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治軍


資助名單揭曉前,向春從自己的位置上起身離開去了洗手間。他是首屆“愛佑創新公益領袖”個人資助項目的十位候選人之一,但他在潛意識里不認為,最終能獲得那100萬資助的人是他。
“我從事這個行業(公益環保)十年來,從來沒得過任何獎。今天,愛佑給我頒了人生中第一個‘獎。”站在舞臺中央,接受臺下的掌聲時,向春語調哽咽。
“如果今天我們沒有給向春這個榮譽,可能他做一輩子都沒有人知道他做的貢獻。”愛佑公益創投的工作人員亦激動不已。
捅破“華北滲坑”的窗戶紙
向春不止一次捅破過環保領域的“窗戶紙”。2014年,他給環保部寄了一封16頁的信,舉報環保系統存在將“環境評價資質”租借給環評機構以牟取利益的現象。三年之后,他和他所在的重慶兩江志愿服務發展中心(簡稱“兩江環保”)將“華北滲坑”的事實公諸于眾。
滲坑是一種低成本的污水處理方式,只需在地上挖一個大坑或打一口井,將污水注入其中,等待土壤中的微生物過濾和降解污染物即可,因此,不乏企業通過滲坑方式排放工業污水。如果污水在排放前未經凈化預處理,大量污水的排放將遠遠超出土壤的降解能力,造成嚴重的水污染,安全隱患極大。
“滲坑在河北、天津、山東等地區并非是很難見到的現象。”為什么是兩江環保捅破了這層窗戶紙,向春也感到無奈,“整個華北地區,可能像這樣的滲坑幾十、上百個都找得出來,只不過這一次的比較大,又碰巧被我們遇上了。”
3月21日,兩江環保在對滹沱河河北流域的水環境進行調查時,偶然發現了那個面積達17萬平米的巨型滲坑。
“去滹沱河做現場調查前,我們先做了基本的桌面調查,發現一大片離(滹沱)河大約兩三公里,呈紅色的水域。當時我們猜想有可能是光線的原因,但也懷疑它存在污染的可能,所以在進行完滹沱河流域的調查后,我們就趕到現場去看,最后的結果,就是大家在媒體上看到的那些我們用無人機拍攝的圖片。”
兩天后,向春乘高鐵到北京參加阿拉善SEE生態協會的一個臨時會議,途經天津時,他再次發現了同樣的狀況,“于是又趕回去做了調查,進行了水樣測試、廢渣取樣,并向相關部門反映情況。”
過了許久,等待無果,兩江環保決定按照慣例,通過自己的渠道把相關消息和圖片發出去,“沒想到引起了輿論的強烈關注”。
“滲坑事件”大范圍曝光當天,向春接到了相關部門的電話。對方表示,之前一直在做方案,處理滲坑的相關設備剛剛到位,第二天就會進場整治。
“滲坑的存在對于當地政府和環保部門來說,并非什么新聞,他們是知曉這些問題存在的。早在今年二、三月份,我們在做滹沱河中游石家莊那一段的調查時,就發現當地一些皮革廠形成了很多滲坑,也為此向河北環保廳舉報過多次。”向春認為,“這次發現了這么大的滲坑,既是偶然,也是必然,因為它的存量太多了。”
不回頭的環保路
“華北滲坑”的曝光,使向春和兩江環保進入公眾視野。事實上,兩江環保已在環保領域潛心耕耘了多年,舉報“華北滲坑”,不過是其日常工作的一個縮影。
但這個縮影對于向春來說,仍然具有特殊意義,因為他的父母通過這件事,終于弄明白兒子究竟在做什么事了。在過去的十多年里,他們只隱約知道向春是做環保的,至于用什么方法做、又做過些什么,他們既不知道,也沒興趣知道—自從向春自作主張從大學退學投身環保的那一天起,持強烈反對態度的他們就再也沒搞清楚,向春想要過怎樣的生活。
