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小艾
曾有少年不知秋
◎陳小艾


在梁樊的印象里,沈小秋常年穿著素色衣服,性格悶悶的,臉上很少見到什么表情,整日像根瘦弱的豆芽一樣掛在課桌上。而梁樊則截然相反,他是那種令父母和老師頭疼的男生,身上好像攢著使不完的勁兒。跟安靜的沈小秋比起來,真的猶如楚河漢界,涇渭分明。
班里每個月都會進行一次座位大調整,那次換座位前,梁樊的父母找到班主任,希望把他安排到一個成績優異的同學身邊,耳濡目染地磨一磨他身上的戾氣,也能往前趕一趕成績。
當班主任宣布讓梁樊搬到沈小秋身邊的座位時,沈小秋停下了手中的筆,抬頭望了梁樊一眼,又安靜地低下了頭,像她這種性格的女生,哪怕有一百個不情愿也不會說一個“不”字。倒是梁樊首先不情愿了,他像根彈簧一樣從座位上跳起來,扯著嗓子拒絕班主任的安排。
沈小秋又抬眼往梁樊的方向望了一眼,她看到那個高瘦挺拔的男生就那么逆光站著,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卻可以清晰地看到他一張一合的嘴和線條流暢的下巴。
可班主任并沒有順了他的意。眼看已經沒有回旋的余地,梁樊抱著書和文具慢吞吞地來到沈小秋跟前,正好迎上她的目光。想到自己剛才在大庭廣眾之下講的那番拒絕的話,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擠出一句:“你好啊,沈小秋。”
沈小秋沒有接他的話,又埋頭沉浸在眼前的書山題海里。那個下午,梁樊借著調座位的由頭一直在斷斷續續地整理書桌,等到沈小秋跟他說第一句話的時候已經臨近放學,她側頭對一旁的梁樊淡淡地說了一句:“你真的這么討厭我嗎?”
梁樊停下手頭的事,一臉尷尬地笑著,搜腸刮肚地想該怎樣解釋之前在課堂上說的話。沈小秋卻并不理會他的笑臉,說完便背起書包兀自離開了。
跟沈小秋成為同桌后,梁樊發現她比之前自己以為的還要冷淡,不管周遭多熱鬧,她好像一直突兀地支楞在世界之外。
平日里梁樊是多桀驁不馴的模樣啊,可到了沈小秋這里,他好像拿她絲毫沒有辦法。她不主動跟他說話,他便一直沉默地坐在她身旁;她上課總是心無旁騖地聽講,他便學著她的樣子挺直了腰板;有調皮的男生在自習課時吵嚷打鬧,他怕打擾到她便厲聲制止他們。可是,梁樊沮喪地發現,不管他做再多,他跟沈小秋之間好像永遠隔著一堵厚厚的墻。
梁樊沒有想過,向來溫順乖巧的沈小秋會因為自己公開頂撞老師。那節數學課上,老師點評月考成績,說到梁樊的成績時,特意多點評了幾句,因為他在這次月考中進步非常明顯,史無前例地擠進了前十名。數學老師最后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一個人有多大能耐我心里都有數,成績可以差,但人品不能差,不能為了成績去做些不光彩的事。”
沈小秋注意到一旁的梁樊握緊了拳頭,胳膊上冒出了一條條青筋,他一定是在心里經過了異常艱難的思想斗爭,才一點點松開了拳頭,無力地趴在桌子上,不打算再辯解半分。
沈小秋就是這個時候騰的一下從座位上站起來的,向來細聲細語的她忽然義正詞嚴地對講臺上的數學老師說:“老師,梁樊之前是成績不好,但這次取得進步是他自己努力得來的,作為同桌,我可以為他作證。”大家從數學老師驚愕的表情里看出,他絲毫沒有料到平日里最寵愛的乖學生會這樣公開頂撞他。顯然,一旁的梁樊也驚住了。那節課后,梁樊對沈小秋說了句“謝謝”,沈小秋停下手中的筆,笑著說:“繼續加油。”
那是梁樊第一次見沈小秋笑,他忽然覺得笑起來的沈小秋還是挺可愛的,眉眼彎彎的,身上之前那種讓人退避三舍的清冷氣質一掃而光。梁樊沉浸在這個突如其來的微笑里遲遲不肯舉步,隔了很久才呆愣地點了點頭。
那堂數學課之后,梁樊跟沈小秋之間的關系很快又回到之前的狀態,很多時候,梁樊想主動跟沈小秋說話,可最后又把到嘴邊的話一點點咽了下去。
因為沈小秋的出現,梁樊開始把之前總是用來惡作劇的精力一點點轉移到學習上,在16歲這年,梁樊開始笨拙地學著做一個好學生。
