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接第21版
過去我們的文學史,是沒有“文學味道”的歷史。只是文學有那些事兒,把它做成資料而已。
——王德威
晚清小說里,我認為俠義公案小說——當然《七俠五義》到今天還受歡迎——代表了一代人正義的向往以及自欺。另外,應該是狎邪小說——青樓妓女等,那是個大傳統(tǒng),它探討了什么是欲望、身體的解放和管理。科幻小說表面上寫的是光怪陸離的東西,但對知識的打破,是非常大的助力。譴責小說,也就是黑幕小說,它所投射的價值辯證充滿張力。黑幕小說暴露各種各樣是非曲直的倫理、政治、欲望交換,其實指向“什么是價值”的問題。
什么是價值,什么是正義,什么是真知,什么是欲望,這四個關鍵詞,在五四以后的寫實現(xiàn)實主義小說里不斷地繁衍,何況20世紀末、21世紀初的中國小說。
我看余華的《兄弟》,會立刻反應說,這太像晚清的譴責小說了。賈平凹的《廢都》,這不是一個講狎邪、講欲望散亂的故事嗎?劉慈欣以《三體》證明,科幻是對于什么是知、什么是真知、真理的典范轉(zhuǎn)換。正義論述更不必多說,余華的《第七天》、劉震云的《一句頂一萬句》、莫言的《生死疲勞》都是好的例子。我刻意用小說這個領域來說明,小說——或是文學——對我們的社會是重要的,對中國的人文環(huán)境尤其重要。
南方周末:所以中國現(xiàn)代文學經(jīng)歷了一個豐富-狹窄-再豐富的過程。
王德威:即使在狹窄的那些年代里面,也有好作品出現(xiàn)。晚清所代表的那種多元、奔放的想象力,有的是正面,有的是負面,的確在經(jīng)過一個世紀之后,又重新釋放出來。
這樣的過程,不只在紙上傳達,只要到網(wǎng)上去看一看,我想任何人都會很驚訝。那樣奔放、恣肆的想象力,20世紀的作家是做不到的。那種活力——正面的、反面的、混亂的、好的、壞的,竟和晚清相似。這是一個很重要的話題,我們并不低估網(wǎng)絡與文學相生相克的力量,所以這個問題是在進行中的。
1919年5月4日:什么都沒有發(fā)生的一天?
南方周末:這個每篇2500字的文學史個案,怎么寫?
王德威:我舉幾個例子。1919年5月4日,2500字能寫出什么來?但我邀請的這位學者,他寫道,1919年5月4日是什么都沒有發(fā)生的一天。他的意思并不是說沒有示威,而是對當時一些重要的文人來講,很多事是后見之明。
那天早上,魯迅到書店去領取日本寄來的書,其他的文人又做了這個事、那個事。“五四”之所以成為有意義的歷史事件,是經(jīng)過此后一段時間的醞釀、傳播以及媒體的推波助瀾,還有整個中國民心士氣的傾向所匯聚出來的。這個文章提出,最早直接描寫“五四”運動的作品,對其給予支持的,并不來自所謂的“五四”文學正統(tǒng),而是來自鴛鴦蝴蝶派的那些作家。
這本文學史就是這樣,從各種小的歷史脈絡,重新去介入大歷史千絲萬縷的可能或不可能。由點到線到面,產(chǎn)生很多不同的對文學和歷史的比較廣義的看法。
也不見得是要做翻案文章,那也太簡單了。“五四”沒有什么好否定的,它是一個復雜事件,從文學立場上我們怎么來看待,才是我關心的。
南方周末:這本文學史除了邀請學者、教授,還邀請了一些作家?
王德威:我邀請了王安憶寫她母親茹志鵑,茹志鵑應該算是中國的第二代革命女作家。我請了余華,討論在1985年他怎么讀西方各種文學翻譯作品的經(jīng)驗——在華東師大,他每天翻墻,到那些書店去買卡夫卡、川端康成、海明威等人的作品。莫言寫他認為為什么到21世紀還應該讀小說。臺灣的作家我請了朱天心,香港的作家我請了董啟章。
比較正規(guī)的題目里,我請了陳思和來回想,在1988年他怎么和王曉明策劃了重寫文學史的運動。又請了加州大學圣迭戈分校的張英進教授,描寫1949年王瑤是怎么寫文學史的。我請李歐梵談夏志清如何寫他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如何和漢學家普實克打筆仗。
我也請汪暉寫他關于墓碑的隨想。他在德國做研究的時候,在一個墓園里看到各種墓碑,引起他對個人所來之路的回想。這篇文章結(jié)束在魯迅的《墓碣文》。
哈金是美國現(xiàn)在最重要的華人英語作者。他寫一個重要的篇目:魯迅怎么寫《狂人日記》。自己也有很多感時憂國之痛的哈金,來遙想魯迅在1918年怎么樣用文學的方式來表達當時中國的狀況。他寫1918年4月2日晚上,魯迅怎樣躊躇自己的未來,到晚上,他終于寫出了小說,就是《狂人日記》。哈金有很多史實線索,把整個經(jīng)歷用一個小說家之筆重新變成文學。
我想象的文學史,真的就是“文學”史。過去我們的文學史,是沒有“文學味道”的歷史。文學史跟經(jīng)濟史、社會史、地理史放在一起,只是文學有那些事兒,把它做成資料而已。
演講、電影,是不是文學?
