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手里的花，有青綠的枝丫

◎ 水生煙

少年手里的花，有青綠的枝丫

◎ 水生煙

5月末，文體樓的墻上，不知誰釘了塊木牌，用藍色油漆寫了一行字：需要的，請帶走；不需要的，請留下。墻上有一排掛鉤，掛了幾件校服、球衣，地上另有一個書架，放了資料習題之類。

左左經過的時候，看到有個男生在整理。和煦的日光從大榕樹的濃密枝葉間篩下，斑斑點點地落在他的白襯衫上。仿佛感知到左左的目光，男生回過頭來，笑著說：這里有高三的復習資料，需要的話可以拿去用。可能是因為他的笑容有著韓劇男主的干凈陽光，左左毫無預兆地紅了臉，搖搖頭，慌張地跑開了。男生笑了笑，從書包里掏出幾本書，整齊地放進了書柜里。

大考在即，高三生即將離校，用過的資料做不完的習題集，還有以后不會再穿的校服球衣，以及沾滿汗水和歡笑的籃球，甚至刻有“逢考必過”字樣的鋼筆都將閑置，宋辭覺得，不如將記憶留在這里，也傳遞給在校的學弟學妹。宋辭的想法得到同學們的熱烈響應，他們連夜布置了傳遞角。幾天下來，不斷有人送書冊過來，也不斷有人來將東西帶走，傳遞角的被關注度越來越高。

某一日清晨，宋辭整理書架時發現，自己放在這里的一本詩集被帶走了，而原本放詩集的位置上，有一摞手繪卡片，畫著或立或站的卡通人物，嬌憨又呆萌，旁邊是同一個人的筆跡，寫了“加油”之類的字樣。宋辭一張張看下去，然后抽出一枚夾進自己的書里。

左左帶走那本詩集是在午飯后，她借口掉了東西要回去找，一路來到傳遞角。宋辭沒在，一個男生正在試穿大碼球衣，見左左來，便問：合適嗎？左左笑得像朵花似的，比了個手勢跟他說，OK！于是男生樂顛顛地走了。左左在書堆里看到了一本詩集，羅伯特·勃朗寧的詩，扉頁上，有鋼筆寫著的蠅頭小字：宋辭。左左拂掉封面上的灰塵，又小心地吹了吹，然后從校服口袋里掏出一疊寫好的卡片，放在了原本放詩集的位置。

下午教導主任給高二年級開會時說：高三學長自發創建傳遞角是件有意義的事，希望大家能夠自覺維護，不要辜負了他們的心意。初夏午后，微風輕暖，七零八落的回答聲顯得懨懨欲睡：是！教導主任瞪眼：大點聲！同桌在桌子底下碰了碰左左的腳，把左左嚇得一個激靈。主任一走出教室門，同桌就笑得直不起腰來。左左的一顆心驚慌莫名，手在抽屜里，牢牢地抓著那本詩集。是的，左左是特意去找了宋辭的東西。他成績優秀，人又帥氣，關注他不過是自然而然的事，而要是拿了他的東西，可以傳遞他的一點智慧和運氣的話，又何樂而不為？只是，即使對自己百般安慰，左左心里仍突突亂跳，像藏了個不肯安生的小鬼。

6月將近。左左裝作經過，在傳遞角轉悠了幾回，也沒再見到宋辭的影子，倒順手整理了柜子里的書。她仍舊寫一些卡片放在那里，有時畫三五莖花草，有時只是摘錄幾句詩。她頗有些寫字繪畫的功底和天賦，手繪卡片看起來文藝又唯美。

那天，左左摘錄了羅伯特·勃朗寧的幾句詩：你手里提著的那把花，不也是四月下的種子，六月開的嗎？

左左想了想，又在卡片上添了幾個字：To宋辭。她覺得這詩集本就來自宋辭，那么這張卡片便權當回贈吧。只是想寫幾句話給他卻又不敢，就這么翻來覆去，提筆放下，手心汗液幾乎濕了一張潔白卡片。

左左不確定宋辭是否能夠拿到這張專屬卡片，不過6月的第一天，她看見他了，在她教室的走廊里。宋辭捧著一摞書，看見左左就笑了。左左的面頰又滾燙起來，眼神卻黑亮明澈，聲音里有些克制不住的顫抖。她說：你是來找人的嗎？要不要我幫忙？

