職業記者董小姐：心有野馬，自帶草原

由衛娟

似乎每個中國人，都知道至少一個董小姐。

一位董小姐，要讓世界愛上中國造；一位董小姐，讓宋冬野寫成一首民謠；一位董小姐，讓中國詩詞重新大熱。而《懂得》的作者董小姐，讓我們認識到從業20多年的職業記者該有的樣子。

董倩，1995年畢業于北京大學。從《焦點訪談》開始，先后在《東方之子》《新聞調查》《面對面》《新聞1+1》等欄目擔任采訪記者和主持人，參與了香港回歸、五十年國慶、澳門回歸、申奧成功、APEC會議、載人航天飛行、北京奧運會、汶川大地震等一系列中央電視臺重要新聞報道。

按照白巖松的說法，讓一只狗天天上央視，就能變成名狗。在這么多大事現場的董倩，卻一再拒絕“著名的”標簽，甚至執意把作者介紹由主播改成記者。在她的新書分享會上，她多次提醒：不希望被稱為“主持人”。因為她不希望成為一個被別人關注的人，不希望做一個明星，她想躲在攝像機后邊看別人的生活，做一個專業記者來觀察世界，用自己去體驗別人的經歷。如她在自序中所言，就像珠寶店柜臺里的黑絲絨，靜靜地襯托每一顆珠寶的獨特。所以，在20多年的職業里，我們除了她的節目和采訪對象以外，對她本人幾乎一無所知。她一直沒有微博，最近才在朋友的勸說下開通，也一直不肯開通微信公眾號。

對“名”與“明”，她為何如此排斥？低曝光率背后，是怎樣的堅持？

《懂得》一書，《明星與演員》篇，她借由范冰冰與梁家輝，比較了明星與演員的不同。我們或可從中發現端倪。

董小姐認為：做了演員，就做不了明星，反過來也一樣。因為演員要躲，躲在角色后面，化在角色身上讓人看不見；而明星要露，露到只看見他，他的光芒要蓋過一切，不管有沒有蛋，咯咯叫是必不可少的。她借用了鞏俐評點范冰冰的話：如果我沒有電影參加比賽卻走紅毯這么多次的話，可能大家就會覺得我的腦子有點毛病。即便范冰冰扮丑演的《我不是潘金蓮》，董倩也批得毫不客氣。她覺得，男配角真是一個是一個，幾個眼神幾個動作，人物就自然而然地傳達出來；而唯一的女主角冰冰，毫無說服力，被一干實力男配吊打碾壓。相反，董倩對梁家輝層次分明、準確到位的演繹卻贊不絕口。導演李瀚翔原想把梁家輝培養成明星的，但他一定要做一個演員。每次排片前，他都會寫人物小傳，都要抽空自己，全身心地成為要扮演的那個人。為了拍《黑金》里的周朝先，看完劇本后，他搜集了一米高的臺灣政壇和黑社會的八卦雜志。他無時不刻不在琢磨周，包括吃什么、穿什么，怎么開會、怎么發怒。他給周寫的傳記，長達十萬字，比劇本還長。梁家輝說，有的明星不需要會演戲，走五步一回頭，給導演一個眼神，就是影帝了。而梁家輝要搞清楚，自己為什么要回頭，這個眼神要表達什么，要通過一個角色走進他的感情世界。董倩認為，這樣的演員，是用自己全部的人生積累，附在角色身上，傾吐對于人生無常的認知。這樣的演員，“每一個細胞每一根神經都在捕捉體味著周圍的一切，儲備成自己的經驗……哪里有時間去拋頭露面，去博關注，去卷入是是非非……”

董倩說的是演員與明星，也適用于記者與明星（主播）。她認為，“記者跟演員一樣，要消失，而不是強化自己的存在。攝像機紅燈一亮，記者就應該不讓人感覺他的存在，卻又是無處不在，因為他要去帶領這場對話。”記者，而非其他，是她對自己的定位，這個定位決定了她的心態和行為。

