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投文
我和羅振亞教授相識于珞珈山下。珞珈山位于武漢大學校內,是一座沐浴著書香的小山,植物繁茂,風景秀美。登臨山頂,既可遠眺東湖全景,城中景色亦歷歷在目。2000年夏天,我們同時考入武漢大學文學院,在珞珈山下、東湖之濱開始了三年的學習生涯。初見之下,振亞先生為人低調平和,笑聲爽朗,身上有一種典型的東北人的憨直個性,這些很快拉近了我們之間的距離。在我們那一屆的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十位博士生中,振亞先生的身份有點特殊,他當時已經是哈爾濱師范大學的教授,在學術界有了一定的影響,可以說是已經成名的青年學者,也是多年的碩士研究生導師。我大學畢業后,在鄉下教了幾年中學,碩士畢業后直接考入了武大。說實在話,我當時對振亞先生頗有點好奇,覺得他已經功成名就了,何苦再來吃一遭苦呢,后來接觸多了,才慢慢地理解了他在學術上的追求。從他后來的學術發展來看,武大三年是一個非常重要的階段,他的研究重心從中國現代詩歌轉向了中國當代詩歌,不僅獲得了更開闊的學術視野,而且真正形成了屬于自己的研究風格,在學術界產生了廣泛影響。
我和振亞先生都住在武大楓園十二棟,我住二樓,他住六樓,平時來往非常方便。楓園十二棟就在珞珈山腳下,離東湖也很近,環境幽靜,頗有一些田園野趣,是一個靜思讀書的好地方。我經常跑到六樓找振亞先生聊天,也常和他一起在東湖邊散步,有時也一起到市里的各處書市去找書,現在回想起來,真是一段愜意的時光。有一次,他得到了一個消息,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的《中國新詩庫》十大卷庫存三折出售,機會難得,他力薦我購買一套,作為學術資料保存。我和他一起找到出版社,每人買了一套,沉甸甸地提在手中,心里有說不出的高興。這套詩庫規模浩大,編選翔實,我大致翻閱了一遍,確實具有重要的資料價值,直到現在還常常查閱。后來出了幾套類似的大型詩庫,編選更加精嚴,從文學史的視野來看,可能更接近經典化的形態,但這套《中國新詩庫》仍然有其參考價值。那時,和振亞先生一起在武漢街頭逛書店,經他的推薦,常有一些意外的收獲。逛書店是他的癖好,他那時大概跑遍了武漢街頭的書市和書店,經常帶回來一些對我們有用的信息。武漢的夏天熱得人坐不住,他也一個人出去跑書店,回來時滿頭大汗,卻掩飾不住一臉的興奮。后來,他邀請我到南開大學開會,我去了他的工作室,只見四壁書柜直達天花板,書塞得滿滿當當,簡直就是一個小型的資料室,而且收拾得有條不紊,分門別類,一目了然,清爽干凈。我不禁嘖嘖稱贊,想到自己那間凌亂的小書房,心里只有羞愧的份兒了。這只是他藏書的一小部分,家里的藏書就更不用說了。我想,這么多年來,他一直專注于此,心無旁騖,這就是他碩果累累的原因吧。
