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畫船
——中國文人的流動畫室

傅 申

書畫船
——中國文人的流動畫室

傅 申

博雅如游書國船。

其實，中國的造船工業發展得很早，《清明上河圖》上畫有很多漂亮的船。“清風擬如芝蘭室，博雅如游書畫船”這是清代錢泳寫的對聯。船是非常舒服的一個交通工具，大一點的船可以載書畫用具。在沈周的作品《江岸送別》里的船的形制大概跟“書畫船”的形制是有關的。中國的水陸交通很發達，很多送行餞別的圖都與船有關。雖然不是很寫實的畫，但大概可以看到船的形制。《江岸送別》里的船夠大，可以擺桌子擺文具，雖然不一定是沈周的真跡，但類似的題材在古代很多。在船里帶筆墨紙硯，帶書籍，讀書、作詩、寫字、畫畫，這是現在的交通工具沒有辦法替代的。然而，“書畫船”在全世界為中國書畫家所特有的傳統。中國地域廣大，河流很長，尤其在江南地區，交通都是靠運河。所以，自中國繪畫中心南移之后，書畫家的交通以水路為主。船的容積夠大，夠穩定最終讓“書畫船”的特殊傳統得以出現。觀隋、唐畫家的分布可見，大部分畫家都在北方，江南地區比較少。可是到了明代，書畫家就集中在太湖流域附近和長江下游一帶了，福建也有一些，廣東也有一些，但北方相對來說比較少。南方書畫家的主要交通工具當然就是“書畫船”。關于“書畫船”的形制，明代版畫上的當然是夸張的了。明代晚期的一幅版畫上畫著一條船，船上都是卷軸冊頁，連坐人的地方都沒有了。

書畫船的形制。陳繼儒《巖棲幽事》里曾講到過：“住山須一小舟，朱欄碧幄，明櫓短帆，舟中雜置圖史鼎彝……”在船上可以做各種各樣的活動，讀書、會客等等。“形如劃船，底惟平，長可三丈”是大船，可以容“賓主六人”，可以煮茶，有爐灶，有休息的地方。還有更小的船，一丈余。古時候做官的人，時常坐船到處去旅游。在明代后期的一幅畫里，密密麻麻的船在城外停靠。現在的交通都是汽車了，沒有人可以在汽車里面畫畫的。所以“書畫船”是中國文化發展的一個很特殊的境界。清代畫中的各種各樣的船，形制跟明代沈周時期差不多的，在船上可以創作。一幅畫中畫著一些文人在同一條船上，中間有書桌。另一幅畫中，有個人在讀書，旁邊也擺了很多書，畫、卷軸、硯臺等也都準備好了。而在一幅清代的畫中，畫著一個官員退休回鄉，船上的桌子中間擺著筆墨、書籍。在吳鎮的畫中，畫著一個人戴著官帽，坐在船上彈琴。西洋畫中，也有人在船上畫畫，但跟中國畫畫山水畫風景的情況就不同了。西洋人是定點的，而中國的船是可以移動的，所以特別適合畫長卷，長卷本身也能體現時間性。

東京國立博物館所藏的米芾《虹縣詩卷》中有“滿船書畫”四字，就是在說“書畫船”。美國大都會博物館收藏的《吳江舟中詩卷》中有“吳江舟中作”，是指詩卷是在船上寫的，或至少這首詩是在船上作的。“崇寧間元章為江淮發運，揭牌于行舸之上曰：‘米家’書畫船”。這是米家“書畫船”較早的記載。黃庭堅的詩《戲贈米元章》中有“萬里風帆水著天，麝煤鼠尾過年年。滄江靜夜虹貫日，定是米家書畫船。”又說“來往乘船，高揭匾額曰‘寶晉齋舫’”，這就是米芾的船的名字。有一件米芾題《蘭亭》的跋，云“舟對紫金避暑手裝”，可見他在船上也帶著他的收藏，如《蘭亭》等。蘇軾作《赤壁賦》，當然是因為赤壁之游，從“泛舟游于赤壁之下”，“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能看出這船上，文人的活動很多。米芾的兒子米友仁畫云山，其景致都是坐在船上看到的。手卷好比一個移動的膠卷，畫家一面走一面看，這在西洋畫里是沒有的。日本藏有李氏《瀟湘臥游》一畫，只知畫家姓李，名字不得而知，那幅畫也是畫于船上看到的景致。

