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藝塵
我們都曾在孤寂歲月里獨自難過
◎羅藝塵
學生時代大家有個樂趣,就是同學間相互起外號。個子矮的叫“根號二”,肥胖的叫“五花肉”,高瘦的叫“晾衣竿”,打扮落伍的叫“阿依土鱉公主”。我的外號則叫“小結巴”。
我從小就常在軍區禮堂看電影,放映員是我家的常客,于是我有機會進入放映室。那時只覺得神奇無比,人物、音樂、故事,都藏在一柱光束里。終于有一天,我忍不住伸手去摸光束,銀幕上赫然現出個黑巴掌,觀眾席一片騷動。“快走開!”放映員厲聲猛喝,推開我,“回去叫你爸收拾你!”聲音巨響,幾乎震碎心臟,我想解釋,卻啞然失語。之后我講話就不利索了。
結巴的世界,是一個難堪的世界。我最怕當值日生領讀課文,起初大家都樂,后來煩了,說別讓小結巴領讀了,太累。至此我被排擠,很少有人找我說話。
初中時流行看武打片。課間,男生拳腳揮舞,嘴里自帶音效,大呼小叫:力劈華山、黑虎掏心、長虹貫日。“武林高手”都是一根筋,喊什么招,出什么招。我出主意說:“兵、兵不、不厭詐,喊力、力劈華、華山,出、出手用猴、猴子,偷、偷桃。”結果就亂了套。大家打出仇恨,玩鬧變成斗毆,有人傷筋動骨。班主任追查事件起因,查出我是罪魁禍首,從此認定我很壞。于是我的日子變得更加難過,我也變得愈發沉默,越沉默,越說不出話。有同學干了壞事,便推到我身上,我解釋不清,只能默認。
很長一段時間,我的各科成績均排名末尾。期末考完試開家長會,班主任為鞭策末等生,想出個奇招—讓成績排在最后10名的學生家長,在講臺上坐成一排。家長倍感羞辱,回家教訓孩子。有的同學成績雖差,但人緣好,或者搞集體活動特別能干,也會受到贊揚。但因為講話有障礙,集體活動我的表現也很差勁兒。
沉默讓我自卑,自卑的人尤其敏感,我覺得日子十分難熬,特別不想上學。越不想上學就越容易犯錯,犯錯就得寫檢查。我無師自通,把檢查分成三段式:犯錯緣由、犯錯過程、改錯方法。尤其寫犯錯緣由,我細挖思想根源,寫得椎心泣血,令人潸然淚下。班主任對我寫的檢查大加贊賞,并在全班朗讀。首次受到表揚,我既羞澀又興奮。
之后,很多同學找我代寫檢查。慢慢地,大家開始善待我。對于寫檢查,我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因為它能帶給我自信。久而久之,我發現,其實人人都喜歡聽別人認錯,我認錯的水平又特別高,時至今日,我也很擅長道歉,常常能化干戈為玉帛,讓對方轉怒為喜,破涕為笑。
初三那年,電視臺放一部港臺連續劇,大家都很喜歡。可臨近中考,幾乎所有同學都被家長限制觀看,劇情的懸念搞得人心慌意亂。我又急又惱,心想,不讓看,我干脆自己編。于是寫續集,一個同學看了,大呼過癮,傳給另一個。一傳十,十傳百,全年級的同學都在傳閱。
結果,我中考落榜了,我們家的孩子成績都不錯,唯獨我一塌糊涂。落榜后,我受到長輩們的輪番批評。在他們眼里,我的前途不堪設想。外婆說:“別難過,明年再考,考不上也不要緊。”又說:“不要逼自己,你和他們不一樣。”
沉默的日子,我喜歡戴上耳機聽音樂,有一天,偶然聽到齊秦的歌,狂放且深情,好歌如感人的故事,娓娓細述,撥動心弦。我反反復復地聽,聽著聽著,不覺唱出聲來。老房子不隔音,打個噴嚏都能響徹整條街。有一次,對面女孩在閣樓上叫:“哇,唱得好棒!”我聽到后異常興奮。第二天,她又說:“如果你會彈吉他,邊彈邊唱,就更酷了。”
我去找家人要錢買吉他,遭到一頓訓斥:“你講話結巴,連高中都是通過復讀才考上,就知道玩,將來能有什么出息!外婆怒了,氣呼呼地說:“他成天不出聲,唱幾句你們還罵。再逼他,看我不收拾你們!”幾天后,外婆托人買了一把吉他給我,我愛不釋手。

