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康寧
圍繞《清明上河圖》的一聲風波(上)
葉康寧
湯裱褙最值得注意的兩個角色是賞鑒家和居間人。
為了更好地解讀這一故事,我們有必要對記錄它的文獻句梳字櫛,以理清其脈絡,并找出可供深究的疑問。
這個故事有四個主要情節:王忬求畫、黃彪作偽、湯臣索賄、嚴氏殺人。
嘉靖年間,嚴嵩弄權,其子嚴世蕃“由父任入仕。以筑京師外城勞,由太常卿進工部左侍郎,仍掌尚寶司事。”嚴世蕃這個人很不簡單。《明史》說他“剽悍陰賊,席父寵,招權利無厭。然頗通國典,曉暢時務。”他自我感覺也特別好,認為自己與陸炳、楊博是當時天下最有才干的人。陸炳死后,他更加自負。

圖1 嚴嵩

圖2 王忬
嚴嵩做首輔的時候,年事已高,精力不濟,“且旦夕直西內”,遇到各個衙門匯報,他精力不濟,就對他們說:“等我和小兒東樓商量后再說吧。”(東樓就是嚴世蕃的別號。據說他還有一個乳名叫“慶兒”,《金瓶梅》中西門慶的原型就是他,蓋以“西門”對“東樓”也。)這樣以來,嚴世蕃就成為嘉靖政壇最有實權的人物之一。“朝事一委世蕃,九卿以下浹日不得見,或停至暮而遣之。士大夫側目屏息,不肖者奔走其門,筐篚相望于道。世蕃熟諳中外官饒瘠險易,責賄多寡,毫發不能匿。其治第京師,連三四坊,堰水為塘數十畝,羅珍禽奇樹其中,日擁賓客縱倡樂,雖大僚或父執,虐之酒,不困不已。居母喪亦然。好古尊彝、奇器、書畫,趙文華、鄢懋卿、胡宗憲之屬,所到輒輦致之,或索之富人,必得然后已。”①
嚴氏父子權傾朝野,下級官吏爭相逢迎。他們未必都想加官晉爵,在吏治日偷的時代,逢迎上官更多的是為了免禍。抗倭名將俞大猷就因生性耿直,不善阿諛,惹怒嚴世蕃,身陷囹圄。據《明史記事本末》載:“(嘉靖)三十五年,逮總兵俞大猷下錦衣衛獄。大猷不善滑刺,世蕃怒其不附已,授胡宗憲意,論其失事,故有是逮。逮至,大猷假貸三千金饋世蕃,得不死,罷職,發大同立功。”②
在熙熙攘攘的逢迎者中,也不乏頗有政聲的官吏。時任薊遼總督、兵部左侍郎、右都御史王忬就是其中之一。王忬,字民應,號思質,太倉人。嘉靖二十年進士,曾北御蒙古,南抗倭寇。文壇領袖王世貞是他大兒子,抗倭名將俞大猷是他的老部屬。
王忬出場,為《清明上河圖》的故事揭開了大幕。
他為何求購《清明上河圖》?
按李日華的說法是“昔聞分宜相柄國,需此卷(《清明上河圖》)甚急,……都御史王忬迎分宜旨、懸厚價購此圖。”③即嚴氏求畫心切,王忬想借機逢迎,以拉近關系。
他如何得知嚴氏父子覬覦《清明上河圖》?
