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抗抗
“每個人內心深處都有一條自在的河流。
我們要做的只是找到它,踏進去,然后,讓它將自我永遠地淹沒?!?/p>
初次聽說邁克·辛格的名字,是因為他寫的一本奇書《不羈的靈魂——超越自我的旅程》,以談禪論道的散漫內容,奪得當年《紐約時報》最暢銷書桂冠。
辛格一生踐行佛教。他在讀博士學位期間忽然對禪宗發生興趣,中途棄學,多年之后,在佛羅里達州的森林間建起了一座占地兩百英畝的禪修中心。當中一座松木禪房,名為“宇宙之廟”,對一切過客敞開。
夏天,我們專程驅車來到北佛羅里達州的高泉小鎮拜謁。
高泉鎮是一個擁有5000人口和一條主街的小鎮。主街一眼望得到盡頭,兩側分列著一間畫廊、一個電影院、三間餐館和四家發廊,以及一個小小的冰淇淋店和一家自制手工冷制皂的鋪子。
晚飯后慢慢在街上走,走過一個紅綠燈口,這條主街就忽然被甩在了身后。眼前只有零星的木房子,最高不過兩層,隔著各自荒蕪的小院,就這么撒落在鄉間高速邊,疏疏落落直鋪到天際。這是一個很難迷路的地方。
主街畫廊里展出的畫大多是丙烯顏料帆布畫,風格粗獷。和老板娘說起當地出名的幾處清泉,她告誡我們別輕易下去游泳,說這里有著名的暗河Santa Fe,也叫伏流,流著流著忽然陷入地下,又從10里地以外涌出來,形成幾個漂亮的泉眼。剛出地表的泉水比天還清,像玻璃一樣透明。但是每年都會淹死幾十個人。
我說怎么會,是有怪異的潛流么?她說不是,那些都是潛泳好手,有的還帶著氧氣罐,只是伏流出沒的泉眼,入口都很小,里面卻千回百轉,幽深錯雜。曾有國家地理雜志的專業潛水員潛入每一處泉眼,繪制出伏流地圖,發現Santa Fe河伏流四通八達,地下支流的數量比高泉小鎮地面上的路要多得多。
“別看泉水明亮得耀眼,潛入泉眼中,剎那就變得漆黑?!崩习迥镎f,“一般人潛下去,往往就在某一處迷了路?!?/p>
夏季天黑得晚。但到了8點,暮色四合,店鋪紛紛打烊,高泉鎮便沉睡了。我們回到水杉林區的小屋中,在這個沒有電視機甚至沒有互聯網的地方,只能早早地安心睡覺。一關上燈,靜謐便從四面八方席卷而來。樹葉的聲音仿佛億萬耳語,又像一片深遠的浪。忽然下起雨來,雨點直愣愣敲在頭頂的屋瓦上,清脆跳蕩,好像打在心里。
清晨的世界美好極了。落地窗外的水杉樹枝一陣顫動,是兩只禿鷲飛落,棲在枝上,作伴梳理著黑羽。
我們租了兩條很小的單人皮劃艇,從Santa Fe河順流漂下。河水寬闊寧靜,水色墨綠,除了幾個有泉眼的景點,幾乎沒有人聲人跡。天空湛藍,風吹云影,兩岸是古老的水杉林。
水杉是一種美得奇怪的樹。樹干白皙頎長,高可參天;枝葉嫩綠纖小,細看像鳥羽,遠望如浮云。樹根部隆起碩大鼓包,像水仙花的球根一樣,立在河邊吸水。每一棵大樹腳下都發出十幾個小小的氣根,鐘乳石似地冒在水面上。
水面上盡是藍蜻蜓。有的單飛,有的兩兩交尾,立在船頭船尾,立在剛出水面的漿尖兒上。藍蜻蜓飛舞棲落的姿態是嫻靜的,像是特意來陪你漂完這一段河水。有它們在,讓人特別安心。
溯到源頭,看見了溶洞的入口。半人長寬的白色石灰巖洞穴,周圍聚集了有說有笑的潛泳愛好者,有的還背著氧氣罐。
最神奇的是地泉與Santa Fe河交界之處。地泉剛出土時,清得透明,比游泳池的水色還淡;地表的河水卻因為夾岸水杉落葉里富含的單寧酸而成黑綠色,當地人呼為“黑水河”。地泉匯入河水的地方,清濁分明,墨綠在潔白中靜靜地彌散開。同伴說,你看,像不像在盛滿開水的白瓷杯子里沉進一包袋裝的伯爵茶?
