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盡管對招標降價有心理準備,但慘烈程度仍超出業界承受能力。“從九折、七折、五折到一折,專家建議價低得可怕。”相當一批企業面對“骨折價”,選擇了無奈接受。
耿鴻武覺得,政府招標限價的考量是藥價虛高,是要減輕醫療機構和普通公眾的負擔,愿望和出發點是良好的。雖然確實有一部分企業因為中標壓價導致利潤縮減、經營困難,但從藥價的整體水平來看,確實存在虛高,“國家的判斷沒錯”。
在國外,有專門做藥物經濟學評價的機構,不僅有醫學、藥學專家,還包括經濟學、財務、倫理學方面的專家。綜合考慮臨床療效、生產成本、倫理社會學效應,形成比較合理的藥品價格。
南方周末記者 馬肅平
抗菌藥諾氟沙星膠囊、治療冠心病和心絞痛的復方丹參滴丸、扁桃體發炎常用的阿莫西林顆粒、小兒清肺化痰泡騰片……2017年8月16日,這些為人熟知的藥名,齊刷刷出現在了一張“藥品短缺”清單上。
212種短缺藥品,全都由四川省內的醫療機構反饋上報,四川省藥械集中采購服務中心向藥企發出調查問卷,試圖弄清短缺原因。
這已非地方第一次出現藥品短缺。另一境況卻是,今年以來藥企現棄標潮,主動停止藥品供貨。
就在一天之前,內蒙古、湖北兩地的藥械集中采購服務中心發布公告,前者2017年前7個月,27家藥品生產企業(代理企業)提出取消掛網資格申請,共涉及55個藥品;后者則有69個藥品擬撤銷掛網。
而在此之前的6月27日,四川對企業主動申請撤網的424個品規(即藥品規格,如劑型、劑量大小)藥品予以撤銷掛網。同日,甘肅省公共資源交易局也發布了公告。
企業辛苦中標而后棄標,聽上去匪夷所思。內蒙古官方解釋是“原料上漲、生產線改造、環境污染等原因導致許多藥品停止生產”。
但情況似乎并不這么簡單。而更應引起注意的是,企業撤標所涉及的藥品,很多都屬于常見藥、低價藥。
議價頻現“骨折價”
“競品太多,沒什么銷量,所以提出了棄標申請。”一家上市公司招投標總監張毅(化名)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以前該上市公司旗下子公司的T膠囊(應企業要求,用代稱)參加了內蒙古的低價藥掛網采購,以每盒7元的價格中標。眼看競爭激烈,銷量很少,公司決定停產。
“只要公司明確停產,銷售部門明確不再銷售,走棄標會簽程序即可。”張毅回憶,黑名單是棄標考慮的首要因素——按照規定,如果終端有采購而公司無法供貨,該產品可能會被列入黑名單。為了避免入黑名單進而影響公司其他中標產品銷售,公司最終決定棄標。
藥企棄標非2017年才出現,只不過今年要求掛網公示,顯得格外激烈。
“中標價太低,中標后我們壓根就沒生產過。”一家位于西南地區的藥企招標部負責人告訴南方周末記者,2015年左右,公司10ml品規的濃氯化鈉注射液在湖北省的中標價僅為每支0.44元。
他記得,分管營銷的老總專門召集銷售部和招投標部同事開了會,分析完各省銷售數據,考慮到中標價格低,國內有二十多家企業生產,藥品對生產線又有腐蝕性,老總最終拍板:棄標。
在我國,藥品想要進入公立醫療機構銷售,招投標是必經之路。2009年開始,以省級為單位的網上藥品集中采購模式逐步建立。2015年,國務院連續出臺文件,“分類采購、分層管理、分步實施”成了政策設計思路。按規定,在省級中標的基礎上,在公立醫院改革試點城市,允許以市為單位在省級藥品集中采購平臺上自行采購。
近幾年,藥價高企一直被國人詬病。國家在采取一系列政策之后,藥品降價漸成趨勢。省級藥品集中采購中,“價格聯動”成了第一道“殺手锏”,有成交價格的省份進行互相比價。
“有些省份直接取最低價。”湖南省藥品流通行業協會秘書長黃修祥解釋,為了保住重點地區的市場價格,一些藥企不得不實施棄標策略。
政府掛網價并不是最終價格,藥企還面臨“帶量采購”這道坎——醫療機構以市或醫聯體為單位,組團向藥企砍價。“在聯動價格的基礎上還會有15%-30%的降幅。”黃修祥說。
2017年8月下旬,盧傳勇正忙著對付江西某市公立醫院藥品采購聯合體議價。23日下午,打開電腦,他傻眼了:180粒包裝的某消炎丸,公司36.5元的報價,直接被議價專家砍到了8.91元。
