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火車一路向南,沿途大雨將車窗蒙上一層水霧,外面的景物如同緩緩移動的夢境。火車在鄉間穿行,略微俯瞰的視角讓窗外屋舍顯得矮小,如同種在田地林間的幾棵樹,令人恍如置身一幅立體山水畫中,一種園林情境中。

園林是中國人的世界觀,整個中國也是一個大的園林。圖為蘇州滄浪亭
這讓我想起幾個月前在杭州見到普利茲克建筑獎得主王澍時,他從一張山水畫談起造園。那是元代畫家倪瓚的《容膝齋圖》:上段遠山,一片寒林;中段池水,畫面留白;近處幾棵老樹,樹下有亭,四根細柱,頂覆茅草。這是典型的中國園林格局:畫的邊界是圍墻,近處亭榭,居中為池,池前似石似樹。更重要的是,《容膝齋圖》要傳達的是,如果人可以生活在這幅畫的場景中,畫家寧可讓房子小到只能放下自己的膝蓋。王澍認為,這就是中國與西方觀點的不同:造房子,其實是造一個小世界。在中國傳統文人的心里,人的居所在這個小世界中所占的比重并不大。
我這次的目的地是蘇州。要看園林,蘇州當然是一個繞不開的地方:這里曾集中了極盛時期的270多座園林,其中53座保存至今。1997年,“蘇州古典園林”被列入世界遺產名錄,今年正好是“申遺”成功20周年。可以說,蘇州園林是一個理想的參照系,其中關于人與自然的探討,關于建構另一種自然的水平,已經達到了接近完美的成熟階段。但是,這些園林大部分已經從私家園林變成了公共景點,變成了遺產和紀念物,在一個個圍墻之內,如盆景般地散落在城市里。人不斷地涌進來,帶著一種獵奇心態漫游昔日的世界,短暫而快速地與園林發生關系。那么,園林只是城市中的盆景點綴嗎?一個臻于頂峰的古代文明,與當代生活有什么關聯?

園林是對桃花源的幻想,也是對人與自然關系的投射。左、右圖:蘇州拙政園
何為園林?按照童寯先生在《江南園林志》中的定義,園林的布局雖變幻無窮,但要素都包含在“園”字之中:最外面的“口”是圍墻;“土”則形似屋宇平面,可代表亭榭;中間的“口”居中為池;其下字形則似石似樹。
寬泛地說,園林是一種圍合而成的人工化自然。但它的模擬自然,再造自然,與純粹的物質空間又迥然有別,似乎已經約定俗成地指向一種文化屬性,如《園冶》作者計成所謂的“別壺天地”,或者米芾所說的“城市山林”。針對唐代白居易倡導的“中隱”,宋人楊萬里提出山居的兩難——“城市山林難兩兼”,米芾則以“城市山林”的匾額,直接將這種兩難轉化為樂觀的兩兼。從此,將山林的自然帶入城市的起居,成為后人造園的旨趣。

蘇州大成坊花鳥市場。蘇州人習慣在家里放置一些歲時清供
回溯中國園林的演變,就是一個將幻夢帶入真實的過程。
最早關于園林的明確記載,是秦漢時的上林苑。上林苑原為秦始皇所建,漢武帝時重修,如今只能借武帝時期司馬相如的《上林賦》去想象。司馬相如描寫上林苑的規模:“左蒼梧,右西極。丹水更其南,紫淵徑其北。終始灞浐,出入涇渭;酆鎬潦潏,紆馀委蛇,經營乎其內……”臺灣建筑學者漢寶德曾分析,這樣“視之無端,察之無涯”的規模,雖經“賦”這種文體的夸張,也可從中窺見。古代中國剛開始有園林觀念的時候,是以大自然本身為園的,有把自然中的山水諸態納入園林的愿望,在此基礎上加入一些人為創造。他認為,宋人山水畫的巨視觀,視大自然為園林的精神,就是上林苑的精神,這也是后世園林思想的重要根源。
從上古一直到宋元,園林都不能脫離神仙之說。以莊子為代表的道家創造了仙人,又創造了蓬萊等仙山,求仙的傳統得以流行。園林之中,堆土為山,移土為水,水中有島,島名蓬萊,成為一種理想世界的范式,而其中凌云的臺與樓也包含了仙人的想象。