順流漂到盡頭,河水在此入地,變成綿延10英里的浩大伏流。之前我一直緊張期待,想大河入地處必有亂流洶涌、驚濤駭浪,等我們終于下到了河岸,只見茂密的水杉樹干、參差的氣根立在一汪幽暗的池塘里。塘里的水看上去像死水,上面漂滿了碧綠的浮萍,萍上長著細長的水草。旁邊一塊牌子上寫道,這就是Santa Fe河入地處,每天有平均兩億加侖的水從這個池塘流入地底溶洞之中。站在塘邊良久,心里悵然若失。
深林外立著那座標志終點的小橋。頭頂藍天白云,腳下茶色的河水平靜地入地為伏流,不疾不徐,波瀾不驚。10英里外的另一個城市里,它又將以清泉的面目重現,然后像泡茶一樣,匯入河水中去。
下午,我們拜謁了宇宙之廟。
禪院在一片占地兩百英畝的樹林里。小路盡頭是一大片修剪整齊的草坡,三株紫薇正在盛放。我們在紫薇花下停了車,走進右邊的樹林里。蕨類植物和女蘿爬滿粗粗細細的松樹、橡樹,宇宙之廟就在老樹間安然立著。
廟宇全由松木蓋成。外墻上覆滿魚鱗形的瓦片,也是松木削制的。屋頂呈V字形,中間低,兩側高,好像屋里的人和物要展翅飛去,并不愿偏安一隅。門庭和臺階很小,紗門外掛著一個牌子:進出請快速關門,以防蚊蟲飛入。除此之外,并無別的裝飾。
我們屏聲斂氣地走進去,盡快關上了紗門。里面依舊是松木結構,從墻到屋頂到梁柱,全部是碩大整齊的松樹原木。辛格這個輟學的經濟學博士曾在書里說,除了最初砍樹他沒有參與、最后空調的線路他不會鋪以外,這房子的一切都是自己親手搭建的。
進門有個洗手間,非常整潔,里面連著個小小的臥室,床上疊著被褥,供旅人歇腳用。地面上鋪著細軟的地毯,空調開著,涼爽舒適。但小廟里空無一人。
正殿寬闊靜謐。原色松木的墻與梁柱給人安穩踏實的感覺。兩側的落地窗下有黑鐵欄桿,彎曲成梵文“唵”字的形態。正面的墻上分掛著毗濕奴與濕婆的巨幅畫像。正墻下的地毯上設著一張矮幾,正中擱著辛格拜謁過的一位印度教大師照片,底下置一個銀盤,盤中一支未點的香燭,四周一圈鮮花。那花是很常見的:粉色的康乃馨與淡黃的小雛菊。
此后的兩天里,我們常到這座小廟里靜坐。每次進來都空無一人,只有銀盤里的鮮花日日不同。
星期五的晚上,辛格按例要在這里舉行講座。這一次與往日不同,天色未暗時,禪院的草坪上已停滿了車,小廟的門廊下擺滿了五顏六色的鞋子。推門進去,殿中有三四十人,男女老少都有,大家盤膝打坐,安靜得出奇。地毯上已擺好了許多蒲團,小供桌上銀盤里的蠟燭點亮了,一縷柔光在鮮花間晃蕩。
晚8點,進來一個瘦高的老人,穿半舊的襯衣西褲,白頭發,禿了頂。他走到供桌前,對著那張印度瑜伽師的照片緩緩行了一個五體投地的跪拜禮,然后在正中的蒲團上以標準的姿勢結跏趺坐,對著大家展顏一笑。
這白發老人就是辛格。他對那位瑜伽大師行如此隆重的跪禮,但滿屋聽講的人們與他只是點頭致意,并不鞠躬拜敬。老人先是彈著電子琴,與大家一起慢慢唱了幾首歌,向各路神祇——上帝、安拉、梵天、佛陀甚至日月星辰一一微笑致意,然后開始講話了。言辭詼諧敏捷,隨時與聽眾互動。
他說,我是誰?我等同于我所有的思想嗎?我等同于我一切的記憶嗎?我等同于我的情緒嗎?可如果你的思想、記憶和情緒就是你全部的自己,那么在你凝神思考、傾心懷舊、無比憤怒的時候,又是誰知道你正在思考、正在懷舊、正在憤怒?自己是看不見自己的。如果身體里沒有一個觀察者,你又從何感知它們?
這個觀察者,獨立于物質與思維之外,但覺照一切。它最貼切的名字,是“awareness”——覺念。覺念安住于意識深處,于萬事萬物只是觀察,從不評判參與。它安然迎接一切,深入觀察一切,并不試圖操縱改變什么。這,就是禪宗所謂的“正念”。
老人接下來引了一句禪宗三祖僧璨的名言:“至道無難,唯嫌揀擇。”(The Great Way is not difficult, for those who have no preference.)他說:揀擇是什么?為什么會揀擇?因為心中有欲望在,所以要趨利避害,所以有揀擇。
說到這里,他眨眨眼睛:“西方人一聽到‘desire(欲望)這個詞,心里想到的其實是‘lust(縱欲),無節制的欲望。其實,佛家所謂欲望,包括一切吃穿住行,本身并非貶義。而西方人一說起‘至道,也即揀擇的反面,則馬上想到禁欲——避世隱居、不近人情。又想錯了!”
“欲望的反面并不是禁欲,而是看透欲望,是通達。對于一個通達的人而言,至道無難?!崩先俗齑缴系陌缀佣秳?,粲然一笑。
他說,西方哲學喜歡向上看,而他鼓勵大家把眼光朝向自己,細看自己的七情六欲,細觀自己的真心,洞察意識深處的覺念。釋迦牟尼就是一個覺者。懲惡揚善的無邊法力,也許只是經書上的修辭;而慈悲豁達的本性,才是他脫離愁苦憂懼真正的原因。
窗外夜已深了,梵文的“唵”字隱入黑夜,渺不可察,只有供桌上的蠟燭,搖曳著微光。白發老人結跏趺坐已兩個多小時,依然目光灼灼。
“每個人內心深處都有一條自在的河流。我們要做的只是找到它,踏進去,然后,讓它將自我永遠地淹沒?!彼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