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何意
青島:最美的過往,走失在花街
◎棲何意

1
夕暮之光里,青春的輪廓被渲染得柔和而明亮。高低不平的道路,淺橘色的外圍墻,蔥郁的碧桃樹……這場景太過熟悉,時常徘徊在我的夢里。
彼時19歲的我,穿著棉麻長裙,眼睛和眉梢滿是笑意。我這才知曉,原來在更早的時候,已經有人將我的青春永遠定格在青島最美的“花街”。
大二時,我在青島的中國海洋大學當過一年交換生,專業是海洋生態學。我從小在西北長大,那是我第一次來到海濱城市。走出青島火車站正是傍晚5點,暮色四合,淺紫色的天空中飄著一層清淺的浮云,潮濕的晚風夾雜著海洋的氣息撲面而來。這里是青島的老城區,少有高層建筑,一座座紅瓦白墻的花園洋房掩映在林蔭中,行人不慌不忙地走路,也沒有擁堵的車輛。
我正仰頭望著西方的云霞,手機鈴聲響起,是來接我的班長,聲音溫潤:“我站在火車站的大鐘下方。”我朝他說的方向走去,看到一個高瘦的男生,有著烏黑而柔軟的頭發,褐色的眼睛,穿一件白襯衫。我微微一愣,他嘴角彎起明朗的笑容,很自然地接過我的行李箱。我在似夢非醒中,胡亂說了一聲:“嗨。”直到很久之后,再回想起我跟季以淮的初次相逢,我才意識到,早在最初的時刻,就已經有什么東西不同了。
我們走在青島的街頭,街道彎彎曲曲、陡坡環生。季以淮侃侃而談,為我介紹路過的風景,尤其是那些古老建筑的歷史,他都如數家珍。他認真的時候整個人都會散發出耀眼的光芒,眼睛里也落滿鉆石般細碎的星子。
在一個丁字路口,目光所及是一個教堂鐘塔隱隱綽綽的藍頂。季以淮循著我的目光望去,好似看穿我的疑惑,不待我開口,已經開始講起青島曾經被殖民的那段過往,而我看到的青島基督教堂便是當時的產物之一,可惜,現在已經錯過了開放時間。“會有機會的,下次我陪你來。”見我懊惱地嘆氣,季以淮笑著側過頭對我說。他的語氣染了暮色的溫柔,我忽然有點兒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走了很長一段路之后,季以淮問我累不累,我很誠懇地點頭。他立即揚手叫了一輛出租車,我驚訝道,“還以為學校離火車站很近,慢慢走著就能到。”他卻有些赧然地撓撓頭說:“我太喜歡青島了,總想讓每一個來這里的人都喜歡上它。”的確,只要漫步過青島的街頭,沒有人會不愛它。
2
因為是交換生的緣故,我被安排在研究生宿舍。和我同住的研究生學姐很忙,我跟新班級的同學也不過點頭之交,唯一比較熟絡的只有季以淮。所以當我懷著忐忑的心情告訴他,我想去看海時,他爽快地答應陪我同往。
9月的青島褪去了炎炎暑氣,海灘上也沒有了熙熙攘攘的游客。近處的海面上有飄揚的帆船和馳騁的摩托艇,再遠些,不時有海鷗掠過海面,劃出一道道優雅簡潔的弧線,一切都悠然自得。午后4點的陽光,如同初夏的微風,能瞬間拂去人心中的煩憂。
我手里提著涼鞋,光腳踩在軟綿綿的細沙上,浪花一浪拍一浪地澎湃著。我手舞足蹈地與季以淮分享著雀躍的心情,卻久久未聽見他的回應。回過頭去,已全然不見他的身影,我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一個人拎著行李箱來青島的時候沒有擔心過,卻在此時覺得極度孤單。
徐徐海風將我的長發吹得飛揚,猛然間有什么東西被扣在頭上,我抬眼,是一頂遮陽帽。扭過頭就對上季以淮一雙明亮的眸子,他氣喘吁吁,顯然是剛奔跑過,他又壓了壓帽檐,說:“海邊的紫外線很強,容易被曬傷,下次來記得戴帽子。”我傻兮兮地笑了,那一刻,心底忽然像澄靜的湖水中投入了一顆石子,漣漪蕩漾,慌亂起來。