孫位《高逸圖》

有一件《蘭亭序》，曾經被趙孟頫收藏，其真跡已經不知道在哪里了。有一次他帶這一件《蘭亭序》在船上，風浪翻舟，水不是很深，他就立在水里高高舉起這件《蘭亭序》，說，蘭亭在此，其他都不重要。他坐的船，當然也是“書畫船”，收藏則隨船攜帶。原文為：“趙子固舟過升山，風浪漂舟，子固立水中手持蘭亭曰：‘至寶在此，余物不足關矣’。”趙孟頫的《蘭亭十三跋》被燒過，現在藏于日本。在燒之前有個刻帖，其上說：“余北行三十四二日，秋冬之間而多南風，船窗晴暖，時對蘭亭，信可樂也，七日書。”《蘭亭十三跋》里有一段說：“廿八日濟州南待閘。”大運河的南北水位不一樣，一路行來要過閘，一般是等很多船一起到了才放水，就像現在過三峽。有時候要等很久，在船上就只能讀書、寫字、畫畫、作詩。王鐸的《清江浦閘》上題：“崇禎十七年三月舟次清江浦訪晉法”，指船停在清江浦這個地方，而作品作于船上。李流芳寫過一幅字，是他在一個閘口做的詩：“濟河五十閘，閘水不濡軌。一閘走一日，守閘如守鬼。十里置一閘，蓄水如蓄髓。閘河舟中戲效長慶體。”效白居易的詩。這首詩說明了坐船走大運河要花很多時間。那么文人在船上那么長時間能做什么呢？就做作詩、寫字、畫畫這些事情。趙孟頫家在吳興，他要北上做官，也需要經過很多水路，都是要坐船的，《蘭亭十三跋》是在船上寫的。趙孟頫的前輩錢選畫陶淵明的《歸去來辭》，也畫出了太湖的景致。趙孟頫有一張畫，就畫了一系列遠遠的山，這一定是在船上才能看到的景致。而且，船上不但可以欣賞風景，畫出跟這風景一樣的畫來，也可以題跋古代的書畫。筆者曾經造訪過云林墓，黃公望墓，發現元四家的作品與其居所環境的關系很緊密。所以現在看到他們作品中的水面非常空闊，這都是跟他們的旅行經驗和住的地方有關系的。明代有一位書畫家姚公綬，在船上，船停了，他沒事干，就寫了“書于葑門泊舟處”。他的題跋：“舟中賴此能消日，半匹溪藤意趣多。”也表現了停舟水中的故事，其中溪藤是指宣紙。姚公綬的很多枚印中，“滄江虹月”用了米元章的典故。可見他在舟中也喜歡流連書畫詩文等。他在一幅作品中最后一行所寫的“云東逸史坐虹月舟書付仲子旦”，是寫給他第二個兒子的，也就是在這條叫“虹月舟”的船上寫的。在姚公綬的畫中，能看到大片的水面，他畫的一定是江南的山水。