“這不是胡來嘛。”嘴上抱怨著,盧傳勇趕緊和同事想對策。他是武漢哈瑞醫藥公司副總裁,專門負責招投標。
和醫療機構的議價一般分兩輪進行。第一輪,藥企根據成本和市場競爭力報價。議價專家根據全國各省市的中標價、現行采購價以及其他參考價,進行網上議價。不接受的,會給出建議價。
這意味著,盧傳勇還有一次挽救機會。“我們曾有幾個產品,專家報價之后,我們又還到了合理的價位,最后公示入圍了。”
究竟是用價格換市場,還是用市場保價格,這兩難的選擇注定成為藥企在藥品集中采購中的糾結。
盡管對招標降價有心理準備,但慘烈程度仍超出業界承受能力。盧傳勇告訴南方周末記者,7月底,江西省直醫院聯合體的第一輪回復價格,“從九折、七折、五折到一折,專家建議價低得可怕。”相當一批企業面對“骨折價”,選擇了無奈接受。
盧傳勇那段時間,微信、QQ群響個不停,不少企業后悔接受了低價,“抽悶煙、摔煙缸的招標人員比比皆是”。
“求廢標”背后
目前,在河南、上海、甘肅、四川、重慶、廣東等地,只要企業情況屬實,允許適時棄標。“其他省份能否借鑒這樣的操作,考慮一下企業的實際經營需要,對掛網藥品建立準入和退出機制?”張毅呼吁。
企業的苦衷在于,招標的價格越壓越低,企業的各項成本卻年年飆漲。
“化學藥的原料藥、中成藥的中藥材,(價格)有些已經翻了幾個跟斗。”廣東一家藥企負責人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感冒清的生產需用到嗎啉胍作為輔料,但全國只有一兩家企業生產,“價格從每噸一兩萬飆升到近一百萬”。
武漢哈瑞醫藥曾是替硝唑原料藥湖北生產企業的全國代理商。但現在,全國僅有的4家獲得替硝唑原料藥生產批文的企業壟斷了這一種原料藥。“他們伺機漲價,導致一些替硝唑氯化鈉注射液生產企業被迫放棄生產。”盧傳勇發給南方周末記者的資料顯示,在湖北省的基藥配送中,該藥品的配送率嚴重不足。
不僅如此,藥品管理標準的趨嚴也導致藥企生產成本陡增。前述廣東藥企負責人表示,2012年起,監管部門對復方丹參片的檢測由成分檢測改成了更嚴格的含量檢測,每片藥品須含1克三七,1噸三七只能生產1000件。而以往,每噸三七可以生產約5000件。加之過去幾年,三七原料價格炒得厲害。
按照內蒙古的相關規定:棄標企業必須遞交全國統一的不供貨承諾函,退出的藥品若在其他省市有供應,將被列入不良記錄名單。不過,這些企業仍有三種選擇:全國退市、轉戰零售市場、放棄內蒙古保住全國市場。
“T膠囊全國退市。”張毅表示,這是公司全盤考慮的結果。
前述廣東藥企負責人分析,不排除某些企業為了提價再進入其他市場的可能性,但全國退市或許是大多數棄標企業的選擇。“這些藥品的生產企業眾多,價格低,但一致性評價(仿制藥和原研藥的藥效對比)成本太高。”
“提高仿制藥質量,加快仿制藥質量一致性評價”是目前國家改革藥品審評審批制度的目標之一。不過,2017年8月,浙江省食藥監局公布了藥企擬不開展一致性評價的品種信息,32家藥企放棄了160個品種的一致性評價。而梳理此次內蒙古棄標的品種清單,其中有一些和浙江放棄一致性評價的品種重合,例如阿奇霉素分散片、鹽酸二甲雙胍片、鹽酸環丙沙星膠囊等。
南方周末記者查詢食藥監總局數據庫發現,鹽酸二甲雙胍片有118條注冊信息,在福建藥械采購平臺上,國產仿制藥每片的最高銷售限價是5分錢。
藥品短缺潮不會出現
“雖然藥品招標價格低并非壞事,出發點是良好的,但有時價格壓得低,企業即使中標,長遠來看,生產多,盈利卻不多,難以持續。”2017年6月,在國新辦一場有關完善短缺藥品供應保障機制的新聞發布會上,就連國家衛計委副主任曾益新也坦言,這種現象確實在一些地方存在。
2017年5月,因為企業斷供,破傷風抗毒素、葡萄糖注射液等常用藥出現在了廣東藥品交易中心發布的“急(搶)救藥品”清單上。在斷供清單上,急(搶)救藥品共61個品規,總共則多達1004個品規出現斷供。
