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 名
記憶深處的 溫州燈火輝煌
◎佚 名

我喜歡溫州,是后知后覺的。溫州是一座沿海城市,因為是民營經濟發展地,所以在改革開放初期就有了“南有吳川,北有溫州”的美譽,因為溫州人太有商業頭腦,又被稱為“東方猶太人”。
許多年前在溫州的小攤小販后來都成了名企業公司的老板,我爸顯然生不逢時,他去溫州的時候已經錯過了創業潮,只能在電子廠打工,累積多年后才在鹿城區東阿外樓開了間海鮮干貨鋪子,那一整條街都是賣海鮮干貨的,一年四季都充斥著咸魚混合海風的腥味。
我還記得17歲的蕭曉坐在她家門口帶著海鮮味的凳子上,捧著臉說,為什么電影里那些壞人總是炸香港,怎么不來把溫州給炸了。她在末尾還加了一句,我遲早要逃走的。
去哪兒?我問。
去哪兒都行,反正不要待在溫州。蕭曉說,她真是厭極了溫州。
我坐在自家的板凳上,整理新到的魷魚干,不以為然,因為在溫州住了17年的我才更有資格說這句話。
蕭曉家和我家一樣,爸爸在工廠打工存了錢,開了一家干貨批發店,但她比我晚幾年來,我4歲那年就來溫州了,會說地道的溫州話,但我們都不是溫州人。
溫州有太多像我們這樣的人,父輩早年來溫州打工,安定后再接老婆孩子過來。既不能把溫州當作家鄉,又不能當作歸宿,每年春節還要坐很久的火車,回真正的家鄉去。每當別人問起,我故鄉是哪里的時候,我總是猶豫半天不知如何回答。
蕭曉本想通過考大學這個方式逃去外地,結果沒考上,只得念了本地的技術學校,而我成功逃走了,從溫州考去了廈門。站在廈門的海邊時,我覺得自己終于解脫了。
在廈門上學后,每個學期回家一趟。大學頭一年,寢室的姑娘們坐在一起進行自我介紹,輪到我,為了簡單明了,我說我來自溫州,不僅因為父母在溫州,也因為我在溫州長大,會說地道的溫州話。
溫州話說起來拗口,外地人通常都聽不懂。網上甚至有一份全國最難懂十大方言排名,溫州話名列第一。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會有一種莫名的自豪感。大二時,室友跟其他專業的妹子吵架時,拉我上陣,我一開口,地道的溫州話讓那些姑娘都愣住了。
每個學期去學校,我就會被室友要求帶特產,而溫州最著名的特產莫過于鴨舌。以前在溫州的時候,幾乎每周飯桌上都有一盤醬鴨舌,所以沒覺得特別好吃,到廈門讀書之后才發現,鴨舌竟然成了我唯一懷念的美食。每個學期從溫州到廈門,我的行李箱幾乎都被鴨舌占領,到寢室之后還必須藏一包在背包里,最后還是難逃室友的鼻子,不得不拿出來分享。
大學畢業后,我留在廈門工作,回溫州的機會越來越少,只能從網上買來解饞。
在廈門好幾年也沒愛上沙茶面和土筍凍,于是,我又開始懷念溫州其他的美食了,比如馬鮫魚、山楂糕、矮人松糕,每一樣曾經不愛吃的東西,都成了此刻的心頭愛好。
工作第三年,我認識了孟小筠。他出生在廈門,但祖籍在溫州,逢年過節也會回去看看。
他和我不同,他很喜歡溫州,把溫州視為故鄉,他喜歡百丈漈,也喜歡麗水街,更喜歡溫州南戲,他還說以后想生活在溫州。我有些錯愕,也有些慚愧,在溫州那么多年,他說的那些地方許多我都沒有去過,因為常要幫父母看店,我的生活軌跡只在東阿外樓那一帶。現在的溫州人,分本地人和外來者,有些溫州土著稱呼外地人為外來猴,好聽一點的叫新溫州人。
但是不管是外來猴,還是新溫州人,我從未真的了解過溫州,甚至沒有完整地聽過一段南戲。