上海博物館舉辦的展覽中也有張東海——張弼的作品，“華庭張弼”“……同舟來南安”，張弼后來做過南安知縣，他也是坐船去大，而且他的很多詩文書法都是作于船上。史學家譚其驤曾繪太湖流域早期交通的情形圖,在圖上可見66個碼頭，水道密布像蜘蛛網一樣，而這還只是標記了主要的河道，小河道都還畫不進去呢。很多水鄉之間來來往往都是靠船。古時候的船，只要沒有風浪，坐著是很舒服的。現在有汽船，汽船一過風浪就興起來了，這是以前沒有的。所以，以前船上的人很舒服，又可以賞景，又沒有客人打擾，一個人可以寫字畫畫什么的。蘇州的景致則最為典型。“君到姑蘇見，人家盡枕河。古宮閑地少，水港小橋多。”它的河沿是石頭壘起來的，我家是水泥砌起來的，下面是空的，船就停在下面。以前，從蘇州到虎丘山可以坐船的。船多，橋也多，到處都是橋，到處都是停泊的船。在清代的一幅畫上，能看到處處都是船，擁擠得不得了，塞船。有大船有小船，有官船有私家船，也有小的運貨船。沈周曾畫過一幅畫，那是在太湖邊上，湖上有好多帆船。而其《江岸送別》，就是畫的是要坐船離開的場景。那時候，船大一點，就可以帶著書畫用具在船上面寫字畫畫。祝允明寫的“笥中有素紙一卷，舟中寄興”，意思是在船上沒事就做了詩。還作有“舟中夜坐”，作品應該都是在船上做的。李應禎是祝枝山的親戚，也是文徵明的老師。他的一封信中寫道“舟中草草，幸恕亮”，意思是他在船上簡單寫一封信，收信人不要認為太過簡單了。可見在船上也能寫信，也能用毛筆字來寫東西。謝時臣在《雅餞圖》下方畫了一個亭子，那就是一個小碼頭，而送別的時候桌子上還放了筆墨紙硯。畫中的是帆船，船帆被收起來了，船上一定也有桌子可以寫字。吳寬曾寫過一封信，向友人通告要他寫的先孺人的墓志銘已在“船中稿成”，意思是他在船上把稿子寫好了。李夢陽有一幅《蘆舟篇》。他沒有地，在船上蓋了一個茅屋，他的家就在船上。因此他說“茅屋數椽江筏上”。金琮是文徵明的好友，他題杜堇的《古閑詩意圖》中有：“舟中夜雪”。夏言留下一個卷子，《晚節亭詞》，“言書于天津舟中”，寄給他的朋友李子實。天津在北方，也有船，天津到北京也能坐船從運河走。唐伯虎的《邂逅文林舟次聯句詩》：“唐寅邂逅文林酒闌率性聯句”。文林是文徵明的老爸。大家在船上相遇了，于是喝酒，喝酒以后大家作詩，聯句，你寫一個句子，我接下去再寫一個句子，最后唐寅把整首詩再寫下來。文徵明曾繪《赤壁賦》。《赤壁賦》本來就是在船上游覽赤壁以后寫的。這是文徵明的一封信，寫給“子傳禮部”：“明舟出閶門”，明天這條船就要離開蘇州了，寫這封信派人送來問候你。這是文徵明的畫，不一定是真的，但上面寫“延望具舟載余夜泛石湖，是夜，風平水凈，醉飲忘歸，意甚樂也。”這都是舟游的事情。關于文徵明還有很多例子，如“嘉靖庚子四月望日書于荊溪道中”，在路上寫的，不是旱路，是在船上，或如“橫塘舟中”，意思就更清楚了。王陽明的《龍江留別詩》及書札也是佳例。其一“即日舟已過巖灘”，嚴子陵釣臺那里，富春江上。中間“王守仁拜首書于龍江舟中”，寫得很清楚。另有一封信“九月廿三日巖州舟次父字”，寫給兒子的信，也是在船上寫的。

