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長大，你在變老

◎姜麗玲

我在長大，你在變老

◎姜麗玲

你告訴我，我出生那會兒沒有哭，而是笑了幾聲，當時虛脫的你也感到很驚奇，聽著我的笑聲你也笑了。我對著鏡子一臉鄙視地看著自己，怪里怪氣地跟你說：“別人家小孩出生都是哭的，我卻笑了，你說我是不是很特別？”你被我的聲音給逗笑了，說：“嗯，確實挺特別的。”

掏鳥窩就算被大鳥啄得頭破血流也要把鳥蛋從窩里取出來；站在田埂上，對著水牛大吼大叫，結果被水牛一氣之下給踹到田里；跟鄰居家的孩子打架從來沒輸過，哪怕對方長我幾歲……總之，你懷疑我是不是性別錯了，一個女孩子活出了男孩子般的氣勢。

我也實在想不明白你怎么會嫁給父親，一個呆板、寡言少語，一個整天嘰嘰喳喳一說話根本停不下來，兩人怎么會湊到一塊去？我問過你，你支支吾吾地答不上來。我跟你說別人家小孩都是充話費送的，問你我是怎么出來的，你開玩笑說我是從石頭里蹦出來的，不然怎么會如此頑皮。

童年的時光很美好，因為有你在。你上得了廳堂，下得了廚房。我們家吃飯早，每次放學回家，遠遠地都能聞到家里飯菜的香味；身上穿的毛衣，同學問我是從哪里買的，我總能傲嬌地跟她們說是你親手慢慢織出來的；我身體不好，你總有辦法讓我乖乖喝下苦到連膽汁都要吐出來的中藥。

后來，這樣的生活漸漸沒有了，為了生計，你不得不離開家到外地打工。父親的身體越來越差，整個家庭的重擔就落在了你的肩上，你憑借一己之力撐起整個家，我們每年見面的次數越來越少，屈指可數。

你難得回來一次。那晚，星河燦爛，百蟲齊鳴，輕柔的月光照在你的臉上。看著你瘦削的臉，我鼻子一酸，眼淚差點兒沒忍住掉下來。我問你嫁給父親后悔嗎，你敲了一下我的頭，似乎有點兒不好意思：“凈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你看著我，笑得一臉坦然：“都十幾年了，哪有什么后悔不后悔的，雖然說生活過得有點兒艱難，但也還不是照樣過來了。”頓了頓，摸摸我的頭，頗為心疼地說：“倒是你，當初投胎的時候怎么不悠著點兒？現在好了吧，跟著我吃苦，后悔嗎？”

那是我聽到過最動人的話語，沒有之一。我記得當時我的頭搖得像個撥浪鼓：“從來沒有后悔過，能和你相遇，是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能做你女兒，是我這輩子最幸福的事。”你眼里頓時有些氤氳。

我在這邊，你在那邊。我們之間相隔了392公里的距離。我每個周末都會打電話過去，然后我們開始煲電話粥。你那邊有時候挺嘈雜的，你說你開了兩臺機器在做工，我覺得心酸。我叫你開一臺機器就行了，別忙壞身體。你總會說：“放心，我沒那么矯情，開兩臺機器我還是忙得過來的，沒事的。家里怎么樣了？”“家里挺好的，我們姐弟三個都很好，父親精神狀態也不錯。如果不是家里經濟狀況不好，你就不用這么拼了。”我嘆了口氣。你聽到我嘆氣的聲音，語氣有點兒嚴肅：“小小年紀嘆什么氣啊！我還沒嘆氣呢，你嘆個啥？再說了，貧窮的只是生活，而非人。”我聽了，調侃道：“喲，還挺有文藝范兒的嘛！”你在電話那邊仿佛一臉自豪：“那是，想當年我也是讀過幾年書的！”

你只關心我們的情況，對自己的情況只字不提，你總說，我挺好的，沒事，不用擔心。有一次你難得跟我提了一下你身體不舒服，但就是不愿說細節。最后還是被我千套萬套地給套了出來，你低血壓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坐下后一站起來眼前就黑。

我心急如焚，恨不得馬上到你身邊去。但我無可奈何，只能問你有沒有去看醫生，醫生怎么說，對你反復強調注意身體，別再那么拼命了。你在那邊說你去醫院打了點滴，已經沒什么大礙了，還嘿嘿兩聲叫我不用擔心。“你看看你，還嘿嘿！”我有點兒生氣，卻沒料到你會這樣說：“那我不嘿嘿了，我嘻嘻嘻……”那一刻，我突然間發覺，已經作為成年人的你還幼稚得像個小孩。

嗯，是的，當我像別人家的孩子那樣叫了你一聲“媽”，你先是眼眶紅了，最后抱著我哭得像個孩子……

都說男人是女人的依靠，而在你身上正好相反，我們一家都依靠你。我無法想象你所承受的壓力到底有多大，你省吃儉用供我們三個上學，還要承擔起父親吃藥的開銷，再苦再累，你毫無怨言。

你已經三年沒有回家過年了，我說你真忍心舍得讓我們過年都在想你。你聽了，似乎有些不滿：“你們物理學不是說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嗎？那思念也是相互的，你們有多想我，我就有多想你們。”“那為什么不回來？”“車費挺貴的，新年新氣象，省下那幾百塊錢給你們買新衣服。能聽聽你們的聲音，知道你們過得好我就滿足了。”

每逢佳節倍思親，我不知道別人都回家過年時你內心有多孤獨，只身一人要忍受多大的思念折磨。每每想到這些，那種不言而喻的痛便席卷我全身，使我呼吸都困難。

你從年初忙到年末，父親也很心疼。那晚我正想到你和父親的房里拿點東西，卻聽到你和父親的對話。父親跟你說：“如果受不了這樣的生活，那就離了吧。我不想你跟著我忙一輩子，苦一輩子。”你哽咽著對父親說：“如果我離開了，誰來照顧你和孩子？生活再艱難又如何，我不信還有什么坎是過不去的。我告訴你，就算是死皮賴臉我也要賴在這里，別想趕我走！”隔著一扇門的我淚如雨下。

白駒過隙，光陰似箭，歲月最無情。昔日的美人在時光的蹂躪下，已不復當年的美麗。剛到不惑之年的你越發清瘦，皺紋爬上了你的臉，一頭墨發如今也有了銀絲，枯黃的臉上寫滿了疲憊。我在惶恐，我在害怕，萬一有一天這個堪比女皇武則天的女人累倒了，自己該怎么辦。

年少時的我心向遠方，總幻想著有朝一日能離開你，像電視劇里的大俠那樣瀟灑地浪跡天涯。現在我才發覺，沒有你在身邊，我雖未流浪卻始終漂泊。

我在長大，你卻在變老，我越發害怕時光的流逝。在遇到那么多人和經歷那么多事之后，我所期待的，我所想要的，是你在我身邊，我也能擁抱你。

風箏有風，海豚有海，而我有你。長達392公里的不是距離，是我對你深深的愛與思念。假如歲月可回首，我愿永遠做那個屁顛屁顛地跟在你身后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