據沈德符說:“嚴分宜勢熾時,以諸珍寶盈溢,遂及書畫古董雅事。時鄢懋卿以總鹺使江淮,胡宗憲、趙文華以督兵使吳越,各承奉意旨,搜取古玩不遺馀力。時傳聞有《清明上河圖》手卷,宋張擇端畫,在故相王文恪胄君家,其家鉅萬,難以阿堵動,乃托蘇人湯臣者往圖之。湯以善裝潢知名,客嚴門下,亦與婁江王思質中丞往還,乃說王購之。王時鎮薊門,即命湯善價求市。”這里面有一個穿針引線的人物——湯裱褙。嚴氏父子托湯裱褙代購《清明上河圖》。湯裱褙應該和王忬交情不淺,便把這一信息,也可以說是逢迎嚴氏父子的一個絕佳機會給了王忬。王忬也投桃報李,請湯裱褙做中間人,求購《清明上河圖》。
《清明上河圖》的藏家,文獻表述不一,李日華說:“此卷在全卿(陸完)家。全卿已捐館,夫人雅珍秘之,諸子不得擅窺。至縫置繡枕中,坐臥必偕,無能啟者。”④沈德符說:“在故相王文恪(王鏊)胄君家,其家鉅萬,難以阿堵動。”顧起元也說:“舊云在南京一質庫,后入魏公家,或云在王守溪相公公子處。”關于這幅名畫的藏家,可謂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其實,藏家是陸夫人還是王公子都無關緊要,最要命的一點是這位藏家對此畫寶若拱璧,雅珍秘之,不愿出讓。這個問題似乎沒有難倒王忬和湯裱褙。
又一個主要人物粉墨登場,他就是摹畫高手黃彪。
黃彪是嘉萬年間頗有名氣的書畫作偽高手。姜紹書的《無聲詩史》中有黃彪與其子黃景星的傳記:
黃彪,號震泉,蘇州人。嘉靖間分宜嚴相購求張擇端《清明上河圖》,捐千金之值而后得之,尋籍入天府,為穆廟所愛,飾以丹青。彪得擇端稿本,稍加刪潤,布景著色,幾欲亂真。王弇州謂其跡不類真本,亦自工致可愛,所乏者腕指間力耳。子景星,號平泉,精于仿古,所擬仇十洲人物仕女,姿態艷逸,骎骎度驊騮前矣。吳中鬻古,皆署以名人款求售,奕世而下,姓字不傳,不幾化為太山無字碑乎?因表而出之。景星生而體軟,不能步履,端居研究,六法精工,蓋靜而專,非偶然也。⑤
由于江南語音“王”、“黃”不分,故黃彪或被記作“王彪”(顧起元《客座贅語》、田藝蘅《留青日札》)、“王生”(李日華《味水軒日記》)。⑥
黃彪的生卒年,姜紹書沒有記錄,但《九老圖》后黃彪的題款卻為我們提供了線索:
……余遠游,好道而歸,七十有四歲矣。樓居謝客,重圖以繼絕,天假之年,神實相之。皇明萬歷甲午蠟月立明年春,黃彪。⑦
萬歷甲午年(1594),黃彪自記“七十有四歲矣。”中國傳統上習慣多記一歲,立春之后又算一歲。由此可知,黃彪的生年當在公元1522年,即嘉靖元年。卒年由于資料所限,暫時無從考證。
這段題記還回答了黃彪是否善終的問題。據李日華說:“王生號振齊,亦因此構仇怨,瘐死獄中。”⑧姜宸英也說“貴人以此見忤,而黃亦坐是窮死。”⑨李日華所記,姓、號俱錯,不可徵信。黃彪自言:“余遠游,好道而歸,七十有四歲矣。”應該不會有錯。姜宸英說他“因贗為宋人《清明上河圖》”事發“坐是窮死”。可能是家人為避禍,故意放出的流言。
如姜紹書所言“吳中鬻古,皆署以名人款求售”,因此,黃彪的作品也多贗作他人款識。
除了贗作《清明上河圖》之外,黃彪還有以下作品可資參考。
其一,書作《參同契》,見王世貞《弇州四部稿》:
