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婚第十年

朵馬

在父母離婚的第十年，我第一次同時見到了他們兩個人。

這是一對在結(jié)婚快二十年時離婚的夫妻，婚姻的長度幾乎占了他們當(dāng)時生命的一半。這么多年的同床共枕，對彼此的影響必然是刻骨的。但在他們離婚以后，我偶爾試圖回憶他們之間親切的交流、激烈的爭吵，記憶卻模糊到近乎虛無。

不論離婚前后，我父母的關(guān)系都不算好。相處時會因一點小事發(fā)動“冷戰(zhàn)”，分開時彼此像對伏地魔的名字般諱莫如深。我們一家三口別說結(jié)伴出門旅行，從我記事起似乎連一同外食都不曾有過。唯一一次接近成行是在他們離婚一年后，約定在我學(xué)校旁邊的餐廳為我慶生，可由于我母親又一次遲到缺席，我只好和父親匆忙吃了幾口就回學(xué)校上自習(xí)。于是這世界上關(guān)系最密切的三個人，竟然快30年都沒有一起在外面吃過一頓飯。

離婚后他們?nèi)陨钤谕蛔鞘?。在一座千萬級人口的城市，分手后大可以安心做一對陌生人。直到今年外公病危，我和母親恰巧都在外地，接到消息連夜趕回家，父親來機場接我們?nèi)メt(yī)院。在他們離婚后的第十年，我們才終于有機會坐在同一個狹小的空間里向前行駛，那些最熟悉不過的街道在車窗外不斷后退。

目的地是一個那樣沉重的地方，他們的交談卻輕松暢快，仿佛多年未見的中學(xué)同學(xué)，平淡到我忘記了他們曾經(jīng)是怎樣地記恨對方。他們談到共同好友的長輩過世，談到他們這一代人如何贍養(yǎng)父母，談到各地的養(yǎng)老院和醫(yī)保政策。他們言語間對死亡的坦然，稍稍安撫了我對將要面對的事情的恐懼。

車程很遠(yuǎn)，父親讓我放首歌來提神，我把車載光盤的歌曲列表翻了十頁，最后選了《最熟悉的陌生人》——這張碟里我唯一想聽的歌。這樣的夜里我擔(dān)心他們難免會因歌詞而感傷，卻沒想到母親一直在翻找她的手機充電器，父親則悠然地跟唱起來。那情景好像和兩個分手多年的好友坐在KTV，感慨的似乎只有我一個人。

到了醫(yī)院，我和母親上樓，父親在車?yán)稂c了一根煙等待。見到外公時他已陷入深度昏迷，對親人的呼喚都無法做出反應(yīng)。我們在床邊陪伴了一段時間，舅舅讓母親先回家放行李，明天再來換班。下樓時已凌晨兩點，父親把住在反方向的母親先送回了家。

隨后的幾天，都由父親送我到醫(yī)院看望外公。第三天突然接到母親的電話，說外公情況不好。我們連忙趕往醫(yī)院，慌亂中車門被劃了一道幾十厘米長的口子。到醫(yī)院樓下父親不太想上去?！拔业侥抢?，幫也不是，不幫也不是?！彼f。我知道父親與外公的關(guān)系并不融洽，便說你不想上去就不去吧。

外公終究還是走了，因為年事已高且病情危重，兒女們都早有心理準(zhǔn)備。但我仍能感到母親的驚慌和難過，即使我印象中的外公與母親幾乎沒有什么話說。的確，我只在逢年過節(jié)見過那個不善言辭的嗜煙嗜酒的老人，不曾參與過他風(fēng)華正茂的前半生，更不了解母親在我的年紀(jì)是如何與她的父親相處的。同樣，我只感受過父母之間的冷漠和不信任，見證了這段關(guān)系如何崩塌，而對他們相遇相知的過往知之甚少。

有次我忍不住問父親，為什么你們?nèi)绱瞬缓线m當(dāng)初卻要結(jié)婚。父親想了想，說：“我第一次見你媽媽，她穿了一件紅色的連衣裙慌慌張張地趕過來，我當(dāng)時覺得這個姑娘還不錯。”而有天我和母親路過王府井大街，她突然提起上世紀(jì)80年代父親到北京出差，給她買了一條很貴的牛仔褲。這是他們極少數(shù)向我提起往事的瞬間。

人與人之間，多的是其他人不知道的事。即使我是他們在這世上最親近的人之一，也只能窺見一部分而已。父母離婚的第十年，我們還是未能一起在外吃一頓飯，會有機會的，我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