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崔慧瑩 南方周末實習生 潘秋杏


“這一網近2000斤,如果養到冬至以后再捕,就能長成4兩以上的大帶魚,味道更鮮美,營養更高,能賣出近百萬的價格。”
在查獲收繳的漁網中,有網目尺寸不足一厘米的拖網,“像推土機一樣刮蝕海底”。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崔慧瑩
發自浙江臺州
南方周末實習生 潘秋杏
在家里休養了三個月,漁民郭定帆覺得自己膚色都變好了。
郭定帆是浙江省臺州市石塘鎮的一個漁民,從2017年5月1日回港,到9月16日再出海,東海海域正經歷著長達四個半月的史上最長休漁期。
2017年8月,浙江省逐步“開漁”。
浙江省海洋與漁業局副巡視員嚴寅央向南方周末展示了一段小視頻:在浙江舟山,8月16日張網解禁后,一網魚捕上來,跳動著的都是纖細的銀白色帶魚。
“這一網近2000斤,如果養到冬至以后再捕,就能長成4兩以上的大帶魚,味道更鮮美,營養更高,能賣出近百萬的價格。”捕魚世家出身的嚴寅央看得很痛心。
2017年,伴隨著最長禁漁期一起的,還有浙江首次實行的禁售幼魚政策。這背后的難題是:中國近海大魚越來越少。
從黃魚膏到魚粉
開漁按照船的作業類型逐步推進。
浙江省約2萬艘捕撈船中,有一半已經出海了:3135艘桁桿拖蝦船、6302艘捕小黃魚、鯧魚、蟹類的流刺網漁船和924艘燈光圍網作業漁船……守著捕撈能力更強但仍在禁漁期的拖網漁船,郭定帆只能望洋興嘆。
郭定帆家不遠有一處碼頭,不斷有漁運船在此靠岸,上千箱冰鮮水產品經船上的傳送帶運下。前來采購的商人開著貨運車,把面積大得像個足球場的市場擠得寸步難行。不稱重,也不散賣,超過20厘米的鮮蝦、大量的龍頭魚和梭子蟹被整箱賣出。
此時,在另一處碼頭,貨運車主楊敏蘭正忙著指揮工人,把幾百箱沒有裝冰保鮮的小雜魚倒進車廂,這些魚不分類不裝箱,像是要去集中處理的“垃圾”般,一個擠一個地堆壓在車里。
楊敏蘭說,這些魚將被送到一家80公里外的冷凍廠,“為了環保,很多附近的小廠被關閉了,制冰廠也關了。而這魚如果沒有冰來保鮮,兩個小時運不出去就會臭掉,只能賣去打魚粉了”。
這些小雜魚并非無名,它們是不足手掌長的鮐魚、白眉魚,還有比雞蛋更小的梭子蟹以及銀鯧。
一位了解情況的當地漁民介紹,這些賣不上價錢的小雜魚中還包括長得太小的幼魚,通常會被打包賣給魚產品加工廠或魚粉廠。根據浙江省2017年的最新規定,梭子蟹和小黃魚、銀鯧等6種經濟類幼魚(蟹),屬于全年禁售品種——體重不足125克的大黃魚、不足30克的小黃魚、不足60克的帶魚,都不能進入市場銷售。
“幼魚是沒有首次性成熟的小魚。”上海海洋大學海洋科學學院教授唐議介紹,“魚發育了一次,繁殖之后隔一段時間,比如一年,會再次性成熟,繼續繁殖”。
近海無大魚,漁汛越來越少,漁民在茫茫深海里投網,空捕也是常有。臺州市海洋與漁業執法支隊副支隊長吳軍杰說:“漁民有句話叫做,‘搶風頭趕風尾,就是說搏擊風浪去追趕魚群聚集。”
而魚類產卵集中在沿海島礁港灣,幼魚得生長成熟到一定程度才能游向大海。為提高捕獲量,少部分漁民甚至開發出了專捕小魚的“絕戶網”,用細密的網絲在禁漁區內偷捕,將幼魚一網打盡。
吳軍杰記得,在他們曾經查獲收繳的漁網中,有網目尺寸不足一厘米的拖網,“像推土機一樣刮蝕海底”。
“如果對近海處尚未成熟的幼魚進行過度捕撈,對其繁殖能力、再生能力的破壞將是致命的。”唐議提醒。
大黃魚就是典型案例。作為東海海域的四大水產之一,大黃魚含有豐富的蛋白質,肉質鮮美。
