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曾
我愛她恰如其分的美
◎小 曾

休假回魔都,一路睡不著,在飛機上看完《海街日記》,淚流滿面。媽媽像極了電影里的大姐,毫無存在感和自我意識。她的一生,就是在為一個家庭付出自己的所有。她愛人的方式,就是照顧好家,做好吃的飯菜,把房間整理得潔白無瑕。
每次回家,飯菜永遠是滿滿當當。她自己顧不上吃飯,99%的時間都用在勸人夾菜上。“這條甲魚,你爸爸買的!”“湯好喝吧?”“你筷子翻翻蒸肉下面,還有紅薯呢。”按照我媽的語氣表述,我的餐桌智商估計不到三歲,也永遠只有三歲。
我常常厭倦這種單向的交流方式。在我看來,家庭餐桌文化,要有互相的交流,除了敦促夾菜、贊美美食,能談談新聞也不錯。而每當我試圖辯駁幾句時,馬上就會被老一輩人鎮壓。“吃飯時聊啥天呢?趕緊吃飯,別扯閑事!”
很久以后,我才意識到,餐桌和廚房是父母這一代最大的陣營和主戰場,我只是餐桌上的過客,而媽媽已把一生都奉獻給了這里。全家人坐下來吃她做的菜,滿足地吃光,她的愛就被理解了。這種方式,不需要互動。唯一的表白,就是“好吃”。
因為是學霸和老大,我打小被當作男孩來養。我只關注自己的小世界,吃飯、穿衣從來沒有考慮過。
母親過于能干,過于愛干凈。大夏天,她一定會把四室一廳的房子,以發洪水的姿態,用桶和水管沖洗好幾遍。我想念家里發大水的夏天,想念午睡后有冰鎮西瓜的日子。在少女時代,我一直在過于精心的照料下生長。以至于邋遢、粗心大意,成為我的人生標簽。
媽媽愛我,整個少女時代,我都穿著各種她親手編織的漂亮毛衣。可惜我毫不在意形象,直到如今,看到我打扮很難看時,她總是忍不住吐槽幾句。也許我過于敏感,很早就認識到自己長得幾乎和她一模一樣,不漂亮,蘋果體型,腰粗、肚子大。
她缺乏女性的嬌柔,做事風風火火。她沒有時間管我的學習,也沒有時間變得溫柔一些,永遠在催我們起床、吃早餐,忙忙碌碌自己上班去。她以她的姿態,讓我變得和她越發類似。我總是低估自己的女性氣質,也像媽媽一樣粗聲粗氣地對待自己和別人。
這個夏天,在我的家里,一個穿著裙子的老太太在廚房廳堂忙亂,烏黑發亮的卷發,比例永遠得體的裙子,干干凈凈的氣息。我忽然意識到,我并不了解母親:她有著恰如其分的美,在她的年齡里。那種美、芬芳和尊嚴,我從來沒有仔仔細細打量過。我還是像少女時期那么自私,忙活著自己,從沒贊美過她。她的審美趣味,我從來沒有研究過。陪她逛街,多半是拿自己相對年輕的審美趣味去碾壓她。
在一輩子樸實的她看來,我過著華而不實的生活,總喜歡買些壓根兒用不上的東西,譬如鮮花,亂七八糟的盤子;買的衣服又貴又難看;請客吃飯,也不會點菜……在生活常識方面,我常常敗給能干的母親,我永遠不清楚家里各種洗滌用品的功能,各種醬油的烹飪用途—只要有她在,我還是三歲的孩子,只會買又貴又難看的茶具和鮮花的大孩子。
我愛三天兩頭往客廳、臥室和衛生間放鮮花,媽媽討厭鮮花腐爛的味道,讓我自己清洗。但是我經常不在家,干脆買來干花放客廳。可是薄薄脆脆的干花,她也忍受不了,因為會掉花粉,于是趁我不在,悉數扔掉。然后,我又開始一周買一次鮮花。她知道我的痛點,碾壓我時總是說,“你喜歡花,那有本事自己打掃干凈。”
除了相貌和脾氣,我和她如此不同。這么多年過后,我回頭看自己,反省是否對自己的相貌和人生盡力了。而有她在的時候,我還是常常自卑。與生俱來的基因總是告訴我:我從沒有高于母親過,也沒有真正理解過她。她是那種低到塵埃里的女性,南瓜不說話,默默地成長。我像她,但也不是,我希望像她,也不全是。我拼命按自己的意愿生活,偶爾仍回到她的生命軌跡里去。
生命如此奇妙。我只知道,我們是一對母女,這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