在武大學習的前兩年,我印象最深的是每個學期要作一次研究報告,前面三次是小型學術報告的形式,在文學院的小會議室舉行。事先我們精心選題,每人在會上作學術報告十五分鐘左右。導師組的老師們全部參加,有陸耀東先生、易竹賢先生、孫黨伯先生、陳美蘭先生、龍泉明先生、於可訓先生、昌切先生、陳國恩先生等,他們對每位博士生的報告進行點評,實際上就是挑刺,不留情面,一針見血。平時導師們都和藹可親,這時卻是滿臉凜然,氣氛很是嚴肅。第四次研究報告在文學院的大會議室舉行,導師組的老師們全部到齊,文學院的全體本科生和研究生參加,大會議室里座無虛席,過道里也站滿了聽眾,我們依次上臺作學術報告。就我個人的感受而言,這四次研究報告是我在武大的最大收獲之一。我碰上這樣的場合總是心里打鼓,但也確實受到了學術上的某種嚴格訓練。振亞先生的四次研究報告都非常精彩,受到了導師們的一致肯定。特別是最后在大會議室里舉行的那次報告會,記得振亞先生講的題目是《后朦朧詩整體觀》,他沒有拿講稿,在臺上瀟灑自如,神情舉止非常得體,確實展示了一位學者的風采。我坐在臺下很是羨慕,聽眾的反應非常熱烈,不少人爭著提問,振亞先生作了精彩的回應。他把這次報告整理成文,發在了2002年的《文學評論》上。他對后朦朧詩的內部問題條分縷析,深入透徹,發人之所未發,顯示了極為敏銳的問題意識和精準的洞察力。我特別贊同他對后朦朧詩癥結的分析。他認為,后朦朧詩向艱難而又平庸的生命真實靠近的同時,也消解了崇高感,盡管藝術上實現了從意象到事態的抒情策略的轉移,有其創新之處,但也告別了優雅的情調,又因與社會情結、民族傳統、讀者審美心理脫節,最終迷失了方向,走向了沉寂。這些看法可謂切中肯綮,體現了一位學者的嚴謹。毫無疑問,這是一篇高水平論文,即使現在來看,他的論斷仍然給人很深的啟發。他的另一篇質量極高、影響很大的論文《九十年代先鋒詩歌的“敘事詩學”》,記得也在一次報告會上講過,發在了2003年的《文學評論》上。他在武大讀博期間的成果很多,進一步擴大了學術影響。有一次,我和他一起在東湖邊散步,他猶豫著對我說,東北師范大學要聘請他當博導,但自己博士還沒畢業,感到很為難。這是他低調和謙虛的一個體現。我覺得就學術影響來說,他完全有資格當,就極力鼓動他。他征求了他的導師龍泉明先生的意見,接受了東北師大的聘請。從那時開始,他指導培養了一批致力于新詩研究的博士,吳井泉、馬永波、陳愛中、盧楨、劉波、崔修建、葉紅、范麗娟、董秀麗、宋寶偉、楊亮、邵波、柴高潔、周軍、李潔、白杰等非?;钴S的青年學者都出自他的門下,成了新詩研究界的一支勁旅。
每次作完研究報告之后,我們都會把報告的內容寫成論文,或者對已經完成的論文初稿結合導師們的意見作進一步的充實提高。我有幾次完成了論文初稿,就到六樓找振亞先生,請他提論文的修改意見。每次他都放下手中的事情,即刻看我的稿子,然后到二樓跟我交談。他也沒有多余的客套話,簡單肯定兩句,集中談論文的不足之處。他總是談得非常誠懇而透徹,連文字上的失當也很坦率地指出,看得出他是仔細斟酌過的,毫不敷衍,對我進行修改有很大的幫助,至今想起來,我的心中還是充滿一股暖意。振亞先生在氣質上有豪爽的一面,在治學上卻非常嚴謹細致。那時電腦還沒有普及,我看見他論文的手稿,上面也是改了又改,容不得絲毫馬虎。這是他的可愛處,也是我在與他的交往中感觸很深的地方。
作完四次研究報告,就是博士論文的開題報告了。我那時對沈從文的創作感興趣,也是在倉促之下,就定了沈從文作為選題,題目是《沈從文的生命詩學》。做這樣的作家個案研究,關鍵是要另辟蹊徑,寫出新意,惜乎力有不逮,做得不盡如意。振亞先生的選題是《朦朧詩后先鋒詩歌研究》,是一個宏觀性的中國新詩斷代研究,極富新意,也具有極大的難度。朦朧詩后的先鋒詩歌派別繁雜,創作取向各異,要對其內部的諸多問題進行系統清理實在不易,因此,他的這個選題作為博士論文是需要相當大的決心的,其中涉及對朦朧詩后先鋒詩歌的價值評判,實際上在當時也有一些風險。