名女兵在何絢麗的帶領下,邁著矯健的步子,英姿颯爽地登場。走在隊列前列的何絢麗,一改往日窈窕淑女弱不禁風的模樣兒,她挽起袖子,擺出一副決一死戰的架勢。
兩撥人員面面相對,串糖葫蘆似的抱著一根粗繩子。隨著裁判哨聲響起,繩索上用紅色綢布裹著的吊墜兒開始徘徊。
站在兩側的醫院醫護人員和男兵女兵們加足分貝,為各自擁戴的隊加油助威。
原先,我們以為女兵都是弱不禁風,不料三斧頭下去,還分不出勝負。站在排頭的吳成才并不著急,他半閉著眼睛,一副還沒睡醒的模樣兒,在女兵班的強攻下,他的腳居然打起了滑。站在排頭的他狀態如此低迷,我們的章法便亂了起來。而女兵們則在何絢麗的帶領下,一個個馬步拽開,很有章法。我們的陣腳一亂,她們便抓住時機,一舉定乾坤。
敗下陣來的吳成才手腳顫抖,臉憋得絳紫的他待透過氣來,耍起了大老爺們的橫,他說:拔河比賽三局兩勝,我們是先禮后兵。
何絢麗知道吳成才在耍賴,但以勝利者自居的她早已沒把吳成才放在眼里。她豪情萬丈地對吳成才說:比就比,這個年頭誰怕誰!
新的一場惡戰開始之前,吳成才背著手,從我們面前慢悠悠走過,他一邊走,一邊低聲嘀咕道:魚兒上鉤了,收竿的時候到了,弟兄們加把油吧!
我們沒搞清咋回事。第二局比賽一開始,我們發現吳成才有了精氣神兒,他挺起胸膛,瞪起雙眼,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兒。我們在他的帶領下,使出吃奶的力氣,很快獲勝。
一臉不服氣的何絢麗欲在決定勝負的第三局扳回,但吳成才說什么也不再比了,他振振有詞地說:友誼比賽,友誼第一、比賽第二。
吳成才說罷,朝何絢麗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后,背著手領著我們走了,一副悠閑自在喜獲豐收的模樣兒,與在閩江邊釣魚歸來時的表情如出一轍。
“姜太公”在等什么魚兒上鉤呢?
一年之后,拔河隊的領軍人物吳成才和何絢麗走進婚姻的殿堂。
我們一致認定,吳成才的愛情與那次拔河有關,問他,他總是笑而不語,從不點破迷津。
時光過去二十多年,在東部辦公區上班的我有一天在花海公園散步,看到吳成才和何絢麗手挽著手走在花的海洋中,我便湊上前去與他們聊天。聊著聊著,我又問“姜太公”,那次拔河比賽與他倆之間的愛情是否有關聯,他立即轉移話題,笑著指著前方的油菜花說,那都是陳年往事了,我們還是賞花吧!
黃澄澄、金燦燦的油菜花在微風中輕輕搖擺,薄得像紙一樣的花瓣,精致可愛,散發著一股樸實自然的氣息,在陽光下微微發著亮,溫暖得可以把賞花人的心都融化。
也許是受環境的熏陶,吳成才那天沒把深沉玩到底,在與何絢麗站在花叢中照相時,他瞇縫著眼睛,左手做了個釣魚的動作,一副悠閑自在喜獲豐收的模樣兒。
“業余演員”的戲
2002年,我到南平支隊下屬的十七中隊蹲點。十七中隊駐扎在黃蓮坑,黃蓮坑位于偏僻的山村,當地百姓曾自嘲地說:黃連(黃蓮的諧音)已經夠苦了,可又掉到坑里去,那不是苦上加苦嗎?!在這么個荒無人煙的地方,我與士兵們生活在一塊,這些士兵大多長著一張粗糙的臉,不太會說話,遇到我這個從總隊下來的干部,顯得惶恐和羞澀,只會憨笑,或者說“首長好”“首長辛苦了”之類客套的話。但也有與眾不同的兵,比方說士官趙向陽,那是個很會演戲的兵,戰友們戲稱他為“業余演員”。在中隊蹲點的第三天,我就領悟到他演戲的高水平。
一個炎熱的夏天,戰士段軍在崗亭上揮汗如雨,此時,一列火車從遠處奔馳而來,“噗”的一聲,段軍的額上不偏不倚落下一口濃痰。血氣方剛的段軍哪受得了這口氣。他用手帕擦著臉上的濃痰,嘴里不干不凈地罵著。
“段軍,你是不是中暑了?”前來接崗的趙向陽見狀,急忙上去扶他。
段軍一把推開趙向陽,咧嘴罵道:“哪個兔崽子朝我頭上吐痰!”