士大夫階層開始有意識地在自己的宅院中營造園林,始自南北朝時期。道家的思想以個人修養的方式進入統治階層,又通過以陶淵明為代表的田園詩人的文字,深植于生活中。在陶淵明的眼中,從《歸園田居》到《桃花源記》,田園中的自然景物無不觸發生命感受,由此推演出田園山林的景致與人格修為的密切關系。漢寶德說,之前讀書人進入山林是尋找躲避之所,而陶淵明把田園神圣化了,成為讀書人主動追求的目標。所以到了南北朝,田園已經是士大夫在閑暇之時的消遣,而退休之后又可以悠游終老,其中的神仙思想也逐漸世俗化,成為日常生活的點綴。這種園林觀,配合儒道精神的交互作用,一直延續到今天。
如果說從南北朝到北宋的園林發展以洛陽為中心,那么,從南宋到明末,則主要集中在江南。明清以來,以江南園林代表中國園林也不為過。在11世紀以前的洛陽時代,園林一般來說是屬于上流社會的游戲。而自北宋開始,由于商人階層興起,再加上科舉制度打開了仕進之門,園林越來越大眾化和世俗化。尤其是在明代之后富庶的江南地區,園林作為文人的生活環境,逐漸自官僚文人發展到商賈文人階層,日漸普及,也從生活點綴變為生活必需。漢寶德說,文人生活從清高的理想主義者的隱逸精神,也被明中葉以來江南發展出的才子心態所取代。中國園林,在江南興盛了500年,也開始走到盡頭了,從以自然為園,發展為一種自然的異化物。
介于幻夢與真實之間的園林,被福柯稱為最古老的“異托邦”。同濟大學建筑學院教授童明闡釋,與那種在世界上并不存在的烏托邦不同,園林這類異托邦是真實存在的,是經隔離形成的現實空間,然而它所企圖呈現的,卻是一個夢幻虛境,一個假想世界。
作為一種文化象征,園林如同一個中國魔盒,從中源源不斷地涌出各種異境和奇觀,是蓬萊仙境與桃花源的幻想,也是對人與自然關系的投射。牛津大學藝術史系教授柯律格將園林形容為最著名的“中國特征的展示”,這在中西文化交流史中表現得尤為明顯。可可·香奈兒當年曾拍到一個晚明的漆雕屏風,屏風以螺鈿裝飾,螺鈿的內容就是園林。之后香奈兒專門定做了一套晚禮服,晚禮服上的圖案就是屏風上的園林。歌德故居客廳的壁紙圖案也是園林,18世紀“中國熱”時的產物。時至今日,已有不止一座中國園林在海外被復制成博物館,如美國大都會博物館中的明軒,原型來自蘇州網師園的一座園中園。蘇州畫家葉放認為,園林對西方更大的影響不是一個建構,而是一個境界,如人間天堂般的境界。“天堂”的英文來自于波斯語,原意就是豪華的花園,反過來,豪華的花園就是天堂。

蘇州耦園書場,一場評彈演出
作為一種物質存在的中國園林走到清末,就戛然而止了。現在談論中國園林的再造,似乎缺乏現實參照。當然,也有如貝聿銘的香山飯店、蘇州博物館等融入了園林元素的現代建筑,其藝術成就見仁見智,但畢竟已經不是一種社會化大生產了。
中國美術學院建筑藝術學院副教授王欣認為,現在全民造園的兩個條件沒有了:一是建造園林的私有土地沒有了,如何在城市環境中開池浚壑,理石掇山,營造出一個“雖由人作,宛若天工”的城市山林呢?二是園林的主體——士人階層缺失了。
而比這兩個物質條件更重要的是園林所依附的文化傳統。童明指出,雖然有各種障礙,其實模仿江南園林的營建并沒有徹底中斷。如果從絕對數量上而言,當前四處興建的各類樓盤、住區、院宅中所包含的園林必定遠盛于康乾時代。然而即便完全按照教科書上的原則選石疊山、挖池理水、栽樹植木,結果卻是差強人意,我們再也營造不出半間滄浪亭,或者片段拙政園。童明認為,我們經常歸結為技術與工藝的缺失,但反過來也可以相應認為,正是由于那片文化土壤的枯竭,導致了傳統造園技能的消退。
關于造園的標準,沈復在《浮生六記》中有一段流傳甚廣的歸納:“大中見小,小中見大;虛中有實,實中有虛;或藏或露,或淺或深。”看似玄妙,并沒有一一對應的定勢。所謂園林要“道法自然”,也意味著,造園更重要的是關于某種“道”的。或許這就是計成在《園冶》里表達的弦外之音:“匠作之人的三分易為,能主之人的七分難傳。”
