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 妍
周有光:“熱血青年”故去,歲月歸于有光
◎曉 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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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有光,語言文字學家,漢語拼音推廣者

有時我們景仰一些大師的歲月,就像是在目睹一場生命的奇跡。然而就像流星劃過天幕破空而去,2017年1月14日,這個世界又痛失一個這樣的傳奇。我國著名語言學家周有光去世,而就在前一天他剛過了112歲大壽。
知曉他經歷的人,會發現對這位老人112年的人生竟是這樣難以定義,一輩子活了人家幾輩子:
他是經濟學人,年輕時巧用金融立下抗日大功,又是語言文字學家,學拼音的人都欠他一份師恩;
他是作家沈從文的連襟、才女張允和的丈夫,一生又跨越晚清、“北洋”“民國”和中華人民共和國,親身感受過民族衰亡、政權迭起,國家如何從戰亂走向富強;
他大呼“要從世界看中國”,通曉漢、英、法、日四種語言,也曾言“上帝把我忘掉了”,暢談自身長壽養生之道;
他把80歲當作0歲,生命又從頭過起……
而今,我們卻只能用文字來緬懷他,一位讓我們的文化熠熠發光的先生。
有人將他的一生分了三個階段:50歲以前是銀行家;50歲到85歲是語言文字學家,精力都傾注在語言文字領域;85歲以后,是啟蒙思想家。
面對這樣頗為“錯位”而又傳奇的人生,周有光自己卻很坦然:人生很難按照你的計劃進行,因為歷史的浪潮把你的計劃幾乎都打破了。
從1949年中國文字改革協會成立,到1958年方案正式公布,漢語拼音方案經過了反復論證。周有光和絕大部分人主張采用拉丁字母作漢語拼音字母。他發表了《字母的故事》等作品,不斷“科普”拉丁字母。然而,他反對別人將自己稱為“漢語拼音之父”:讀過我書的人,決不會把那頂桂冠隨便加在我頭頂上。
周有光曾戲言自己50歲起由經濟學教授改行從事語言文字學研究,前者是半途而廢,后者是半路出家,兩個“半”字合在一起,就是個圓圈,一個“零”字。
此言固為先生自謙,事實上,他不僅在學術生涯中是同年齡段學者中成果最豐碩、知識最淵博、工作最勤奮、思想最新潮者之一,還通過讀書、養性、敦品、勵行,展示了知識分子應具備的社會擔當和人生境界。
就連他與“中國最后的閨秀”張允和相濡以沫的愛情佳話,也被人津津樂道,奉為圭臬。
先生謙虛,既不愿稱“父”,那么一個“師”字,是決然擔當得起的。
他跌宕而豐美的一生,最后平靜地流匯到北京一個胡同里,一幢灰色的老樓內。
幾十平方米的陋室,如今已人去樓空,我們只能懷念著他曾靜靜坐在窗戶旁掉了漆的小書桌邊,寫寫畫畫,像時代激流之下緊緊扒住河床的一枚活化石。
晚年的周有光,仍在語言文字學領域里孜孜不倦地辛勤耕耘,進行創造性的研究。
2005年,100歲的周有光提出“終身教育,百歲自學”,出版了《百歲新稿》,104歲時出《朝聞道集》,105歲出《拾貝集》,108歲出《周有光文集》,110歲時又有《逝年如水—周有光百年口述》問世。
有時候,事情就是這樣:老年人燃燒,年輕人取暖。周有光如此筆耕不輟,百歲的年華成了世人生命中開卷有益的清喜的水澤。
而歲月也從這位著名語言文字學家身上獲取了越來越多的戰利品:有些字他想不起怎么寫,有些說法也已經記不清,好幾年里他都不再回臥室的床上睡覺,而是在一張沙發上屈腿度過?!按蔡吡耍瑧袆恿??!彼f。
但有些東西是歲月沒能奪走的,比如他身上依然留存的些許“稚氣”,比如他對外界新鮮事物的不斷跟進和無限好奇。
102歲那年,周有光在親友陪同下到北京郊區泡溫泉,對一個2歲的嬰兒說:我只比你大100歲哩。
這位“老頑童”還有一句著名的玩笑話,他說他是從80歲以后開始重新計算年齡的,81歲算1歲。這樣算來,直到逝世,他還是一位32歲的“青年”。
他每天都要固定閱讀5種以上的報刊,電影《阿凡達》熱映的時候,他想要去看。
北京5號線地鐵開通不久,他就坐著輪椅親自走了一遍。報紙上說星巴克火了,他又要兒子推著自己去王府井嘗一嘗。
104歲的時候,他開始跟人家大談一種叫“推特”的新花樣,還對手機大為贊嘆:手機將人融合在一起,集合信息化的大成,將來還會有大的變化。
他可以很隨意地去和愛因斯坦聊天,理由居然是愛因斯坦恰好沒人陪聊天,有人推薦了他,至于聊什么并不重要,也不記得了。
他甚至可以在被下放勞動時,隨處找到快樂的因素,一行大雁從天上飛過,齊刷刷集體出恭,落在勞動者的頭上,他由于有了一頂草帽而避免了糞便臨頭而心生快樂。
有人這樣說:他比我們很多人都年輕?,F在的社會非常吊詭的是,一些年輕人身上有一種木乃伊的味道,我們面對最可悲的現實是年輕人年齡還是壯齡,但思想已經行將就木。但周有光先生的語言卻讓人感到他是一個熱血青年。
周有光同時也是一位“智者”。
他的智,源于思。
他的頭腦中似乎始終揣著一個坐標系,縱的那一條,是上下五千年的世界文明發展的歷程;橫的那一條,是世界各國的發展現狀。
中國社科院一研究員說,中國的學界出現了一個“新”現象:一批老知識分子,而不是年輕一輩的知識分子撐起了新啟蒙的旗幟,周有光就是其中一位。
他以科學的方式對待自己的生活,其“長壽秘訣”傳揚甚廣:生活有規律,不亂吃東西。
更進一步地,他以科學的理性來幫助自己面對死亡。妻子張允和去世那年,98歲的周有光受到了晴天霹靂般的打擊。他自己解釋說:我走出了這次打擊和陰影,是因為想起有一位哲學家說過,個體的死亡是群體發展的必然條件。人如果都不死,人類就不能進化。多么殘酷的進化論!但是,我只有服從自然規律。
“原來,人生就是一朵浪花?!彼髞碓谝黄恼吕飳懙?。
退休后周有光仍孜孜不倦地看書寫作,在三聯書店出版社出版多部著作,這些著作大部分都是由鄭勇編輯的。在長達20年的時間里,鄭勇每年都會登門拜訪周有光先生,每次去,老人總會連連作揖“謝謝你們,謝謝你們”,臉上露出如孩子般純真的笑容;他的家里更是養著可愛的小金魚,冰箱上貼著卡通貼紙……在晚輩們眼里,他就是一個“老天真”。
2015年,周有光過了不同尋常的一年,聽聞八十多歲的兒子病逝,他精神備受折磨,住進醫院,幾次被下病危通知書,好在最終都從悲痛中戰勝病魔挺了過來。
可惜,如今這朵浪花還是遠去了,匯入不朽的時光之海。這位曾經“被上帝遺忘”的老人,怎么可能不被上帝重新念起?然而我們不會遺忘。歲月歸于有光,在閃耀著中華文明之芒的地方,他的名字總會被長相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