高二時,在理發店,我碰到一個鄰居。他認識的一個聲樂老師常來這里做頭發,于是介紹給我認識,我至今記得頭一次見聲樂老師的情景。她笑笑說:“練呼吸,腹式呼吸法,胸腹聯合式呼吸法,都練練。”開始幾個月里,我天天練呼吸,練氣泡音,練“狗喘氣”,感覺有人扔根骨頭我就會撲上去。意想不到的是,經過幾個月的呼吸訓練,我說話竟漸漸流暢起來。
聲樂老師說:“心里緊張,呼吸不暢,說話就不利索。所以你要堅持練呼吸。”基礎訓練后,學唱練習曲,我卻踩不準節拍。聲樂老師反復糾正,我依然如故。
她終于火了,說:“你嘴不利索,耳朵也不管用啊?我彈我的,你唱你的,打算氣死我是不是?”然后“啪”地蓋上鋼琴蓋,打開節拍器:“自己站著聽,聽到耳朵生繭!”然后我就抄樂譜,聽節拍器。一個月后,節奏終于全無問題。聲樂老師眉開眼笑:“你這孩子真是挺怪的,簡單的節拍你費牛勁兒學,很難掌握的咽音、顫音,你又特別有悟性。”
沉默太久,我也想在這個世界上發出些聲音。高中以后,我的功課幾乎完全荒廢。語文勉強能懂,別的課,都感覺老師在講外語。尤其弄不懂幾何題,明明量角器一測就能解決,非要徒手證明,這讓我十分震怒。
自從講話流暢后,上課我就和同桌狂聊。如同長期困窘的人,終于發了筆橫財,便大肆揮霍,以報復過去受窮的日子。同桌也是個“神經少女”,話也很多。可她反應快,老師一轉臉她就迅疾閉嘴,所以受傷的總是我。因為上課講話,我多次受罰卻不思悔改。
有一次,班主任讓我滾出教室。我吊兒郎當地往外走,嘴里仍喋喋不休。她勃然大怒,把我的課本、文具全扔到教室外的走廊上。我一邊撿東西,一邊含恨想:將來一定要報仇!
多年后,我在一家超市遇見她,她已退休,人胖了兩圈,身穿一件買牛奶時商家送的T恤衫。超市人擠人,她被撞了一下,手上的大包小包掉落一地。我走過去,彎下腰,幫她一樣一樣撿起來。她沒認出我,很客氣地說:“謝謝你啊。”我忽然覺得,她生活得也不容易。盡管當年我的退學,與她不無關系。
青春期的叛逆像彈簧,越壓反彈越強。我對讀書全無興趣,如我這般的末等生,是班主任的眼中釘,日子很不好過。越讀越難受,我透不過氣,看不到前景,就想退學,這想法讓父母和其他長輩差點瘋掉。他們放出狠話:“真是做白日夢!你要是能唱歌賺錢,我就用手掌心給你煎魚吃!”
我不管不顧,毅然退學。后來,外婆到學校給我代領了一張高中畢業證。這張畢業證,我一次也沒用過。如今翻開,看著證件照上的少年,往事就像黑白電影,畫面布滿明滅的斑點和劃痕,輕輕抖動。
剛退學的日子比較難熬,聲樂老師推薦了幾家酒吧,讓我去試唱。試唱幾次后,被其中一家選中,每晚唱5首歌,唱一晚結一次賬。從此我晝伏夜出,晃晃蕩蕩。
大多數人的生活軌跡千篇一律:上學念書,畢業工作。但總有些人不同,在青春晃蕩的歲月里,幾乎所有的人都說:“你的生活是賭博。”我無意反駁。
仔細想想,人生做的很多選擇,無一不是賭博。越難抉擇的事,賭注越大。只是有的勝算大些,有的勝算小些。不必按別人指引的路去走,隨波逐流未必就是對的。做自己喜愛的事,過自己想要的生活,會動蕩,會艱難,但可以給自己一個大寫的“贊”。
這世上沒有末等生,人人都能以夢為馬,去往一心想到的地方。縱然沿途無人喝彩,心有摯愛,終會撥開陰霾,望見碧水藍天。
我曾結結巴巴,說不出利索話。我曾蜷在角落,畏縮不前。但那天,我在酒吧唱出第一首歌,齊秦的《沉默》,有人聽到落淚。原來,我們都曾在孤寂歲月里獨自難過。原來,所有沉默的眼淚都會在時光里凝成琥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