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筱

一不小心就比谷歌偉大 《中國慈善家》:解密人腦可能涉及到科技倫理的討論,不排除給人類帶來負面影響的可能性,這方面你也一定考慮到并做了相關了解吧? 陳天橋:對大腦的研究,是存在這個問題的。舉個例子來說,腦科學研究有可能做到 read your mind,還可以影響你大腦。我現在主要在研究Brain Machine Interface(腦機接口),如果我研究透了,我覺得大腦與大腦之間的communication(通訊)就有了,是不是有人可以借此去HACK你的大腦呢?這些問題都是倫理的問題。但是,我們推動的是一個Fundamental Research(基礎研究),我們是追求真相,不是做Commercial(商業牟利)。當你有研究成果出來,過程中會有政府或“倫理委員會”來研究如何應用。這不是我們的事情。 《中國慈善家》:比如克隆羊多莉。 陳天橋:對, CRISPR(Clustered regularly interspaced short palindromic repeats,該項技術可對細胞進行DNA切除)可以剪輯你的基因。我們支持科學去實現剪輯基因的技術,但它發明出來以后,我們交到社會,由社會倫理來決定,什么程度上我可以利用這項技術修改你的基因。但這不是作為科學家這個層面要解決的問題,我們要負責發現真相。我在個人網絡社交應用上有個留言,“我的使命就是發現真相,不管這個真相多么可怕。”我們不能因為這個真相可怕就像鴕鳥一樣埋在沙堆里,發現真相是我們的使命。 《中國慈善家》:也不排除短期內可能會取得一些可商業利用的成果,這對你來說有多大誘惑力? 陳天橋:我們是慈善家,推動科學研究,對這方面沒有那么在乎。腦科學研究是一個需要長期推動的事業,想要看到具有重大突破性的研究,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都有可能。但是如果有突破性的發現,它或許可以創造一個比谷歌更偉大的企業。谷歌說起來也很簡單,就是很多信息聚合在一起,變成一個幾千億上萬億的公司?,F階段,人與人交流是怎樣一個模式?我的大腦有想法,我要先通過我的神經傳到我的手指,我的手指typing,變成一個message,再變成數字信號傳到你的電腦,通過你的眼睛去閱讀,眼睛再轉化為信號傳到你的大腦。如果每個大腦都是一臺超級計算機,新科技可能會直接把人們連在一起。 《中國慈善家》:而且可以避免信息表達和傳遞過程中的損失。 陳天橋:是的。比如有時候你有一個想法,一閃念,語言無法表達,未來的科技或許就可以幫你傳遞。所以任何一個突破性的科學成果都有可能產生很大的商業價值,但是我只是說它有這樣的潛力。我們并不抱著這樣的目的。 要做社會活動家 《中國慈善家》:我刊采訪過的一些企業家認為,企業家做慈善大體上有兩個方向,一個是捐故鄉或者捐母校,另外就是關注到更廣闊的公共領域,比如比爾·蓋茨,他做慈善是以人類進步為整體語境的。 陳天橋:捐家鄉、捐母校,每個人都會有這樣的第一反應。我不是一個圣人,可以突然之間一下子就投入大筆資金到腦科學研究,只是我比人家走得快。捐助家鄉后,當我靜下來,我會思考我是不是要往更大的空間去探索,更希望能從根源上解決問題。當然,我并不會停止去回饋家鄉。最近我在思考,在我家鄉捐一個大的基金,我想用這個基金來徹底地、全方位地改造一片農村,看看一個中國的現代化的農村到底應該怎么樣發展。當然還只是剛剛萌生的一個想法。 《中國慈善家》:大致聊聊你想到的可能性。 陳天橋:比方說,很多人不愿意買大病保險,我建立這支基金可否把家鄉老人的大病保險cover一半的費用,政府再幫百姓承擔點,用杠桿來放大保險的力量,鼓勵每個人去買,不要讓大病保險成為一個保險公司和老人之間的博弈。再舉個例子,我們去幫扶生活水平低的縣,可否按當地最低生活標準,用這支基金來補貼百分之三十到四十。這是一個方面。但是最關鍵的,我要保留當地的文化。 文化就包括很多層面,比如我會強調農村衛生。這支基金可能會制定一個規則,村里的公共衛生達標,才能得到我們的補助。包括我把整個地區的古樹和林木全部標號保護,你們有多少個古樹和林木我就給多少補貼。 再比如,我們鼓勵他們的民俗留存,我認為社會的習俗是保持文化最好的東西,你有民俗,我們支持你留存和發展,我們可能會幫你修建道路,可能每年在當地評一個民風最好的村民。最終目的,就是要把這個地區,不僅僅是在環境上、民俗上,也包括個體的文化修養上,都提升上去。 《中國慈善家》:民國時,以晏陽初、梁漱溟為代表人物,興起過一輪鄉村建設運動。改革開放以來,也有一些民間人士在嘗試,但種種內部條件和環境所限,至今沒能看到讓人興奮的結果。你的這些初步的想法中,很多是政府責任,而且要達成這個目標,可能成本投入大到沒有邊界。 陳天橋:所以我想是否能打造一個鄉村發展的樣板出來,而且我想告訴大家,打造這樣一個樣板成本是多少。 比如我們是不是可以測算一下,假設將最低生活保障提高一下,它的邊際效應是什么?