臺北故宮有一套早期的董其昌的冊頁，說他“舟中冥坐，阻風待閘，日長無事”，就想到過去看到的山水來畫。最后的題跋又寫道“阻風長日作畫數幀”，船遇風浪臨時停靠，又沒有訪客，所以畫畫。他還畫了一套樹石稿，那是在等著過閘口的時候，因為太無聊了，就用這種方式消磨時間。《夜村圖》上則寫得很清楚“戊午八月十一日昆山道中寫”，意思是他在昆山道中繪了一套山水冊頁。另一個冊頁中有“乙丑九月自寶華山莊還，舟中寫小景八幅，似遜之老親家”。“遜之”即王時敏，董其昌與他是親家，這是董其昌與他是親家，這是董其昌在舟中給他畫的。在其名作《秋興八景》中也題有“庚申九月朔京口舟中寫”，說明那是在鎮江的船上畫的。于立軸《延陵村圖》上則題：“癸亥二月畫于丹陽舟中”。某卷子題有“甲戌秋七月書于武塘舟次”，武塘是杭州。當時他八十歲了，還坐船跑來跑去，寫字畫畫。可見坐船很舒服。還有一張提到了陳繼儒，“己亥子月泛舟春申之浦，隨風東西，與云朝暮。集不請之友，乘不系之舟”——“不系之舟”典出老子，說明他是跟他的老朋友陳繼儒在一起，并畫了這張畫。在一幅描繪洞庭湖的手卷上，描繪的是洞庭湖一望無際的水面，題有“記憶巴陵舟中望洞庭空闊之景寫此”。董其昌所畫與他實際看到的景色不無關系。船慢慢走，景致跟著慢慢移，人也很舒服——都不需要走路，景致就自然而然地移過眼前，就像現在看電影一樣。從這點上來看，中國的長卷很有意思，在外國就沒有這種形式。中國畫的山水跟坐在船上賞景絕對有關。在《云山圖》上題有“己未夏日婁水道中寫得米元章煙江疊嶂”，此“婁水”與王時敏關系很深。臺北故宮有一件名跡，米芾的《蜀素帖》。其烏絲欄不是畫上去的，而是在做這個手卷的時候用黑色的絲織進去的。米元章在寫完以后后面還有一段空的，董其昌就題上去了，說吳太學“書畫船”為之減色，吳太學是他的朋友，收藏家，也是鑒賞家。他把收藏帶來帶去，也做生意，也交換，所以這里說他的“書畫船”也為之減色。后面又說“太學名廷，尚有右軍官奴帖真本”。吳廷是大收藏家，很多董其昌的作品（收藏）是從吳廷那里買來或換來的。張即之的一個冊頁《金剛經冊》上有董其昌的題跋：“歲在庚申九月廿一日，觀于金閶舟次題”，這又是在船上題的。董其昌題趙孟頫的赫赫有名的《鵲華秋色》，有這兩行“崇禎二年歲在己巳，惠生攜至金閶舟中，獲再觀”。意思是他的朋友坐“書畫船”來，而他又是在船上題和看的。董源的《瀟湘圖》經董其昌一題再題，是什么原因呢？這有一個故事在里面。他記錄到“余丙申持節長沙（吉藩），行瀟湘道中……”他所看到的景致“如此圖”，“令人不頓步而重作湘江之游”。董其昌看到了《瀟湘圖》就好像又重新到瀟湘道中去游了一次。事實上，當他看到這張畫的時候，世人已經并不知道這畫得名稱了。但是，因為董其昌之前已經到瀟湘道中去游歷過一次，他一看就認出所畫的就是瀟湘的景致，所以他說這張畫就是《瀟湘圖》。今天我們說的《瀟湘圖》，其實是董其昌再命名的。所以說，旅行跟鑒賞也有關系。他“丙申持節吉藩，行瀟湘道中，越明年，得此”，第二年才得到這張畫，“北苑瀟湘圖，乃為重游湘江矣”。“今年復以校士湖南”，又到湖南去一次，“秋日乘風，疾雨初霽，因出此圖”，“良可興感”。第二次去湖南，把這張畫一同帶著。他的這種生活，現在的收藏家是沒法復制了。這里“書于湘江舟中”幾個字龍飛鳳舞，是董其昌非常奔放的一件題跋。在另外一件上題有“己巳中秋以此卷易……”交換的是趙孟頫的《六體千字文》。令穰，就是趙大年。“遂似交絕”，意思是他把自己收藏的趙大年的畫交換了趙孟頫的六體千文，感覺就好像與趙大年的畫絕交了。是日，“并見惠崇卷于惠生舟中”，惠生也是收藏家，他帶了很多東西來跟董其昌交換。董其昌說：“當有望氣者驚詫。”意思是，會望氣的人看到惠生這條船上有這么多名畫，一定是有特別的氣的。而“昔人評趙大年畫……甲寅七月望舟行昆山道中”，意思是坐船到昆山去，船一邊在行，他一邊寫了這個題跋。