大學一年級加入環保社團后,向春的人生目標開始變得清晰。“參與的環保工作越多,我對自己未來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的認識就越清楚。”基于這樣的判斷,他認為,在不在學校待著已經沒有太大的區別,即使離開了,也不會有特別大的損失。“大約就是從那個時候起,我有了創立環保機構的想法。”
大二結束后,向春退學,準備在環保領域大展拳腳。但一番折騰下來,他發覺現實遠沒有想象中容易。他不但沒闖出什么名堂,甚至連個像樣的工作也沒有—彼時,國內對于環保的認識,遠不及今天這般擁有廣泛的民意基礎。一年的時光轉眼即逝,父母終于忍不住出手干涉,大手一揮,將向春送去參軍。他們大約希望部隊生活能消除掉兒子不切實際的想法,做一個循規蹈矩的“正常人”。但是,兩年的部隊歷練,非但沒讓向春改弦更張,反而更加堅定了其做環保的信念。
從部隊退役后,向春連家都沒回,直接去了重慶市綠色志愿者聯合會(簡稱“綠聯會”)報到。“我在綠聯會積累了很多經驗,也學到了很多,如果不是因為一些迫不得已的原因,可能我今天還在那里工作。”
2010年,在綠聯會工作了近5年后,向春從那里離開,創立了屬于他的環保機構:重慶兩江志愿服務發展中心。他決心致力于工業污染防治,從源頭和末端兩個層面同時入手,達到削減污染的目標。7年下來,兩江環保調查的涉嫌環境風險的企業,已近萬家。
“這是一個逐步累積的過程,我們到底調查了多少家企業,很難有一個具體的數字給你。”向春告訴《中國慈善家》,“最開始的時候可能每年調查兩、三百家;然后發展到五、六百家;這兩年,我們每年調查的企業都在上千家。”
桌面調查、現場取證、確認舉報、跟蹤反饋、效果回訪……僅是一套流程走下來,已是不易,更不用說在這當中,還時常要與涉污企業、相關政府部門角力斗智、反復拉鋸。有些企業因為對帶動當地經濟增長有突出貢獻而受到政府保護;有些企業言稱已經進行了排污整改,環保部門也進行了驗收,但兩江環保去回訪時,卻發現所謂整改不過是走了個流程,實際上根本沒有啟動。
一些特別典型的案例,兩江環保會選擇做公益訴訟。“但它的時間成本太高。有一個極端的案例,2013年立的案,直到現在一審都還沒有開庭。”向春說,“一個司法案件拖個四五年是常態,但如果通過公益訴訟能夠讓更多的企業受到警醒,通過司法手段推動涉污企業承擔更大的經濟賠償責任,那么它也是值得的。”
截至目前,兩江環保共發起了4個針對涉污企業的公益訴訟,分別涉及廢水、廢氣、廢渣及生態破壞4個領域。最近剛開庭的一起訴訟是針對廣東的一家冶煉企業,該企業不但將廠區建在了紅樹林灘頭邊,還將冶煉廢渣直接傾倒在紅樹林里,對當地生態環境造成了嚴重破壞。“我們已經做好了打持久戰的準備。”向春說。
以創新服務環保
2015年,基于長期從事環保一線工作所積累的數據,向春發起創立了廣州綠網環境保護服務中心(簡稱“廣州綠網”)。在他看來,這些數據對于公眾參與環保事業及推動政府環境政策的制定和執行有著巨大的價值。
綠網主要有兩個功能。向春介紹,“首先,我們把全國的環境數據整合在一起后,讓公眾隨時可以知曉身邊的環境狀況,例如空氣質量、地表水河流質量,這是其公共應用方面的職責;其次,我們會對數據做充分的研究分析,使綠網擔負起‘智庫的功能,用數據去回顧政策本身的完善程度—通過海量的數據分析,我們可以很容易看出哪些地方的污染是法律法規的不完善造成的。”
在搭建綠網數據平臺時,向春一直在思考這樣一些問題——人工智能與環保公益該怎么結合?在互聯網時代,到底該怎么做公益?如何利用先進的科技幫助解決社會問題?一個偶然的機會,他獲悉愛佑賦能社請到搜狗CEO王小川做分享,立刻準備好相關資料前去參會。