放在中國新詩史的視野中來看,朦朧詩后先鋒詩歌的“美學暴動”,既是針對朦朧詩的,也在很大程度上顛覆了公眾對新詩的固化認識,為中國新詩提供了一些新的美學特質,深刻地改變了中國當代詩歌的格局,同時也帶來了寫作路徑上的某種迷失。在研究界內部,對朦朧詩后先鋒詩歌的價值評判存在較大的分歧,因此,對朦朧詩后先鋒詩歌如何定位,實際上涉及詩學觀念的深層沖突,需要作極其細致深入的學理辨析。從后來的答辯結果來看,他的博士論文得到了各位評委的高度評價,獲得了湖北省優秀博士論文獎。我注意到,他的博士論文并沒有回避朦朧詩后先鋒詩歌極易引起爭議的價值評判問題,而是在描述和辨析朦朧詩后先鋒詩歌發展和流變的過程中,深入地揭示了朦朧詩后先鋒詩歌的藝術特質,對朦朧詩后先鋒詩歌的反叛性、實驗性、邊緣性特征進行了多角度的論述,因而也就辯證地回答了朦朧詩后先鋒詩歌的價值定位問題,令人信服。振亞先生的博士論文出版后引起了詩歌研究界的極大關注,成了這一領域不可繞過且常被研究者引用的著作。
對我來說,振亞先生是良師益友,他既是師兄,也是老師。這么多年來,我一直對他以老師相稱,是出自心里的敬重。無論是他的學問,還是他氣質上的純粹,都是一位學者表里如一的體現,是我心向往之的。我轉做新詩研究,他的重頭文章和專著我都要找來細讀,觀察的敏銳和內容的厚重是他一貫的治學特色,我還特別欣賞他論著的美質。時至今日,他從事新詩研究已經三十年整了,出版了一系列有分量的論著,從較早的《中國三十年代現代派詩歌研究》《中國現代主義詩歌史論》《中國新詩的歷史與文化透視》,到稍后和近些年的《朦朧詩后先鋒詩歌研究》《與先鋒對話》《20世紀中國先鋒詩潮》《1990年代新潮詩研究》等,都在中國現代主義詩歌領域深耕細作,在學術視野上貫通整個中國新詩,在立論和行文上信而有美,在他的身上充分體現了一位學者的持守和進取。振亞先生是一個樸拙的人,他的用心都在書齋生活的寧靜中,也表現在他論著的暢達和詩意中。
從武大博士畢業后,我回到了湖南的一所大學任教,與振亞先生的電話聯系和郵件往來多了起來。一次,我接到了他的電話,他說:“我今天逛書店,你的《沈從文的生命詩學》赫然在目,我拿起來翻了又翻,想了又想,要不要買一本呢,結果還是沒好意思買?!苯又撬实男β暎乙埠呛嵌?。我那時想,一本小書也不值得興師動眾,很多師友都沒有寄,倒不是出于疏忽,沒想到他會放在心上。我趕緊給他寄了一本,就又接到了他的電話,肯定了我對論文的修改和擴展。這些年來,我和他見面的機會也不少,常在一些學術會議和詩歌論壇上相聚,這樣的場合老友新朋濟濟一堂,我們都免不了要單獨長敘,有說不出的親切感和快意。2015年10月31日,“愛在邊城·中國新詩百年論壇”在沈從文的故鄉湘西邊城國際大酒店舉行,振亞先生是這次論壇的學術主持人,論壇的主題“新詩批評與闡釋的迷思:以當代為中心”就是他提出來的。我受他的邀請,作為課題組成員參加了這次論壇,另外兩位課題組成員是山東師范大學的呂周聚教授和哈爾濱師范大學的陳愛中教授。這次論壇別開生面,因為論題新穎,聚焦當代新詩批評的深層癥結,振亞先生事先又進行了精心的組織,吸引了不少詩人和社會人士前來參加。晚上的詩歌朗誦活動結束后,我和他沿著邊城的街頭散步,走了很遠,城市的燈光變成了鄉野的月光,似乎在一片陌生的風物中又回到了珞珈山下的歲月。
[作者單位:湖南科技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