吳軍杰父親年輕時,大黃魚多到只賣4分錢一斤,有時候魚肉都直接扔掉,只留下一塊兒最精華的魚油“黃魚膏”。
但吳軍杰1992年參加工作時,已經很少看到大黃魚、帶魚等形成漁汛了。現在的東海,一網下去能捕到一兩條大黃魚都算“意外驚喜”。目前市場上的黃魚主要為養殖產品,野生大黃魚的價格高達每斤2000元左右。
有研究數據表明,帶魚、大黃魚、小黃魚等傳統優質魚類因過度捕撈比重急劇下降,生存空間被黃鯽、青鱗等中上層小型魚類代之,優質漁獲占總漁獲量的比例也從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50%下降到目前的不足20%。
而那些被篩選、淘汰出來的幼魚其實賣不上價。只有5角至1元一斤的價格,要么進入水產養殖業,直接做魚飼料投喂;要么進入魚粉廠,制成細細黃黃的魚粉,作為飼料原料,價格依然是不到4元一斤。
僅有極少數幼魚品種可制成小包裝的休閑水產食品,賣到一斤40元,但它們在生產過程中所需的運輸、加工成本也在攀升。
隨著環保加嚴,飄著粉塵和臭味的魚粉廠越搬越遠,被合并成“生物科技公司”,有的幼魚還被賣到福建、江蘇等外省。
幼魚“全年禁售”落實難
禁售幼魚是浙江首次規定,也是全國首例。
“連續三年,浙江省都是340萬噸左右的年捕撈量,捕撈過程中大量經濟魚類的幼魚,被捕上來。”嚴寅央介紹,“對于筷子帶魚、紐扣鯧魚的濫捕,基層干部和漁民的反應比較強烈。”
作為幼魚的最后一站,魚粉廠顯得很無辜。“魚運到我們這里來,早都死了,還談什么幼魚保護?”一位魚粉廠的負責人說,“我們就像垃圾處理廠,如果這些死掉的幼魚沒地方處理,漁民倒回大海更造成二次污染。”
從限制酷漁濫捕角度看,對于幼魚的保護其實并不復雜,從源頭上管好漁具和網目尺寸是關鍵。
郭定帆印象中,上一輩漁民當年用的漁網都有幾指寬,偶爾有小魚撈上來,就倒回海里。
我國自古已有漁業資源的保護意識,“夏三月,川澤不入網罟,以成魚鱉之長”。
對于幼魚保護的規定,2014年農業部發布了《關于實施海洋捕撈準用漁具和過渡漁具最小網目尺寸制度的通告》,對7大類、45種主要海洋捕撈漁具的最小網目尺寸標準進行了規定。
如圍網類、雜漁具(船敷箕狀敷網)不限捕種類,最小網眼尺寸35毫米,拖網類、限捕蝦類的,網眼尺寸最小25毫米,除蝦類以外的捕撈種類的拖網,最小網眼54毫米。
制定規則很容易,但落實監管卻很難。
在魚粉飼料廠老板印象中,以前收來的幼魚中,小黃魚、梭子蟹等品種都會有,“各種魚混在一起,很難挑出來不收”。
禁售也并不意味著杜絕捕撈。唐議提醒:“捕魚時不可能完全捕不到幼魚,現在規定的幼魚比例是不超過20%。”
20%也很難落到實處。分揀后的漁獲物,會轉移到漁運船,再運回碼頭。凌晨兩三點轟鳴的馬達和橘紅色強光,代表著“冰鮮”陸續回港,為趕上清晨的魚市,大量的卸貨工人、魚販、運輸者、加工商都聚集在此,開始一天的工作。
龐雜的人群,巨大的漁獲數量,給執法人員帶來了管理難度。每一艘漁運船上,都可能同時載有好幾條捕撈船的漁獲物,只能通過箱子上的漁船編號來辨認。
“一艘漁運船上的幼魚比例超標了,船員說這幾箱是這條捕撈船的,那幾箱是另一條捕撈船的,我怎么去監控每條船一航次捕撈時的幼魚比例?”在吳軍杰看來,漁運船的發展提高了捕撈效率,但加大了執法難度。唐議告訴南方周末,按照現行規定,漁民每次出海捕撈都要填寫捕撈日志,記錄捕撈作業的位置、漁獲物種類、漁獲量和環境因子等,一般漁民會將數據上報給相應的管理部門,管理人員會通過抽查的方式進行檢查,如發現記錄不實就要處罰。
但吳軍杰發現,漁民很多時候只是應付應付,胡亂填幾個數字。
甚至關于今年的漁獲相比去年同期是多是少,各方說法不一。有當地媒體報道,“開漁三天,漁民賺了十多萬,蝦蟹個大體肥”。而在郭定帆等漁民看來,“年成不好,這牛皮吹過頭了”。