他找到王小川,與他探討人工智能究竟是什么,又該如何將其與自己準備搭建的綠網相結合,并將早已做好的可行性報告和模擬草稿計劃交給王小川。“我從業這么多年,做過無數次分享,從來沒有一個學生像你一樣提前準備好相關資料。”王小川感慨。第二天,王小川就派出搜狗最好的團隊前去支持向春的綠網系統開發。
經過兩年的建設,綠網環境數據平臺已成為國內最大的民間環境數據庫,整合環評、污染源、環境質量三大類十二小類環境數據,包括規劃環評、項目環評、違建項目、污染源在線監測、行政處罰、排污許可、危險廢物、污染場地、尾礦庫、空氣環境質量、地表水環境質量、飲用水源質量,建立了從企業出生前的規劃環評到關停后的污染場地全生命周期的環境數據平臺。
截至2016年12月底,綠網收集環境數據(除在線)超100萬條(份),上線環境數據(除在線)763156條(份),上線環境數據全部地理化,在線數據已全面收集全國31個省國控在線監測、空氣質量數據、地表水在線監測數據,綠網總體數據超過1億條(份)。單類數據中,環評數據為國內最大的數據庫,違建項目、污染場地、尾礦庫等均為國內獨有的數據庫。
“不論是兩江環保還是廣州綠網,我們的目標都是推動污染減排,這是總體目標,但兩邊的手段不太一樣。兩江環保是基于實證的企業調查、舉報;廣州綠網是基于實證的數據整合、分析。從工作對象上來說,前者主要針對企業,直接推動企業做改善;后者則主要面向公眾和政策制定者,做公眾的應用和政策的改善。”向春說。
從利用無人機等前沿技術做現場調查,到利用大數據、人工智能做環境數據的整合分析,向春在環保公益這條道路上,堅持以創新服務環保公益,這讓他在首屆“愛佑創新公益領袖”資助計劃的評選中,收獲了評委們的一致認可。
“他年輕有為,追求不斷創新,運用互聯網思維做公益,相信先進的科技能夠幫助解決社會問題,通過微觀與宏觀相結合,進行多種類污染源取證,通過大數據技術應用,在環保公益領域取得了優異的成績。”
這份評語對向春十多年來在環保公益事業取得的成就作出積極肯定,也令他收獲了百萬資助。
“我們希望鼓勵這個行業里面真正有才華的領袖級人物,推動他們更好地為這個行業做貢獻,同時,也希望借此喚醒公眾意識,帶動更多的青年才俊投身這個行業。”愛佑慈善基金會執行秘書長叢志剛表示,“這個行業的最大制約是人才的缺乏。一個機構能夠發展到什么高度,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機構的領導人,他基本就決定了機構的格局和未來的戰略。從這次評委們給出的最終結果來看,向春在從事環保公益時所展現出的創新性,突破了傳統的環保模式。”
對于被評選為“創新公益領袖”,向春感慨良多,“我們并不一定要讓大家記住,但是如果我們的工作能對環境的改善帶來很大的價值,這就是我們最欣慰的事情。”他已經想好如何使用這筆資助,在對生活做一些補充和支持學習、成長外,他打算實踐一些自己的公益想法。
“機構的資金支持都是基于項目來的,如果要申請資金支持,必須得有一些穩定的、可見成效的項目。如果僅僅是個想法,或者說項目的風險比較大,獲得資助的支持相對來說有一定難度。”向春說,“現在有了這筆費用,作為一個社會創新者,我想我可以去做一些項目的實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