那些日子里,季以淮陪我游遍青島大大小小的景點,吃遍各式各樣的美食。延伸到海邊的棧道兩旁有成群覓食的海鷗,起落的場面甚為壯觀;八大關的紅瓦綠樹永遠是新人們拍婚紗照的首選,漫步其中,花樹繽紛,聞香識路;熹抹東天之時,基督教堂的藍頂黃墻和遠方的山嵐在曉霧中時隱時現,總令我疑為身處異域;我們也曾跟很多人一樣,或坐或躺在五四廣場的草坪上,什么也不干,只是曬曬太陽,吹吹海風。
德國風情街最有意思,季以淮說那里常有一群外國人組成的大型樂隊,在街邊即興表演,路過的人們如果愿意,就可以隨時停下來與他們一起跳舞。那天傍晚,我們正好撞上樂隊表演,有年輕人笑鬧著隨節拍起舞,圍觀的人群也笑得開懷,不約而同鼓起掌來。
有個金發碧眼的男孩忽然走到我們面前,躬身頷首,做出邀請我跳舞的動作。我哪里遇到過這種情況,連連擺手,躲到季以淮身后。外國男孩被季以淮笑著拒絕,反倒是他,拉起我,加入舞動的人群中。平日的季以淮溫和、爽朗但絕不愛湊熱鬧,一定不會參與到這樣瘋狂的活動中來,我想,肯定是因為剛剛我們喝的德國啤酒,酒精點燃了某種發酵過的情緒。
我們其實都不太會跳舞,腳下胡亂踩著節拍,不小心就踩到對方的腳。我長裙的裙擺被季以淮踩住,他連忙伸手拽住我的胳膊,我跌在他懷里哈哈大笑,像是在用笑聲掩蓋著兩個人都不規律的心跳。青島真是個讓人快活的城市啊。
3
行走在青島的紅磚綠瓦中,與季以淮在藍白交際的天幕下終日游蕩,總覺得日子過得飛快。等我驚覺,一年的時光匆匆而逝,這也意味著我的交換生活即將走到盡頭,無可避免地要回到我原本的軌道。我等著季以淮對我說些什么,他卻異乎尋常得沉默。
再后來,離別的火車站,旅客匆匆,季以淮只說了一句不著邊際的話:“我送你的那本書看了嗎?”他說的是卡爾維諾的小說《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我們逛獨立書店時他心血來潮買來送給我,還在上面涂涂畫畫了很久。我后來隨意翻了翻,里面畫了很多不同表情的貝殼人。
我深吸一口氣,點頭又搖頭,來不及去深究季以淮晦暗不明的眼神到底想表達什么,已被身后的人潮推搡著,向檢票口挪去。通過檢票口的時候,我聽到季以淮在身后大聲喊我的名字,但我不敢回頭,我怕一回頭,淚水就會止不住落下來。
既然故作姿態地走到這一步,那就繼續裝作若無其事地將這條路走完吧。后來的大學生活只能用“平淡如水”來形容,我按部就班地學習、實習、工作,偶爾想起那一年的青島,仿佛是大夢一場,過往漸漸被掩埋。
我和季以淮很有默契地,沒再聯系過對方。大四下學期,室友們商量著去哪里畢業旅行,最后一致決定去青島。聽到“青島”這個詞,時隔兩年之后,我仍舊耿耿于懷,以實習請不到假的理由推脫了畢業旅行。室友們替我惋惜,卻全然不知我早已百轉千回的內心。
第二次來青島是工作后的第二年,只想來做一次鄭重的告別。我循著曾經的記憶走到季以淮給我拍照片的韶關路,三年了,這里幾乎沒有任何變化。有錦瑟年華的中學生穿著校服在這里留影,見我一個人,便請我幫忙拍照。我小心翼翼地按下快門,在取景框里,粲然而笑的中學生和記憶里的自己,影像漸漸重合。八大關是我們都特別喜歡的地方,初春粉白的碧桃,盛夏淺紫的紫薇,暮秋霜染的紅楓和隆冬蔥郁的雪松,四季色彩繽紛。那些已漸漸褪去顏色的記憶,隨著這一趟舊地重游,好像又被重新著了色。
最后一天,我去海洋大學的研究生部,撥通季以淮以前的手機號。季以淮還是當初的樣子,見到我時,笑容里有隱隱的靦腆。我們像多年的老友,吃飯、聊天,唯獨沒有談及過往。臨走時,他送我去機場,笑著說再見。與我曾經愛過的城市說再見,與我久久未能忘懷的少年說再見。
我后來又翻出那本落了薄薄一層灰塵的書,無意間翻到最后一頁,是書中男讀者和女讀者在一起的地方,書頁左上角,有季以淮寫下的4個字:在一起吧。可是,那已是經年之后了。青春里的很多事,往往都只有一個不了了之的結局。走散了的友情,無疾而終的愛情,再不見蹤跡的理想,說過要終老卻中途離開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