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衷曲無聞
他總是竭盡全力給我他的所有
◎ 衷曲無聞

01
“這孩子沒救了,準備后事吧。”拔下氧氣罩,醫生柔柔地說道。
母親號啕大哭,爺爺奶奶站在一旁,呆滯著。父親兩腿一軟,癱坐在地上,最后又把我抱在懷里,任憑醫生怎么爭搶,他都不肯放下。“你胡說,他還有氣。”
據說,要不是父親最后那10分鐘的不舍,我已經消失在這世上了。
窮,始終是我不愿提及的童年陰影。我成為留守兒童,吃一次肉,要等上好幾個月。父親目不識丁,常年在外打工,我的病反反復復,他也不會回來看我。
我7歲那年,冬天很冷,父親提前收工回家過年。他給我買了一個氣球口哨,把氣球吹大后松開嘴,口哨就會響起來,父親說那是最好玩的玩具。我跑去和小伙伴們分享,小胖拿著一輛玩具車在我們面前炫耀。我吵著要父親也給我買一輛,父親說,咱家買不起那個,你的口哨不是很好嗎。我說,你連賺錢都不會,有什么資格當我的父親?
后來,母親把我狠狠揍了一頓,我賭氣不吃飯,夜里一直哭到睡著。第二天醒來的時候,一輛小車擺在我面前,是父親用木頭做的,木頭的車廂木頭的車輪,我怒氣全消,抱著父親狠狠親了幾下。
真正和父親住在一起,我已經上了初中。
小學五年級參加小升初考試,我考了全鎮第二名,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父親的臉上堆滿了笑容。他逢人就說,這孩子真不容易,從小支氣管炎,沒過上一天清靜日子,后來又得了腦炎,還以為會變傻,這下總算放心了。
萬萬沒想到,和父親住在一起后,才是我噩夢的開始。一場曠日持久的父子對抗戰,自那以后拉開了大幕。父親總是毫無征兆、不顧他人感受地黑臉、呵斥。他不挖苦也不冷嘲熱諷,而是以一種定性、權威的語氣說:“你不能這樣做。”無論我怎么努力,考怎樣的分數,他永遠都在說,我就是不如誰誰家的孩子。比起他帶給我的那些溫暖,我從他那里得到更多的,是無助的體驗。
進入高中,我開始有點怨恨父親。在那些聽不得一句冗繁話的日子,我希望早點離開他。
一次,我拿著錢去報名,他不放心我非要跟著,我撂下狠話,你要是跟著,我就不讀書了。后來,他換上沾滿水泥砂漿的衣服褲子,答應去工地。那是他第一次向我服軟,我心里暗爽。可是,當我到學校沒多久,替老師去樓上搬東西,卻在視野開闊的地帶發現父親就在大門口,他東張西望,佝僂著背,一身泥漿,試圖在拔節瘋長的高中生人群里找尋他那個不到一米五的兒子。那天為了躲他,我溜到學校后山待了一下午,仿佛和他撞見,我會在同學面前丟盡顏面。
父親是我努力想走進去的一座山,卻總是不停地絆倒,試過很多方法,每一次都摔得心寒,我不覺得他愛我。
02
上了大學,我和父親的見面變成一年兩次,如果假期打點零工,每次見面不超過十天。我從未主動伸手向家里要過錢,我想方設法去拿獎學金,做各種兼職,甚至練習每天只吃一頓飯。每隔二十幾天,家里會往我卡里打500元,然后再打一通電話,那些錢我基本不會動,因為我受不了父親給錢之前的那一番數落。
大三的一個下午,我沒去上課,在宿舍睡得正酣,宿管阿姨突然跑來敲門。“樓下有個兇神惡煞的人說是來找你的,你下去看看吧。”因為連續一個星期沒打通我的電話,父親怕我出事,就跑到學校看我。我說交不起話費手機停機了,他一巴掌拍在我臉上:“你這么不懂事,報個平安都不會嗎?知不知道我們擔心你。”
那是他第一次打我,當時離他很近,我第一次發現他的臉上爬滿了皺紋,心一酸,沒挨巴掌的那半張臉有淚水劃過。父親是我們的天和地,只有等這片天地塌陷的那一天,我們才會難過到無法自抑。