可能提高三百塊錢,對一個人來說,他原來平均每天吃不上一兩肉,覺得自己沒尊嚴,這三百塊錢可以讓他吃到足夠的肉,這就可能讓他有尊嚴,他成了可以吃上肉的人。這是從企業家的角度來思考。我現在準備拿一筆錢出來,在家鄉找一個地方做一個現代新農村的改造。這部分錢,沒有想象的那么多。 盡管腦科學是我現在最為關注的領域,但我還有可能未來去做一些鄉村或城市建設的探索??赡芪?0歲的時候,我會成為一個社會活動家,甚至可能會成為一個市長。 《中國慈善家》:城市的未來樣貌你也設想過? 陳天橋:當然不一定在中國成為一個市長,我可能去美國做市長。今年我甚至還讓他們做研究,美國可以incorporate(組建)一個城市。城市現在都是幾百年歷史,城市第一天是怎么來的?我們可不可能在美國創辦一個Next Generation(新一代)的China Town?如今,China Town就代表臟亂,是城市里面的一小塊,我們能不能按照現代化標準,在美國建立一個真正的中國城?有獨立的警察,獨立的法院,而且我們選出來獨立的市長,這些完全按照法律去做。注冊一個城市,我們進行一些改造,怎樣能夠用更科學和合理的方法,把中國有價值的文化,作一個(完整豐富的)平臺式的輸出。像這些問題其實就是從捐助家鄉開始。 我們一方面要關注全人類,但是同時我也關注我的國家,關注我的文化,關注我的家鄉,關注我的鄉親,關注我的親屬,這不矛盾。 慈善家是朋友,不是競爭對手 《中國慈善家》:做企業與做慈善本質上相同,都要利用有限資源創造最大價值。無論你個人是否有興趣,做企業必須要爭,爭資源、爭市場,現在做慈善,不需要再爭了吧? 陳天橋:我太太(雒芊芊)說的,我覺得她講得特別好,她說慈善家和企業家最大的區別在于沒有競爭。我希望能夠推動腦科學發展,取得突破性研究成果,如果有另外一個人,比如馬化騰,他也愿意把錢全部捐出來做腦科學,我只有高興。因為我就是想知道這個奧秘,這是驅使我的動力,我的目的不是盈利。有人跟我一同來解決這個問題,我很開心。 《中國慈善家》:進來的人都是同伴。 陳天橋:都是同伴。但做企業就不一樣。當然我們大家現在不斷地說競合關系、共同把它做大啊什么的,都是屬于短期的互利,長期來看,競爭是必然,因為社會資源是有限的。但是做慈善家美妙之處在哪里?沒有競爭。每一個感興趣的人都是你的朋友。 所以我也呼吁,我們中國這么多的慈善家,他們像企業家一樣的,把有限的資源用在最大的對社會創造價值的方向上去,我很認同和欣賞他們做的工作,如果他們對腦科學有興趣,我們非常愿意跟他們合作,我們能夠幫助他們把錢用在最好的科學家身上。 他們應該感到羞恥 《中國慈善家》:你捐資給國外大學做研究,很多人認為你應該把錢捐給國內的大學。 陳天橋:就說X光的機器被發明吧,所有人拍X光片,每個國家的人都會享受到科技進步的成果。我們不要去糾纏說這是外國人的,X光機你不要用么?我們都已經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了,習近平主席說要走出去,要有民族自信,我們為什么不能出錢支持人類共享的科研?為什么老是享受人家的科技成果?我們應該有自信,我們應該有驕傲。 這次的項目中,加州理工學院一個教授和一個博士后,兩個人是華人。加州理工學院還支持了這兩個華人,給他們錢,幫助他們搞研究。我捐錢給老外,老外又是個華人,按照那些質疑者的邏輯,怎么去看這件事呢?對他們來說,這么復雜的情況,他們豈不是要昏倒了?他們的情商和智商不能解決這么復雜的問題。 《中國慈善家》:事實上,海外公益慈善資源對中國的投入并不少,包括洛克菲勒基金會在內,百年前就開始支持中國的醫療事業發展?,F在,很多海外資金來到中國,在一些大學開展公益項目。但這些信息沒有得到大眾足夠的關注,即便關注到了,也沒有換位思考。 陳天橋:我們捐助腦科學項目時,最早跟洛克菲勒大學校長談過。他當時說,如果我們腦科學研究項目能捐給洛克菲勒大學的話,會是一段佳話。一百多年前洛克菲勒把錢捐給中國,提高醫療水平,一百年后中國崛起,由中國企業家反過來支持洛克菲勒大學。他這段話對我有很大影響。 有很多人曾經勸告我,第一筆大錢不要捐給老外,會被中國人罵什么的。我看了一些言論。史蒂夫·施瓦茨曼(Steve Schwarzman,中文名蘇世民,黑石集團創始人)和我一直有溝通,他不是在清華大學做培養人才領導力的公益項目么(注:蘇世民獎學金)。很多中國人,看到他們做的事業應該覺得很羞恥。我們一個禮儀之邦,一方面享受著人家給你的支持,當我們有錢了,把錢捐給了國外的科研機構,想去支持一項對人類都有益的事業,你卻要反對? 你的小孩到幼兒園去,你跟小孩說,人家小朋友帶點心了,你一定要吃,但是你要記住哦,爸爸給你帶的點心千萬不要給別的小朋友吃,你會這樣教你的孩子嗎?我們絕對不會這樣教育小孩,我們不要這么狹隘。 我基本上不大站出來跟人家去分辯,去談這個東西,我覺得很不好意思,像在自曝家丑的樣子,你去講它干什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