回到中隊后,一肚子委屈的段軍徑直走進我和指導員的辦公室,他把濕透汗水的軍裝往桌上一擱,賭氣說退伍回家。
指導員和我了解事情的來龍去脈后,便開始耐心地做段軍的思想工作,可怒火攻心的段軍卻怎么也聽不下去,他說他從小生在陽光下,長在花叢中,父母視他為掌上明珠。憑著一腔報效祖國的熱血,才來當兵,卻不料當兵還要受這種鳥氣。段軍越說越傷心,喝下的開水化成源源不斷的淚水往外冒。
正當我們束手無策之際,辦公室虛掩的門被輕輕打開,趙向陽一臉春風地走進辦公室。他的手里拿著一束漂亮的鮮花。花束的下方貼著一張粉紅色的賀卡,上面有一行娟秀的小字:“向尊敬的守橋衛士致敬!”
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段軍看到這束花,一臉的驚愕,他嘟噥道:“趙向陽,這花哪來的?”
趙向陽笑了笑:“嘻,今天,我的運氣特別好,接你的崗才一個小時,就收到一份特殊的禮物。那時,一列旅客列車奔馳而來,我像往常一樣給他們行注目禮,這時一位小姐從車窗伸出頭來,輕輕揮動著手中的鮮花,向我致意,并把花扔在我的身邊。那位小姐的身影雖然只是像閃電一樣從我眼前掠過,但她的美麗卻永遠定格在我的腦海。用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來形容她的漂亮都顯得遜色……”
趙向陽止住話語,屏住呼吸,兩眼微閉,一副陶醉其中的模樣兒。
“你小子真有艷福。”段軍破涕為笑。
“那是!”
“哇,你這不是王婆賣瓜,自賣自夸嗎?我告訴你,今天若是我值你那班崗,肯定不止一位漂亮小姐扔下鮮花。”
“那當然,誰不知道你是我們中隊第一帥哥呀!”
聽到趙向陽的附和聲,段軍重新恢復了自信,他抹干臉上的淚水,公雞樣昂起頭,像一個得勝回朝的大將軍,趾高氣揚自我感覺良好地走出辦公室。而趙向陽則像大將軍身邊的貼身警衛,謹小慎微地跟了出去。
待段軍和趙向陽走后,我拿起趙向陽剛才手捧的那束花仔細瞧了瞧,發現那是一束非常普通的花,中隊周圍都可以摘到,再看看花的下方那幾個字,覺得有點像趙向陽的字體,但又有點不像。不管這出戲是真是假,它為指導員和我解決了一件非常棘手的問題。
在中隊,擅長演戲的趙向陽把一張笑臉送給了大伙,大伙都特別喜歡他,閑下來時,他們時常圍在趙向陽四周,要他講些能讓他們發笑的故事。趙向陽總不會讓他們失望,只見他眉頭微微一皺,圓嘟嘟的兩腮一鼓,就會扯出許多軼聞趣事,大伙聽得津津有味。聽完故事,還有一兩個兵覺得不解渴,他們說:“趙向陽,把壓箱底的故事再說一次吧。”
此時,趙向陽總要裝出一副小媳婦為難的模樣兒,他的這副表情吊起了大伙的胃口,大伙開始喊:“趙向陽,來一個,趙向陽,來一個。”
趙向陽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他裝出一副害羞的模樣,把手伸進內衣,從里面摸出一張照片,照片中的女子長得水靈靈的,戰士們看得心旌蕩漾之際,趙向陽便鼓著圓嘟嘟的兩腮開始繪聲繪色地講述自己的愛情故事。
趙向陽講述的愛情故事像云像霧又像風,在講述的過程中,還穿插了一些非常花哨的動作。他的戲演得非常成功,大伙的情緒一下子便被他調動了起來,戲剛演完,便有人唱起了家鄉小調,有人跳起了秧歌舞,有人說起了笑話,軍營里的氣氛頓時變得熱烈又溫馨。