溫州南戲是中國最早成熟的戲文形式,稱為戲文,又有溫州雜劇之稱,居民區的巷堂里會有戲臺,每周都有人穿著姹紫嫣紅的戲服唱《琵琶記》,臺下坐著老頭老太太,而我每回路過,都匆匆跑遠了。
也許是一種奇妙的緣分,我跟孟小筠開始交往了。后來孟小筠才坦白說,他最初注意到我,只因為我是溫州人。我跟他解釋,我是湖北人,只不過在溫州長大,他笑著說,故鄉未必只能是出生的地方。這句話讓我耿耿于懷了好久,溫州兩個字,在我腦海里仿佛一下變得沉重起來。
去年,蕭曉終于如愿以償地離開了溫州,原因是她交了一個上海本地的男友,在她媽媽的極力反對下,她還是悄悄跟男友去了上海。
今年夏天,我正在上班,突然接到家里的電話,說家里的鋪子被臺風吹毀了。我跟公司請假,連夜趕回溫州。東阿外樓那邊一排干貨店都受損了,鐵皮屋的鐵皮不知去向,地上的海帶被水泡得鼓鼓的。這一次店鋪損失很大,我爸坐在門口的小凳子上嘆氣,我媽一籌莫展地擠掉鮑魚的水分。晚上吃飯的時候,誰也不說話。
房東要修葺店鋪,街上的店鋪只能歇業,我又不忍心馬上回廈門,索性請了一周的假陪爸媽。我想去孟小筠說的那些地方,于是提議帶爸媽去散心。
我們從百丈漈開始,去了天頂湖、玉蒼山和雁蕩山,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想過溫州有那么多山水,我爸媽也覺得驚奇,尤其是我爸,很感慨地說,以為就要在溫州過一輩子了,卻還不知道溫州原來是這個樣子。我深以為然,也對從前說厭惡溫州的想法感到羞恥。
我在電話里跟蕭曉說起這件事,以為她會笑話我,沒想到她認真地說,其實去上海之后,她也挺想念溫州的。我們在電話里,聊了好久關于溫州的話題,包括美食,包括她在上海說溫州話覺得好時髦,因為大家都聽不懂。
聊到最后,我忽然有些心酸,沒來由地替溫州感到委屈。
國慶節,我帶孟小筠回溫州見父母。我爸媽一聽說是溫州人,有些惆悵。因為在溫州有一個約定俗成的規矩,那就是溫州姑娘只能嫁溫州人,換言之,溫州小伙通常不被允許娶外地姑娘。
究其原因,不是什么習俗,而是因為溫州本地人大部分有錢有勢,看不起外地人,如果女兒嫁了外地人,在親戚朋友面前就會抬不起頭來。所以,外地人無論在溫州生活多久,都沒辦法真正融入溫州,成為一個真正的溫州人,但是我們也不必融入他們,也不妨礙把溫州當成故鄉。孟小筠解釋說,他父母很開明,不會有這些顧慮,我爸媽才稍稍松了一口氣。
其實在我來廈門后才發現,溫州算不上宜居城市,人口雜亂,城市建設也一般,至今還沒有通地鐵,到處都是各種各樣的工廠。尤其是鞋廠,有人統計,全國人穿的鞋子,有56%的鞋底下印著“溫州生產”的標記,再就是眼鏡廠和打火機廠,簡直不勝枚舉。
大家都知道浙江人有錢,也知道最有錢的地方是溫州,僅僅是溫州就有2000多個億萬富翁,500多個人里就有一個千萬富翁,大街小巷隨處可見百萬豪車,我一直覺得溫州大概就是全國貧富差距最大的城市了。
而我這種Loser,從秋天開始竟然有了想回溫州的想法,沒其他原因,只是想回去,想喝塑門街上的咖啡,想吃紗帽街的海鮮丸子,還想聽一直沒有完整聽過的《琵琶記》。
就算是大海里的一條沙丁魚,也有自己生存的法則,所以我沒什么好怕的。我還想著,幫爸媽擴大干貨鋪面,然后在網上開店銷售,有生之年做不了千萬富翁,也要朝百萬富翁努力啊。
我告訴孟小筠這個決定的時候,他很開心,還答應明年春天陪我一起回去。
蕭曉在微信里告訴我,她跟男友分手了,她想回溫州。
不想逃走了?
不逃了,我想吃溫州鴨舌。
我想起鴨舌的美味,真想明天就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