“用于治療消化道和乳腺等腫瘤的氟尿嘧啶注射液,基本無法從制藥廠提貨了,庫存也僅能維持幾天。”2017年3月,有媒體報道,江蘇省腫瘤醫院藥劑科副主任童本定也遭遇了藥品短缺。這種藥品的療效不可替代,而一旦更換治療方案,部分藥品的費用將明顯提高。
曾益新表示,部分地區出現藥品短缺的主要原因十分復雜,包括生產性、政策性、機制性以及投機和壟斷四方面因素。不過,“大面積藥品短缺的現象并未出現”。
2017年6月,國家衛計委等9部門聯合印發《關于改革完善短缺藥品供應保障機制的實施意見》(以下簡稱《意見》)。在起草文件過程中,衛計委等相關部門同步開展了短缺藥品監測分析工作,共梳理出約130種臨床易短缺藥品清單,分類明確了定點生產、協調應急生產、加強供需對接、完善短缺藥品儲備、打擊違法違規行為、健全罕見病用藥政策等6項應對措施。
“近段時間,我們會同工信部、國資委、食藥監總局等部門,已經一攬子解決了近50種清單內藥品的短缺問題。”在前述的新聞發布會上,曾益新說。
“如果能保證患者臨床用藥需求、保證藥品質量,降價不失為好事一樁。”知名招標專家、九州通醫藥集團營銷總顧問耿鴻武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但他擔心,“唯低價是取”的傾向將導致生產企業在價格上惡性競爭——為了占領市場,不得不血拼價格。低價中標后,再用偷工減料的辦法生產并獲利。
2015年國新辦的一場新聞發布會上,國家食藥監總局副局長吳湞也曾警示,“如果說我們追求低價格,說實話,低價就沒有好藥,藥的質量不可能達到那么好。”
最近幾年,維C銀翹片頻頻出現在藥監部門公布的“黑名單”之列,而這正是一個普遍低價中標的品種。南方周末記者查詢發現,在一些省份,維C銀翹片的中標價僅為4-5分/片。“正常的原材料成本每片就至少四五分錢,難道企業不需要生產、運輸成本嗎?這樣的中標價格,怎么保證質量?”前述廣東藥企負責人質疑。
不能唯低價是取
“站在既得利益者的角度,往往會提出這個命題。”耿鴻武覺得,政府招標限價的考量是藥價虛高,是要減輕醫療機構和普通公眾的負擔,愿望和出發點是良好的。雖然確實有一部分企業因為中標壓價導致利潤縮減、經營困難,但從藥價的整體水平來看,確實存在虛高,“國家的判斷沒錯”。
企業當然不這么認為——藥價虛高僅僅是部分藥品存在水分,并不具備代表性。“價格虛高,總得有個基本參照的標準,標準線如何確定?”張毅說。
不過,至少有一點雙方鮮有分歧。“如果企業大面積棄標,說明招標體系存在問題。”山東大學衛生管理與政策研究中心研究員左根永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省級藥品集中招標采購,招標辦制定藥價的標準和依據是什么?”社科院經濟所公共政策研究室特約研究員賀濱分析,從經濟學角度,價格是供需雙方博弈的平衡點。合理的藥品價格應該交給市場調節、由市場確定,而非行政手段過多干預。
“唯低價是取的結果是,很多常用藥和救命藥不見了。”張毅分析,經過多年的市場調節,一些藥品的價格本來就不高,面對“唯低價是取”的招投標體系和中標后區域市場壟斷的壓力,企業不得不血拼價格。不中標,企業會死;中標了,對手先死。“最終的結果就是,大家的日子都不好過,生產商和供應商積極性不高,藥品短缺,老百姓不滿意。”
左根永介紹,在國外,有專門做藥物經濟學評價的機構,不僅有醫學、藥學專家,還包括經濟學、財務、倫理學方面的專家。諸多學科的專家組成機構,對藥物經濟學做一個合理評判,綜合考慮臨床療效、生產成本、倫理社會學效應,形成比較合理的藥品價格。
在上述《意見》的新聞發布會上,同樣有人對于政府是否有必要干預市場提出質疑。曾益新覺得,雖然理論上藥品短缺可以通過完善市場機制來調節保障供應,但“市場機制這只手對于某些因素并不具有完全的干預能力,這個時候政府部門還得出手”。
不過,按照《意見》,政府既不是裁判員,更不是運動員,而是協調員。“既不是政府制定一個價格,也不是完全的市場機制,政府把企業、采購方、醫院、專家請到一起,在保證供應穩定的前提下,商量一個比較合理的價格。”曾益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