有時在做題的間隙,他偏頭望一望一旁的沈小秋,看著她堅毅又寂寥的側臉時,總會在心底想,這么努力、優秀的姑娘應該不屑于跟自己這種差生成為朋友吧。但有時他又會僥幸地想,也許在日復一日的接觸中,她忽然就識得他的好,接納他走進她心底那個廣袤的世界了。
他總以為有大把時間,卻不承想,時光很快便將他們分隔到河兩岸。班會上,班主任宣布讓梁樊搬到講臺一側的座位時,他才意識到,今后那種一扭頭就能看到沈小秋的日子不會有了。
沈小秋依舊趴在桌子上奮筆疾書,看他要走,抬頭向他擠出一個微笑后便又繼續低頭忙碌起來。梁樊心里閃過一絲失落,他努了努嘴,決定不再說什么。
后來的日子變得飛快,梁樊與沈小秋之間的交集越來越少,有時他會借著扭頭看教室后面墻上的掛鐘時,偷偷往沈小秋的座位瞄幾眼。有一次,她正好抬頭往前面看,就那么直直地迎上了他的目光。在那次短暫的對視里,他看到她臉上一閃而過的笑容,忽然很想伸出手去撫一撫她額前的碎發。
意識到喜歡上沈小秋這件事時,梁樊也被這個念頭嚇了一跳。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想出了一百種理由來證明這件事的不可能性,卻又很快找出第一百零一個理由來將其全部推翻。
后來,向來大大咧咧的梁樊試著為沈小秋做過很多溫柔的小事,比如中秋節為她準備的蛋黃椰蓉味的月餅,圣誕節為她準備的蘋果,元旦為她準備的五顏六色的糖果,他總是事先塞進她的桌洞,想不動聲色地給她一些小小驚喜。
梁樊一直期待著哪一天沈小秋茅塞頓開忽然識破他的小心思。他不是沒有想過表白,以他那種頑劣的性格,完全可以大張旗鼓地表白,哪怕被拒絕也干凈利落來個痛快。可他沒有,因為他要面對的那個人是沈小秋,他怕被她拒絕后從此徹底斷了念想,更怕自己的唐突擾亂了她原本安寧的世界。
梁樊沒想到,自己這一忍,就是兩年多。后來的日子里,梁樊看著沈小秋一點點坐穩了年級第一的位置,在那年的高考中成為清遠高中近十年來唯一一位女生理科狀元。
回學校拿錄取通知書的那天,下了一點小雨,校園里到處都是一溜小跑的人群。梁樊注意到,在學校門口宣傳欄最顯眼的位置,貼著沈小秋的照片,照片上她穿著那件素色碎花襯衣,扎著清爽的馬尾,明艷動人。他站在那里看了很久,掏出手機拍下了那張照片,繼而像怕被人撞破心事一樣小心翼翼地收了起來。
那一年,梁樊通過努力勉強考上了本地一所不太入流的專科學校。他掏出手機看一看偷拍的那張沈小秋的照片,忽然覺得有點難過,他們之間仿似橫著一道天塹。
而那個夏天,對于一考成名的沈小秋來說,同樣有些焦躁不安,身邊擠滿了各種前來祝賀的人,熟悉的、不熟悉的,但她一直希冀的那張面孔,始終未曾出現。
從孩提時代起,沈小秋就比同齡孩子敏感,她心底似乎一直揣著一把刀,一不小心就自己出鞘。她知道,這是自己破碎的家庭帶給她的影響,所以這些年,她一直悶頭趕路,絲毫不理會周遭熱鬧嘈雜的世界。她不是沒有考慮過為梁樊那份炙熱的真心駐足,但她怕,怕他不過是一時好奇窺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很快便興味索然,轉身離去。
她下過很多次決心,如果高考后梁樊向她告白,她就接受,今后拼盡全力也要跟他在一起。因為自小很少被人用心愛過的她,曾在他那里得到過一些久違的溫暖。她怕他忘了她,便一直竭盡全力站在最高的地方,要他無論如何都能看到她。
可她終究沒有等來他的告白。他那種眉目舒展,從小到大沒吃過什么苦的少年,怎么會長久地喜歡她這種清冷不合群,從小在不完整的家庭里長大的女生呢?那個夏天,沈小秋一點點說服自己,學著釋然。
可當時他們不明白的是,那種僅僅因為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便能萌發的純真感情,在以后的時日里會越來越少,一旦發生,就應該毫不猶豫地抓住。可惜這一點,要到很多年以后,他們才能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