在這么個偏僻的地方,趙向陽把黃連當簫吹,并且吹出了味道,吹出了一臺又一臺生動的戲,讓戰友們從軍營生活中品出了幸福與快樂。
2004年,老兵退伍前,我又到南平支隊蹲點,聽說趙向陽要退伍,便專程到火車站為他送行。起先趙向陽還跟我有說有笑,可在他登上火車臺階的那一瞬間,他忽然停下了步子,并踮起腳跟,向黃蓮坑所處的方向眺望。一個戰友上車時,不小心擠了他一下,趙向陽跌倒在地,爬起來后,他的目光仍堅韌固執地瞥向黃蓮坑的方向,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噥道:“再見了……黃蓮坑,再見了……戰友們。”
此時的趙向陽眉頭不皺、兩腮不鼓、目光迷離,輕輕的聲音從他嘴里滑出,卻一下子穿透了我的心靈,以至于多年之后,我仍清晰地記住離別時,趙向陽毫無雕飾的真情流露,那傷感的一幕比他在中隊任何一次表演都精彩,并讓我真切地體會到什么叫肝腸寸斷!
“刁兵”的呼喊
2005年,我從總隊到基層掛職當指導員,領教了“刁兵”馮海的厲害。
那天,我給戰士上政治課,當我照本宣科念一篇政治理論性很強的文章時,教室里傳來拉風箱似的呼嚕聲,這聲音簡直要把我的聲音壓下去。我氣得七竅冒煙,抬起頭一瞧,發現坐在角落的馮海歪著頭靠在墻壁上,閉著雙眼的他有節奏地打著呼嚕,一條極濃的口水沿著嘴角流出都渾然不覺。
怒氣沖天的我走上前,大聲呵斥道:“馮海,你上政治課為什么打呼嚕?”
馮海揉了揉惺忪的眼睛,不吭聲。
“你怎么變啞巴了?”
“指導員,你要我講真話,還是講假話?”馮海反將了我一軍。
“當然講真話。”
“好吧,那我就直說了,我覺得你念的文章枯燥乏味大話連篇,我不愛聽。”
馮海的話音剛落,教室里便響起了笑聲,我氣得兩眼冒煙,那如同滅火器一樣的目光掃了一下教室,頓時撲滅如同火苗星子般冒出的笑聲。
“馮海,你馬上去寫一份檢討書,晚上交到我手里。”此時的我有點亂了方寸,我叫馮海去寫檢討書,其實是在給自己找臺階下。
經歷了這么一件難堪的事情后,我才算真正領教到馮海的“刁”,馮海并不是那種流氓地痞蠻橫無理的“刁”,而是帶有那么點兒愛出風頭和耍小聰明的“刁”。對付這樣有棱有角的兵,就得有新思路、新法子。經過仔細觀察,我發現馮海的嗓門特別大。我與中隊長商議之后,決定把馮海培養成中隊拉歌賽歌的旗手。對于我們做出的決定,馮海欣然接受,他利用業余時間把我們給他圈定的幾首歌曲唱好。馮海的歌聲粗獷、有力,似乎胸腔里蘊藏著無窮的能量,不斷地向外迸發。
不久,支隊召開大會,按慣例各中隊要提前四十分鐘入座。當我們中隊的戰士入座后,坐在我們身邊的四中隊就唱起了歌兒,嘹亮的歌聲在會議室里回蕩著。四中隊唱完歌兒,該中隊的吳中隊長就把矛頭對準了我們:“四中隊唱得實在好!一中隊一唱就更妙。”緊接著,四中隊的戰士心領神會,齊聲大喊:“一中隊——一中隊,來一個。”
我見時機已到,便轉過頭朝馮海努努嘴,早已憋著一股勁的馮海霍地從座位蹦出,他大步流星地走到前臺,大臂一揮,我們中隊“嘩”的,馮海的大嗓門就吼了起來:“一中隊唱得好不好?”