黃彪遺我《參同契》,用趙吳興(趙孟頫)贗識。以示客,客多以為吳興也。⑩
這段記載至少為我們提供兩條信息:其一、黃彪亦工書,能寫得一手很好的趙(趙孟頫)體字。中國畫講究書法用筆,“善書者往往善畫。”其二、黃彪與王世貞有交往。
其二,畫作《俞允文像》,見王世貞《弇州四部稿》:
俞先生,諱允文,昆山人。……今像乃黃彪所寫,戴貂帽,披紫裘,秀眉飄須,神仙中人也。
這段記載表明黃彪也為人畫像,并非僅靠作偽或摹古謀生。
其三,畫作《九老圖》,見《石渠寶笈》:
明黃彪畫《九老圖》一卷(次等岡一),素絹本,著色畫。款識云:“繪事得神為上。儼然生氣,惟唐人有焉。凌煙、登瀛,圖由帝王,動費不貲,莫可尚已。白公以考盤繼美,執彩筆者,通達深造。故此本獨擅古今,景慕興者,睢陽、洛陽,耆英盛矣。昆山城南朱君璧家藏會昌本,北城朱澤民家藏睢陽本,邑舉斯文會,時出一觀,珍如大訓、河圖。然北朱好文學,雖移于夏太常,不遠,復有及第科級。南朱好飲博,遂移于黃太常。太常褒忠臣,列于俎豆。近因盜失,千里贖歸,有禎祥。夫圖繪小物也,興替關焉。何也?蓋榮壽大老,制作華國,紀載維風,系國家神氣。神氣復而元氣培,莫測所鐘,此理難言也。畫者亦間出,杜子美謂:‘好手難再遇。’即學書者,‘世人皆學蘭亭面,欲換凡骨無金丹。’余遠游,好道而歸,七十有四歲矣。樓居謝客,重圖以繼絕,天假之年,神實相之。皇明萬歷甲午蠟月立明年春,黃彪。”圖識拖尾。
其四,臨趙千里《桃源圖》,現藏于北京炎黃藝術館,這可能是黃彪唯一存世的作品,上有張寰題字:
吾徒王生彪臨趙千里《桃源圖》于圜扉,三年而成。衡山太史文翁見而欣賞焉,謂其青出于藍,視仇英輩不啻徑庭矣。老予游方之外,時一展玩于行窩,如入桃源洞天,忘卻此身之在塵世。……雖千金勿易,愿永寶諸。

圖3 黃彪《桃源仙境圖》局部
黃彪贗作《清明上河圖》之事為載籍渲染鋪陳得頗具傳奇色彩。李日華所述可謂窮形盡相:“(陸完)夫人雅珍秘之,諸子不得擅窺。至縫置繡枕中,坐臥必偕,無能啟者。有甥王(當為黃)姓者.善繪性巧,又善事夫人,從容借閱。夫人不得已,為一發藏。又不欲人有臨本,每一出.必屏去筆硯,令王生坐小閣中,靜默觀之。暮輒饜意而去。如此往來兩三月,凡十數番閱,而王生歸輒寫其腹記,即有成卷。”孫鑛的記載更加添油加醋:“黃彪初作此贗本時跡甚奇,云但借一觀,三日內遂圖成者。……此圖細于發,而能暗記潛作之,固亦斫輪手也。”“兩三月”變成了“三日內”,“凡數十番閱”變成了“但借一觀”,堪稱“神乎技矣,進乎道也!”
按李日華的說法:《清明上河圖》“臨本之工,亦非泛泛者。”然而,李日華也罷,孫鑛也好,都是道聽途說,并未親眼見過黃彪的臨本。好在王世貞也有一段記述,他說“張擇端《清明上河圖》有真贗本,余俱獲寓目”,“真本人物、舟車、橋道、宮室皆細于發,而絕老勁有力。”贗本“今在家弟(王世懋)所”,“與真本殊不相類,而亦自工致可念,所乏腕指間力耳。”可見,魚目夜光終歸有別。
黃彪所作《清明上河圖》贗本的價格也眾說紛紜,李日華說:“王生以臨本售八百金。”田藝蘅說:“以千二百金購之,才得其贗本。”
還有一個疑問,比較關鍵。王忬和湯裱褙是無意間誤購贗品?還是有意以贗代真?