又一番噓寒問暖之后,父親突然掏出兩千塊錢,叫我拿著,說在外上學用錢的地方多。我保持一貫的執拗,死活不肯收。送他走了之后,我開始有些后悔,不賭那一口氣,兩千塊于我還是一筆不小的數目。
過了一個小時,宿舍有人敲門,打開一看,是父親。他賭氣似的把一卷紅票子塞到我手里,只說了兩個字,拿著,然后轉身就走。等我眼眶泛紅的時候,他已經走遠,想著他要一個人坐火車,想著他因為打不通電話擔驚受怕,我無比自責。我花掉他半生的積蓄,用10年和他置氣。歲月在他臉上攀爬,他以為我不會長大。對抗那么多年,那是我第一次想與他和解。
前年春末,外婆過世,我回家奔喪。下車后轉向家的路口,還要走一個小時的山路,父親執意要去路口接我。我下車的時候,看見他瑟縮著站在冷風里,風吹亂了他本來就不多的頭發,遠遠望去身形顯得更佝僂。
曾經他一直擔心我長不高,我卻仿佛一夜長大,他從過去高高大大的身影,變成現在站直了也沒到我鬢角的高度。他過去走在路上的腳印可以裝得下我的兩只腳,現在我需要刻意放慢步子,才能讓他勉強跟上我的步伐。
我說,爸,你累的話,歇會兒再走吧。他說,倒是不累,只是不服老不行。我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我的那個像鋼筋混凝土一樣結實的父親,明明只是出了一趟遠門,修了幾間樓房,回來的時候,就被瓷粉染白了頭發,水泥砂漿把手背泡得褶皺粗糙。
在我漸漸長大的過程中,一直和他敵對,留在腦海中父子相處的印象,只停留在童年時期。那時候,他可以一只手將我拎起來,讓我騎在他的脖子上看露天電影,他的大衣寬敞到可以將我整個人包裹進去……我在時光的洪流中迅猛長大,我的父親,從高大到佝僂,卻始終割舍不下對我的牽掛。
03
今年臘月底,我開車和別人撞了。父親趕到現場,車主還在沖我發火,他竟和車主爭吵起來,每一句話都蠻橫不講理,卻滿是對我的袒護。父愛如山,就是在你虛弱、腿軟的時候,在你背后撐住你的那座山。
我的車需要開到交警隊扣押,蜿蜒的山路罩著濃霧,能見度不足一米。父親騎著摩托車在前面為我引路,我以緩慢的車速艱難滑行,路面開始結冰,我開著空調還是止不住哆嗦,父親出門急,連手套都沒戴。
辦完手續離開交警隊,我已經饑寒交迫,父親卻一直抗著。我說,爸,要不讓我騎回去吧,太冷了。他說,這條路你不熟,騎車不比開車,我是凍習慣了的,前段時間做工,每天至少要在路上跑兩趟,比這冷的時候多了去了。我的眼淚瞬間滑落,父親50歲開始學騎摩托車,不知摔了多少跟頭,為了做工,一年四季,無論刮風下雨降雪,都會穿行在這樣的路上。
父親騎著摩托車載我回家,天空開始飄雪,二十多公里的鄉村路上,我貼緊父親,再次感到他后背傳來的溫度。
前些天,我出了趟遠門,乘坐的汽車在出站的時候,被一個建筑工人攔下。那是個看起來沒有文化的父親,聽家里打電話說孩子離家出走,便匆匆從建筑工地趕來,也沒有什么途徑,只是守著出站口的車,一輛一輛地找。司機師傅說,守著車站也不一定找得到,他還可能坐黑車、坐火車,溜進某個網吧躲著,等他玩夠了沒錢了,就回來了。
我不知道那個皮膚黝黑身材瘦小的父親聽到這番話心里做何感想,也不知道他是怎樣費盡口舌才說服車站工作人員允許他在出站口守候,只是看到他下車時落寞無助的背影,我總會想起我和父親的一幕幕往事。
你喜歡用你的方式在這個世界橫沖直撞,父親只會在你看不到的地方無助彷徨,他都是在竭盡全力給你他的所有,你總是以為他給的還不夠。如果說母愛像家,父愛就像是門口那條通向世界的路。你就這樣一直走著,路的盡頭是墳頭,你再也看不到守候,你也走成了另一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