董其昌之后的“書畫船”傳統仍在延續，因為中國的交通手段沒有發生變化。陳繼儒題過一套木刻版的書，“題于凝碧舟中”，他題道：“舊詞六闋歸舟吳門，書于雨篷之下。”米萬鐘號稱自己是米元章的后代，他曾寫道：“辛酉春分書于湛園之書畫船，石隱米萬鐘”。現在北京大學的芍園就曾是米萬鐘的私家花園。我在芍園曾看到一個湖，湖里有一條石頭船，石頭船不能動的，我只能在上面躺了一下。米萬鐘的印里有一枚“書畫船”。董其昌的晚輩、朋友李流芳曾寫道：“戊午八月廿八日，風日清美，邀西生上人同泛六橋……倚船作畫，意思閑逸”。他們在船上畫畫。還有個手卷是“泊舟斷橋”，船在斷橋邊停下了，主人無事，便畫了這個手卷。另有記為：“丙寅冬日泊舟閶門，書唐人五言二首”，題在一個書法的卷子上。而“碧浪湖舟中坐雨作此遣興”，表示這件作品是標準的“書畫船”上的作品。臺北故宮有一個管道升的小的手卷，畫著密密麻麻的竹林，那也是在碧浪湖畫的。藍瑛是比較職業的畫家，屬“浙派”畫家，其實他是董其昌的追隨者。《藍瑛畫維揚舟次》，就是在揚州的船上畫的。藍瑛畫過一個立軸，上題“丁酉秋仲畫于西湖舟次”，意思是畫于西湖上。這種情況比較少見，因為船上地方小，寫冊頁的比較多，立軸寫起來比較麻煩一點，要拉長。船上空間有限，所以可能有人替他拉著卷，把紙拖上拖下這么畫。董其昌曾在王時敏的畫上題：“癸酉初夏錫山舟次，擬云林春林山影圖”。這說明畫是王時敏在去無錫的船上畫的，而且還是仿倪云林的一張畫。而且，這當是王時敏年輕時的畫，因為那時候董其昌還在世。還有一個畫家叫陳正揆，號清溪道人。清溪道人畫了很多的《江山臥游》圖卷，可能超過150卷，可是現在留下來的恐怕只有幾卷了。有一卷上寫著：“此圖作于辛丑十一月，予自金陵歸還，舟中隨筆”。《江山臥游》很多都是在船上畫的，他要是沒這個經歷，不會畫這么多圖。臥游，是更舒服的一件事情了，因為那是在船上躺著看山水。五代的楊凝式有一句短短的詩“舟行岸移”，意思是人坐在船里不動，只看到對岸的風景在動。笪重光畫的也是湖景，他是鎮江人，也是王翚、惲壽平的朋友。他于1688年畫的《秋溪魚隱》上題有“戊辰秋八月望后二日與南田、石谷諸君泛舟荊溪吳光祿家”，荊溪吳光祿，就是收藏《富春山居圖》的“吳”家。那時候，應該已經是清初了。石濤的很多畫其實畫得是他自己在船上。有一個冊頁上寫著：“春日秦淮舟中”，那是在南京秦淮河的船上。這里“舊紙數片，總江行所作，舟中不能盡其法，遣興而矣。”可見這一冊中的很多幅都是在船上畫的。張大千畫有從新安江到黃山的景致，他也是坐在船上畫。他有一句詩“行舟莫怪長年懶，卻得推蓬看好山。”船上一路的旅行很舒服，不用走路，看風景就是了，然后，他再把記憶里的風景畫成畫。

關于“水上山水”與“山中山水”的關系，筆者的觀點說：坐在船里看到的風景跟在山里旅行看到的風景是不一樣的。《明皇幸蜀》圖的作者和畫中人一樣，騎著馬走山路，可以看到棧道，懸巖峭壁。而米友仁的畫就是在船上看到的山水。趙幹的《江行初雪》藏于臺北故宮，于畫上也能看出在船上畫湖的視角。拿《瀟湘圖》對比范寬的《溪山行旅圖》，也能發現完全不一樣的地方。《溪山行旅圖》，畫得必然是走過山中所見的景致；而《瀟湘圖》所畫的，讓董其昌一下子就感覺好像身在湘江舟中。這兩幅作品的構圖、技法都不一樣。

全世界獨有的“流動畫室”——“書畫船”的傳統，在二十世紀中期因為生活和交通的革命性改變從此在歷史上消失，也在全世界消失。但是藝術總是和生活方式密切相關的，這一條永遠也不會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