孰是孰非?筆者更傾向于王忬是有意以贗代真。理由是黃彪與太倉王家關系非同一般。如前所述,黃彪還送給王世貞一件贗識趙孟頫的書法作品《參同契》。另據王世貞說:《清明上河圖》贗本“今在家弟(王世懋)所”。黃彪的臨本怎會跑到了王世懋手上?只有兩種可能:其一,王世懋的收藏可能是嚴世蕃得知真相后退還的(既被揭破是偽作,拿出來展示止增笑耳,留著則欠送畫人一個人情,不如璧還。如嚴嵩家藏有吳偉畫作《月明千里故人來》,被顧東橋指為贗品。后來查抄嚴府的清單《天水冰山錄》和《鈐山堂書畫記》上都沒有這幅畫,顯然已經退還送畫人或轉送他人了,當然也有被銷毀的可能。)其二,黃彪所造《清明上河圖》贗本不止一本,一幅獻給嚴氏父子,一幅送給王世懋。既如此,黃彪與王世懋就不可能沒有交往。
此外,不要說黃彪的摹本“與真本殊不相類”,即使“能眩時貴目”,又怎么可能瞞過目光如炬的居間人湯裱褙呢?按王世貞的說法,他可是“博雅多識,尤妙賞鑒家。”
王忬將贗品送給了嚴氏父子。嚴氏父子既得此卷,即珍為異寶,認為家藏書畫無出其右者,于是廣延賓客,拿出這幅《清明上河圖》夸美炫富。碰巧其中一人與王忬有隙,他知道這是贗品,便當眾揭破。還有一種更流行的說法是湯裱褙索賄不成,指言其偽。徐學謨、李日華、顧起元、孫鑛皆持是說。李日華和孫鑛還言之鑿鑿地列出索賄金額,李日華說是“四十金”,孫鑛說是“二十金”。
關于湯裱褙的名字,“《野獲編》作蘇州湯臣。《秋雨庵隨筆》作湯勤。《云自在龕筆記》作湯曰忠。”據吳其貞《書畫記》記載:“周文矩《文會圖》大絹畫一幅,……此圖在嚴時湯裱褙裝成,后侄日如復裱,見軸桿上題云:‘嘉靖庚寅六月望后二日,延陵郡湯曰忠重裝。’”其實湯臣與湯曰忠并不矛盾,古人名與字多有關聯,湯裱褙有可能名臣,字曰忠。
湯裱褙最值得注意的兩個角色是賞鑒家和居間人。
先來看他的賞鑒家角色。據徐學謨說:“世蕃門客吳人湯裱褙者,以能鑒古,頗用事。世蕃受賂遺旣多,遂旁索古書畫。凡獻古書畫者,必先賄湯裱褙辨以為真跡,始收之。”關于他鑒定《清明上河圖》真偽的方法有兩段不同的記敘。徐樹丕說:“《清明上河圖》皆寸馬豆人,中有四人樗蒲,五子皆六而一子猶旋轉,其人張口呼六,湯裱褙曰:‘汴人呼六當撮口,而今張口,是操閩音也。’以是識其偽。”顧公燮說:“當獻畫時,湯在側謂世蕃曰:‘此圖某所目睹,是卷非真者,試觀麻雀小腳而踏二瓦腳,即此便知其偽矣。’”兩種說法頗類小說家言,徐樹丕亦疑為“好事者附會之”,故不足徵信。
再來看他的居間人角色。據沈德符說:“時傳聞有《清明上河圖》手卷,宋張擇端畫,在故相王文恪胄君家,其家鉅萬,難以阿堵動,乃托蘇人湯臣者往圖之。湯以善裝潢知名,客嚴門下,亦與婁江王思質中丞往還,乃說王購之。王時鎮薊門,即命湯善價求市。”嚴氏父子和王忬都委托湯裱褙代購《清明上河圖》。他既是嚴氏的門客,又與太倉王家關系非同一般。