數據是管理的基礎。“我們要知道魚的狀況是怎么樣,增加還是減少,變大還是變小。”中國海洋大學水產學院教授田永軍表示,了解這些狀況以后,制定管理方案,數據統計的混亂會造成決策管理的難度。
“下一步的重點是要統計漁獲量,統計得很準很全,不同規格不同種類來報。這是個很復雜的體系,中國還比較薄弱。”唐議說。
魚越來越小漁民越來越少
“漁民的日子不好過。”上半年,看到有相熟的漁民因為在禁漁期內出海偷捕而被判刑,郭定帆很受震動,“浙江管得這么嚴,其他省管不住有什么用”。
全國各地休漁開捕時間不一,也是招致浙江省當地漁民心懷不滿,鋌而走險出海捕魚的重要原因。
實際上,福建和海南也有幼魚捕撈的門檻規定,小于可捕標準或幼魚體的比例分別是25%和20%。
近半個世紀以來,由于過度捕撈和環境污染,全球漁業資源均在下降。
聯合國糧農組織發布的《2016年世界漁業和水產養殖狀況》指出,處于生物學可持續狀態的水產種群所占比例已從1974年的90%降至2013年的6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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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魚保護也是國際上的重要工作。中國水產科學研究院劉海金研究員曾在日本調研,他介紹,日本漁業管理非常嚴格,一旦檢查發現違法捕撈幼魚的現象,就要取締漁業資格,之后再也不能打魚。
嚴寅央也曾到美國海岸警備隊訪問交流,讓他感到意外的是,漁政執法人員手上都有一把尺,水產商店也都貼有宣傳畫,表明什么魚可以捕、多大可以捕。“漁民和休閑漁業海釣者,發現不合規的魚,拍個照就放掉了。公眾很自覺,宣傳教育很到位。”
一網打盡的背后,漁民的日子并非富庶。
開漁期的漁民們,總是忙得晝夜不停,三餐不保。“白天捕,夜里也捕,閑的時候還要分揀。”普通人到了船上半天就會暈船嘔吐,而捕撈船上的人通常要在海上日夜不停的風浪中顛簸大半年,還常常面對風浪、暗礁、硫化氫中毒等各種致命風險——魚蝦如果保存不好爛在船艙里,會產生毒氣。
很多漁民表示,由于運輸、人力成本的不斷攀升,“就是靠著燃油補貼才能賺一些錢”。
一位非常了解當地情況的老漁民告訴南方周末,當地漁民有70%-80%是外來人口,本地人都不愿意做了,付了油費、工人工資以后,根本賺不到錢,出事故還要賠錢。
“現在對網具管得這么厲害,不可能說每次都是小魚,很多魚長到最大也就那么大。哪里有大魚?”他建議,應該鼓勵漁民轉產、轉業,比如轉為刺網、發展釣業、扶持發展休閑漁業。
同時,他還指出,要保護幼魚,也得控制廢水廢氣向海洋排放、科學圍墾,不要破壞近海灘涂的幼魚生長環境,“這是一系列的工作,總盯著漁民也沒用。”
看到現在的很多年輕漁民利用互聯網打開銷路,嚴寅央也感到欣喜。“未來的漁業,一定是釣大魚、賣活魚、吃好魚,發展休閑漁業。”
而海洋的治理絕非一蹴而就,現在浙江打擊“三無”漁船、取締“絕戶網”的成果頗豐,但漁民的生計、養老、發展問題也要兼顧。
吳軍杰介紹,2017年初,浙江省啟動了海洋捕撈漁民養老保障工作。“有時候打擊的那些‘三無船只,真的是漁民的生計啊。他們的大病醫保、養老保險也都要有。”
郭定帆擔心,兒子要是繼承這份職業的話,“一年有半年不在家,連老婆都討不到的”。
“我是轉不了了,但希望兒子真的別干了。”
(郭定帆、楊敏蘭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