南方周末:文學的觀念在這里確實被拓寬了,收入了碑文。此外還有什么?
王德威:我們現(xiàn)在講文學就是小說、戲劇、詩歌、散文。但在1902年,文學變成一個學科前,中國的文和學,還有文學,是非常復雜的、很不一樣的觀念。我回顧中國文學文化史的語境,重新把文學放在更廣義的歷史脈絡上,來回應當代西方對文學的定義,一下子就豁然開朗:原來中國文學是這樣有意思。
“演講”是個很新的觀念,孫中山唯一留存下來的聲音,是1924年留聲機里的一段演講。它和毛澤東1949年在天安門上的開國演講,是不是文學的一種呢?
南方周末:不是說演講稿,而是說演講本身?
王德威:歷史人物的演講,經(jīng)由留聲機傳播,變成大家可以聽到、感受到,然后體會、反應的一種陳述過程。這是文學生產(chǎn)的物質(zhì)性(也包括身體性)的一面。這篇文字我是請北大的陳平原來寫的。
相對于此,還有一章是講鄧麗君的。鄧麗君1995年過世,她在中國文學上有什么意義?從聲音、歌詞,還有被她感動的整個華語社群,這樣一個所謂的“鄧麗君神話”,一直到這兩年,新的立體幻象讓鄧麗君又出現(xiàn)在我們的面前。
電影算不算文學?這本文學史里,有不少關于電影的文章。
我有一章講韓寒,還有幾章關于網(wǎng)絡詩歌、電腦游戲。游戲就不是我們所能夠理解的文學。但當我們思考電腦游戲所產(chǎn)生的一種敘事力量,文學的元素似乎又挑戰(zhàn)著我們的認知。
文學不必是四大文類。到了這個世紀,可以發(fā)揮成新的傳統(tǒng)。但文學史顧及方方面面,怎樣在收放之間找到平衡點,是一個挑戰(zhàn)。
南方周末:你說,中國的“文”和西方的“文”是不同的。
王德威:有同,也有不同。《美國文學史》的兩位編者說,為什么要做美國文學史,他們的理念是“美國就是文學”,這是很妙的。“文學”的意思,是無中生有、虛構或創(chuàng)造的意思,這跟西方從柏拉圖以來,對所謂“詩是什么”——詩是創(chuàng)作,一個無中生有的創(chuàng)造——的觀點是相契合的,也符合美國開國的精神,充滿想象力、創(chuàng)造力。
但中國文學源遠流長,我不能說中國文學是無中生有的創(chuàng)造,這和我們中國傳統(tǒng)對“文”“學”的看法也不太一樣。
我了解到,《文心雕龍》以來,中國人對文的觀念的包容跟開闊性,居然超過西方非常多。甚至有意無意地,和當代西方的很多文論是可以對話的。
“文”這個字,一開始我們知道是“錯畫”——就是一個標志,線條的交錯。“文學”,也曾是一個官位的名稱。“文”成為審美的作為或?qū)徝赖某尸F(xiàn),是六朝的事情,也就是第三、第四世紀以后了。“文”也是文明,是文化的、教養(yǎng)的事情——斯文。“文”,也是不斷跟宇宙互動的現(xiàn)象,天文、地文、人文。
為什么一個世紀以來,中國許多重大的政治事件都是奉了文學跟文化之名而興起的?這是有歷史淵源的,“文”和“政”的復雜性其來有自。
這是我們自己的文化傳承,和西方“模擬再現(xiàn)”的文學觀念不一樣。我今天介紹文學史,當然要把它表示出來。
南方周末:在你的現(xiàn)代文學史中,從1949年到1979年,中國大陸涉及哪幾個作家?
王德威:1949新中國成立對中國文學的意義,有幾篇文章從不同角度探討。胡風事件的來龍去脈也有專文討論。延安“講話”,我請到了錢理群教授來寫,很光榮。
涉及的作家還有路翎、胡風、浩然、楊沫。在廣義文學概念里,有田漢的《關漢卿》,當時在首都劇場演出,非常轟動。有《茶館》,也有《紅燈記》。大型歌舞劇《東方紅》,講它如何從陜北開始,在1960年代初醞釀成一個大型歌舞劇,最后變成電影。非常有趣,1955年的黃梅調(diào)《天仙配》,是當時最賣座的電影。
長征文學這個題目,我請了一位資深人類學家、歷史學家,她在前幾年訪問了碩果僅存的幾位長征女戰(zhàn)士。她們作為女性在長征中所面臨的最基本的問題——生育問題、生理問題,是過去男性中心論述比較少碰觸想象的。它一下子就把長征的革命感召與現(xiàn)實挑戰(zhàn)等面相打開了,長征就是真正有血有淚的故事了。
還有,1960年代,中國跟阿爾巴尼亞做了一個熱鬧得不得了的民族表演活動。這里面有當時中國政府希望跟在中蘇邊界的少數(shù)民族如東干族進行文學互動的嘗試。當時蘇聯(lián)作品翻譯到中國,幾百萬人閱讀《鋼鐵是怎么煉成的》,這個現(xiàn)象也是令人感動的。
我們今天已經(jīng)習慣了西方這一套國際性,忘掉了社會主義的國際性。不要用狹隘的意識形態(tài),來限制我們對于什么是國際性或國際文化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