王世貞有兩首詩贈他:“湯生裝潢為國朝第一手,博雅多識,尤妙賞鑒家,其別余也,出古紙索贈言,拈二絕句應之。鍾王顧陸幾千年,賴汝風神次第傳。落魄此生看莫笑,一身還是米家船。其二,金題玉躞映華堂,第一名書好手裝。卻怪靈蕓針線絕,為他人作嫁衣裳。”推重與獎掖溢于言表。湯裱褙后來與王家交惡,可能并非僅僅因為索賄這一件事。
據說湯裱褙也未能善終。徐學謨說王忬遭大辟之前,他“先已遣戍去矣。”遣戍的原因徐樹丕說是“誑騙”,以博雅著稱的鄧之誠說得更詳細:湯裱褙與馬鑾誆匿王宏七百金,“宏訴于分宜(嚴嵩),嚴究得實,戍邊,沒于戍所。”
嚴氏父子慚怒交加,認為王忬是有意以贗代真。王忬本想拉近關系,不想竟結下怨仇。嘉靖三十八年,嚴氏父子先借灤河之警陷他于囹圄,第二年更以“邊吏陷城律”斬其于西市。
徐學謨、詹景鳳、沈德符、李日華都把王忬被誅的原因歸為“偽畫致禍”。然而事實并非如此簡單,谷應泰在《明史紀事本末》中的說法顯然更為客觀。
三十八年夏五月,逮總督侍郎王忬下獄論死。嚴嵩以忬愍楊繼盛死,銜之。忬子世貞又從繼盛游,為之經紀其喪,吊以詩。嵩因深憾忬。嚴世蕃嘗求古畫于忬,忬以臨幅類真者以獻。世蕃知之,益怒。會灤河之警,鄢懋卿乃以嵩意為草,授御史方輅,令劾忬。嵩即擬旨逮系。爰書具,刑部尚書鄭曉擬謫戌。奏上,竟以邊吏陷城律棄市。
由此可見,嚴氏父子與太倉王家構怨絕非一日。
《清明上河圖》的故事并沒有因王忬被誅而劃上句號。為了搜求名作巨跡,嚴氏父子不惜以勢相劫,“法書名畫之在江南,大半皆為攫去。”他們垂涎已久的《清明上河圖》真跡為崑山顧氏所得,不久,又被人以千金的高價買走,送給嚴嵩父子。還有一種說法是“真本為衛元卿所得,元卿續獻之嚴。”總之,這幅名作最終進了“鈐山堂”。
嚴氏父子垮臺后,《清明上河圖》被抄入內府,見于《天水冰山錄》和《鈐山堂書畫錄》。黃彪摹制的贗品可能被退還王家,由王世懋收藏。
注釋:
①張廷玉等《明史》卷三百八,中華書局,1974年,第7920頁。
②谷應泰《明史記事本末》卷五十四,中華書局,1977年,第824頁。
③李日華(著)、屠友祥(校注)《味水軒日記》卷一,上海遠東出版社,1996年,第30頁。
④《味水軒日記》卷一,第30頁。
⑤姜紹書(著)、印曉峰(點校)《無聲詩史》卷七,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45—146頁。
⑥楊臣彬甚至認為“黃彪”當為“王彪”之誤,他說:“筆者曾見明張寰題王彪畫《桃源仙境圖》云:‘吾徒王生彪臨趙千里《桃源圖》于圜扉,三年而成。衡山太史文翁見而欣賞焉,謂其青出于藍,視仇英輩不啻徑庭矣。老予游方之外,時一展玩于行窩,如入桃源洞天,忘卻此身之在塵世。……雖千金勿易,愿永寶諸。’張寰既稱王彪為‘吾徒’,他們顯系師生關系,自然不會把姓搞錯。江南語音王、黃不分,畫史又不見明代有王彪,誤把王彪記成黃彪是很有可能的。”(楊臣彬《談明代書畫作偽》,載《文物》,1990年第8期,第76頁)