王澍說,園林就是將對“自然之道”的理解,轉化為在建筑和城市中制造各種“自然地形”。這不僅是對自然的模仿,更是人們以建筑的方式,通過對自然法則的學習,經過內心智性和詩意的轉化,主動與自然積極對話的半人工半自然之物。這是一種自然建造體系,曾經依靠文人和工匠的協作,文人指導原則,工匠負責研究建造。而今天的建筑體系已經不可避免地被西方方式取代,我們所面對的以城市化為核心的大量問題也已經不是中國建筑傳統可以自然消化的。王澍認為,更需要關注的是,中國正在失去關于生活價值的自主判斷。所以,他在中國美院帶學生持續探索一種中國本土的當代建筑,重點在于那個曾經充滿自然山水的詩意世界的重建。
與其說王澍是要激活一個暫時沉睡的“園林”,不如說是激活一個文化傳統。“我們身處一個由瘋狂、視覺奇觀、媒體明星、流行事物所引導的社會狀態中,在這種發展的狂熱里,伴隨著對自身文化的不自信,混合著由文化失憶癥帶來的惶恐和輕率,以及暴富導致的夸張空虛的驕傲。”但王澍依然相信,“還存在著另一個平靜的世界,它從來沒有消失,只是暫時地隱匿”。
王欣也致力于一個“紙上園林”的重建。他更愿意把園林看作一種思維模式,一種方法論。他現在仍每年帶學生去蘇州看園林,但都是學生們自己進去,他則刻意跟園林保持距離,因為他覺得,古典園林藝術已經達到了頂點,也意味著沒有繼續向前的空間了,看多了會形成障眼法。而現代人的審美跟古人也是有差別的,整個世界全都被簡化了,我們已經慢慢地學會了一套抽象的欣賞方式,比如會欣然接受光潔平滑、連一顆螺絲都沒有的蘋果手機。所以如果今天再造園林,需要設計語言的轉變和突圍。于是,王欣開啟了以園林為方法論的教學實驗,他稱之為“烏有園”。
“烏有園”是明代劉士龍筆下虛構的園林,借以抒發故園不再的感懷:“金谷繁華,平泉佳麗,以及洛陽諸名園,皆勝甲一時,迄于今,求頹垣斷瓦之仿佛而不可得,歸于烏有矣。所據以傳者,紙上園耳。”于是劉士龍在紙上建了一座“烏有園”:“夫滄桑變遷,則有終歸無;而文字以久其傳,則無可為有,何必紙上者非吾園也。景生情中,象懸筆底,不傷財,不勞力,而享用具足,固最便于食貧者矣。況實創則張設有限,虛構則結構無窮,此吾園之所以勝也。”有這樣的精神,園林的精神可以不死。
烏有園也好,再造園林也好,園林一直被中國人念念不忘的內在根基,其實是一種“外儒內道”的精神文化。中國文人一直受儒、道兩家的相互激蕩,儒家重入世,以倫理為主旨,規定了一套為人處世的禮儀;而道家的思想基本上是出世的,以無為和自然為主旨。王欣認為,文人的這種雙面人格一直未曾改變,園林代表了屬于道家的那一面,是不可或缺的治愈系。每個人精神上都需要一座“桃花源”,那種由暗到明一下子展開的理想世界。
這也是中國園林“活”在今天的意義。一種介于出世與入世之間、想象與現實之間的園林觀,堪為中國文人性格的最佳寫照。蘇州幾日,這種精神性時時可見:外面40攝氏度高溫,進入園林則有明顯的空氣調節作用,眼前的立體山水畫讓人體會到丘壑之心、林泉之志。而在很多普通人家,即便沒有假山和水池的園林,也會在小院里種上一棵樹,擺上兩塊石頭,或者在陽臺上養花種草,書案上擺放菖蒲碗蓮,硯山筆筒上雕刻山水,都是一種園林寄托。
(實習記者李南希對本文亦有貢獻。參考資料:《物象與心境》,漢寶德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4年;《烏有園》,王欣、金秋野編,同濟大學出版社,201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