“好!”我們齊聲答道。
“四中隊唱得妙不妙?”
“妙!”我們又齊聲應道。
“四中隊來一個!”馮海“排炮”一樣的炮火對準了站在離他不遠的吳中隊長。
吳中隊長被馮海的這副架勢打懵了頭。他慌忙指揮手下兵應戰,當四中隊的歌唱到一半時,馮海的手有力一揮,一中隊的歌聲忽然響起,氣勢恢宏磅礴,完全把四中隊的歌聲給“蓋帽”了。
吳中隊長心有不甘,他又指揮手下兵唱了另一首歌,這回他自己也梗著脖子唱了起來。馮海見狀,也指揮戰友們唱同樣的歌,馮海的大嘴一張,吳中隊長的歌聲就被他的歌聲徹底淹沒了,戰友們情緒為之一震,歌聲完全把四中隊的歌聲給壓了下去。
那天的拉歌比賽把吳中隊長搞得很沒面子,散會后,他專門找到我說:“總隊下派的指導員就是厲害,居然找了個這么大嗓門的兵來拉歌,我站在他旁邊,都快被他的聲音給震昏了。”
我得意地哈哈大笑。
高亢渾厚、雄壯有力的歌聲使馮海與戰友們的距離拉近,他開始主動與戰友們套近乎,戰友們也愿意與他拉家常。那段時間,馮海朗朗的笑聲經常回蕩在營房里。現在,我與馮海之間是零距離,他有什么事都愿意對我說。有一天,我問:“馮海,你的嗓門怎么這么大?”
馮海笑了笑說:“練出來的。”
“怎么練的?”
在我的再三催問下,馮海對我掏出了心里話,原來馮海的父母親在他十歲那年被交通事故奪去了生命,這次意外的事故在馮海心靈深處造成了深深的創傷,他變得寡言少語,每當遇到什么不順心的事情,他就來到空空蕩蕩的山頂,鉚足了勁,大聲呼喚:
“爸爸——”
“媽媽——”
大山里回蕩著馮海啼血的呼喚,馮海時常被這回聲震得流下了淚水。
聽完馮海的訴說,我的眼里涌動著淚水。
轉眼間,又到老兵退伍時間,馮海和老兵們即將退役離開部隊。在馮海要離開中隊前,我和中隊長將優秀士兵的證書發給了他,并告訴馮海,我代表中隊黨委把他在部隊的表現反饋給他家鄉的武裝部和居委會,希望他們在馮海退役后能給安置工作。馮海聽了我的話,眼里閃爍著晶瑩的淚花,他想說些什么,但最終卻沒說出口。
在老兵登上火車的前一刻,我和馮海緊緊擁抱,馮海的嘴巴張了張,但還是沒把心里話說出來。
馮海登上火車了,朝我們有力地揮了揮手,這一刻,他感情的閘門打開了,鉚足了勁大聲呼喊:
“爸爸——”
“媽媽——”
這滾雷般的喊聲這些年一直回蕩在我的腦海,馮海把我們比作人世間最疼愛他的親人,這種比喻盡管不太恰當,但卻是馮海的真情流露,這發自肺腑的心聲這些年一直感動并震撼著我的心扉。
責任編輯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