受楊說影響的學者有王正華,她也說:“上言之黃彪,應為王彪之誤,其人即為蘇州偽作中之佼佼者,以細筆工致的設色山水人物畫取勝,專攻仇英等同類風格的畫家。”(王正華《過眼繁華——晚明城市圖、城市觀與文化消費的研究》,載李孝悌編《中國的城市生活》,新星出版社,2006年,第40頁)
江南語音確有王、黃不分的現象,如骨董商王越石有時也被記成黃越石,這里僅舉汪珂玉《珊瑚網》一書中的例子。
“蘇文忠公書《韓舍人帖》、《勤禪師帖》……崇禎甲戌秋抄,王越石持此帖。”(汪珂玉《珊瑚網》書錄卷四,《四庫全書》文淵閣本)
“《唐方千詩卷》……天啟癸亥初夏,獲觀是卷及漢玉天熊,為王越石物。”(《珊瑚網》書錄卷四)
“宋賢札子十七帖……今年秋,王越石舫中見之。”(《珊瑚網》書錄卷六)
“李龍眠作《漢高》等六圖……后轉入王越石手。”(《珊瑚網》畫錄卷二)
“黃子久層巒積翠,崇禎辛未重九日,王越石持倪黃二畫來。”(《珊瑚網》畫錄卷九)
皆記作“王越石”,而誤記為“黃越石”的也不在少數,如:
“馬待詔《鶴荒山水圖》……崇禎丁丑,為黃越石持來,余以仇英《南極呈祥圖》及宋板《國策》一部易之。”(《珊瑚網》畫錄卷五)
“《版筑求賢圖》……歙友黃越石欲余仇實父《南極呈祥圖》,因此以畫相易。”(《珊瑚網》畫錄卷十六)
“吳瓘《梅雀》……甲戌秋,黃越石忽持前二冊來。”(《珊瑚網》畫錄卷十九)
“《畫苑大觀》……前黃規仁持大冊來,后黃越石又持是冊來”(《珊瑚網》畫錄卷二十)
“《勝國十二名家》……崇禎甲戌重九日,歙友黃越石攜是冊至余家。”(《珊瑚網》畫錄卷二十)
這些例子不僅說明了江南語音確有王、黃不分的現象,而且還說明了另外兩個不容忽視的問題:其一,同一人同一部著作所記尚有差錯,更遑論不同人的不同著作了。其二,從《珊瑚網》的記載次數看,汪珂玉與王越石過往甚密,他有時會把“王越石”錯記為“黃越石”。依此看,張寰也有可能把“黃彪”錯記為“王彪”。
筆者認為黃彪并非王彪之訛,除上述理由之外,還有兩條文獻為證。
第一條是姜宸英的記載:“明嘉靖間,吳門黃君者工畫人物,……因贗為宋人《清明上河圖》,并榻如舊本,獻之一貴人。其人以遺分宜相,后潢匠索賂不得,發其事,貴人以此見忤,而黃亦坐是窮死。其子名景星,字平泉,跛足知書,亦善繪事,與余家有連,……。”(姜宸英《湛園集》卷二,《四庫全書》文淵閣本)“與余家有連”當是與姜家有親朋關系,既是親朋,記錯姓氏的可能性應該不大。
第二條是《石渠寶笈》記錄有“明黃彪畫《九老圖》一卷”,卷后有黃彪自己的題款“皇明萬歷甲午蠟月立明年春,黃彪。”(張照等《石渠寶笈》卷三十四,《四庫全書》文淵閣本)這個更是鐵證,自己寫自己的姓名,那里有寫錯姓氏的?
綜上可知,黃彪姓黃是毫無疑問的。
⑦《石渠寶笈》卷三十四。
⑧《味水軒日記》卷一,第30頁。
⑨《湛園集》卷八。
⑩王世貞《弇州四部稿》續稿卷一百六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