梁家輝說，演員可以感受死，自己卻不必死。《懂得》中的40篇文章，是董倩眾多人物采訪的濃縮。這些人物，有李彥宏、董明珠、景海鵬、馬云、寧澤濤……也有被一筆巨款改變的廣西鄉村的孤兒、和劫匪周旋的女公交車司機、殺死主治醫生的患者、唐人街中餐館的秘魯大廚……她用自己的人生儲備，和所有的采訪對象交淺言深，“把人在經受非常時的心理盡最大努力記錄保存下來”。她做到了自己理解的這個職業的價值和意義：“從自己熟悉的生活中抽身出來，到陌生的地方和陌生的人心里去，把他們特殊的經歷和體驗告訴更多的人，參照思考自己的生活。”

25歲的李長泰曾為3名日本戰犯做辯護律師，他當年想不通這件事，只是作為黨員要完成任務。他從未對兒孫們提起這個任務，直到沈陽審判60周年。他告訴董倩，這只是一次任務，他一輩子干的事兒多著呢，所以沒必要說。但董倩卻看到了他的心里，認為這種刻意一定有原因。果然，其子認為，他一直沒有想通這個事兒，退休后不少老同事都出去做律師，他沒去；孫女考法律專業，他說畢業后不能當律師。當時家人不理解，知道了為日本人辯護這個事兒才恍然。老人直到80多歲才釋然，是因為漸漸看到了日本戰犯們從事中日友好事業，才理解到當年的審判和辯護不是為了延續仇恨。呈現這個長達60年的“想通”過程，因其真實，更具穿透人心的力量

在《根在哪里？》一文里，董倩試圖向我們捋清一個邏輯：

在1960年，一位母親跑到上海把2歲的孩子遺棄是為了讓她活著。為了爭取這個活著的機會，10歲的姐姐甚至主動要求替妹妹“被送人”，去做那個“幸運兒”。這個采訪，即便“心中不忍”，董倩依然使出了自己擅長的“步步緊逼”，問人家：“孩子在身邊，就是餓死了也有個交代，可是把孩子送出去，她什么樣你就永遠不知道”。她的緊逼讓我們看到了那個年代更深的悲哀。這個沒被送走的姐姐說，鄰居一個孩子也沒遺棄，結果有個兒子被餓死了。鄰家母親最羨慕的是，遺棄孩子的母親可以尋找，還有希望，而自己卻沒有任何希望。

在這樣的人間悲喜面前，一位躲在攝像機后邊的記者，一定比光芒四射的主播、主持，更得體、更能理解并讓觀眾理解身處期間的種種艱難和考量。

在新書分享會現場，有人說，在中國做媒體記者特別難，很多東西不能完全展示出來。董倩這樣回答：做什么職業是沒有阻力呢？成年人的生活里永遠都沒有“容易”二字。

入職20多年，她采訪的精英們、草根們，展示了復雜生活的各種不易，每一張平凡或者不平凡的面孔后面，各有各的艱難。景海鵬牛不牛？第一批14個航天員，總會有人一次任務也執行不了就離開。神五沒選上、神六沒選上，一直到神七，距離進入航天大隊已經整整10年，他才得以執行上天任務。這10年，從32到42歲，董倩問景海鵬十年的等待是什么樣的過程。景海鵬說，不是等待，等是等不來夢想的，他是在準備。整整10年，他從沒在12點前睡覺，沒耽擱過一天訓練。不到最后一刻，他不肯認輸，不肯放棄。

在新書發布會上，董倩則用跑步來回答如何面對人生中的艱難。她喜歡跑步，每天都會面臨同樣的問題，跑到一個點上要不要堅持？對自己有要求的人就會堅持下去。想來景海鵬10年的準備中，也會面臨同樣的煎熬，也做了同樣的選擇。

董倩說，她特別喜歡董小姐這個稱呼。或者，她認出了民謠里的《董小姐》是難得的同類。她被稱作“未老心衰”，那人是“渴望著衰老”；她閱人無數，那人“不是一個沒有故事的女同學”。心有野馬的女孩，漸漸被人間悲喜、世事滄桑成就出私家草原，趨近了自由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