后來的左左，一直記得宋辭當時的表情。他移開對望的視線，側目去看暖陽底下微微顫動的葉片，抬起一只手抓了抓后腦勺，復又轉過臉看她。左左覺得，這大概是他緊張時會有的表現吧。這個認知讓她心里著實雀躍了一回。宋辭臨走時笑著跟她說謝謝，轉身后卻又想起什么似的，回頭跟她說，節日快樂。像是熟識許久，左左下意識地嘟嘴皺眉，做出一個很嫌棄的表情。宋辭笑出了一口白牙。

這個場景在左左心里，被溫習了幾百遍。只是那個夏天，再不曾見過宋辭。雨季來臨的時候，學校撤了傳遞角。左左偶爾經過那里，會仰頭望大榕樹的樹冠，回想日光斑點落在白襯衫上，男生回過頭來微笑時的模樣。

七月流火，聽聞宋辭考取了北京的學校。某天下午經過宣傳欄，見四下無人，左左揭下了貼在里面的宋辭的照片，慌慌張張地跑開，連金屬邊框刮傷了手指也沒覺出疼來。后來那個傷口結了小小的半月形疤痕，左左心底文藝病發作，將它拍了照片上傳，附一句話：來自你的印記，無關傷口，有關青春。底下許多人留言追問，誰？左左不答。同桌洞若觀火，只發一張大笑表情符，便勒索掉左左幾杯冰淇淋。

9月風涼，烈日高掛時卻更覺灼灼。白云在風的吹逐下，飛快地漂浮。左左升入高三，開學初便掛了倒計時的牌子，氣氛緊張凝重。左左的成績中等偏上，卻也跟風里的云一樣漂浮不定，努力可見提升，稍一分心馬上下滑。左左很苦惱，老師家長也是苦口婆心。那天班主任跟她談話之后，從抽屜里拿出個包裹給她，說是有人寄給左左的，請他代轉。

左左不解，卻還是當著老師的面拆開包裹——泰戈爾的《飛鳥集》，此外再無其他。左左捏著書脊抖了抖，也并不見半張留言紙片。她有些結巴地問：誰，誰給我寄的？年輕的班主任笑了，反問道：你不知道嗎？左左生怕老師誤會，不由得猛搖頭，倒把老師逗笑了，拍了拍她的手臂，語帶雙關地說：回去復習吧，這么動人的詩集，這么寶貴的時間，還有這么有限的精力，別浪費了。快遞單上填寫的字跡并不清晰，但左左隱約可以看見寄件人一欄寫有北京字樣。她不敢深想，卻又忍不住猜想憧憬，那是宋辭寄給她的。

左左將兩本詩集放在一起，擺在家里書桌醒目的位置。而北京，成了她最為向往的圣地。左左從此半點不敢懈怠，稍稍走神兒就覺得班主任看她的目光別有深意。仿佛為了證明，當然也為了她向往的北京，左左的成績竟在短期內有了大幅提升。左左樂了，因為她覺得要是再把成績提高點，班主任一高興，說不準就把某人的聯系方式告訴她了。

有時候左左會聽見宋辭的名字，被作為榜樣在課堂上提起。每次左左都會快速低下頭，心底里各種情緒纏夾，高興、緊張、驕傲，甚至自我審視。左左覺得，他那么好，自己要不遺余力地大踏步奔跑，才能將距離縮短。左左堅信，《飛鳥集》是宋辭送給她的禮物。但她并沒有翻開它，盡管很多時候她都很想描摹他的字跡。而循著一些蛛絲馬跡，其實不難打聽到他的消息，可是左左什么也沒有做。因此她不會看見在《飛鳥集》的某一頁上，有著雋秀字跡：你好，左左。明年此時，想在北京見到你。By宋辭。左左沒看見宋辭的表達，心意卻與他不謀而合。

因為學習緊張，左左不再畫畫，偶爾會在演草紙上隨意走筆。她不知道初夏時的某一天，有過一個男生，曾拿著手繪卡片站在林蔭下，對著走過的同學打聽：認得這個筆跡嗎？光斑落在他的白襯衫上，他的眼神明亮。那時候的左左坐在窗下，枕著一條手臂，對旁邊的女生說，我剛才見到宋辭了。她說，就是我們的學長宋辭啊。

穿窗而來的微風，輕輕拂動著她的頭發。是在那天，左左寫下了專屬于宋辭的卡片：你手里提著的那把花，不也是四月下的種子，六月開的嗎？左左相信，真實而堅定的熱愛與追逐，需要全力以赴的勇敢與努力，以及強大的自控力，才能抵達。所以她從不去猜測宋辭是不是真的收到過那張卡片，因為她將會去到有他的那個地方，親自問一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