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燕萍
(四川大學 四川成都 610225)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探討
黃燕萍
(四川大學 四川成都 610225)
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案多人少的現實情況及刑事政策的法律化趨勢,要求對進入審判階段的案件進行繁簡分流。為優化配置司法資源,認罪案件可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進行審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尚無明文法律進行全面的規定,其運行在司法實踐中還存在障礙。從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內在需求與邏輯、案件適用范圍、參與主體及認罪協議的審核幾方面進行探討,可以為該制度的構建和完善提出相應參考。
繁簡分流;認罪認罰從寬;司法資源
2014年10月,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審議通過了《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下文簡稱“《決定》”)提出“完善刑事訴訟中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最高人民法院在次年二月發布《人民法院第四個五年改革綱要 (2014—2018)》中要求“完善刑事訴訟中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明確被告人自愿認罪、自愿接受處罰、積極退贓退賠案件的訴訟程序、處罰標準和處理方式,構建被告人認罪案件和不認罪案件的分流機制,優化配置司法資源”。同時,最高人民檢察院發布《關于深化檢察改革的意見(2013—2017年工作規劃)》,提出“推動完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健全認罪案件和不認罪案件分流機制”。2016年11月,兩高三部印發《關于在部分地區開展刑事案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工作的辦法》(下稱《辦法》)的通知,由此,北京、天津、上海等十八個城市開始試點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工作。但上述《辦法》并沒有對具體程序作出全面的規定,司法實踐尚存在阻礙,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具體程序設計迫在眉睫。本文擬從該制度的具體程序設計中案件適用范圍、參與主體、認罪協議的審核等方面進行思考和探究,以求促進我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構建與完善。
探求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具體程序設計,前提在于明晰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內涵與外延、催生因素及其內在邏輯,由此才能準確界定該制度的案件適用范圍,進而展開具體的程序設計討論。
(一)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內在需求。
完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存在多方面的催生因素。
一是司法資源的合理配置的現實需要。為穩步推進訴訟制度改革,國家勢必要投入大量的司法資源。尤其是那些在程序和證據方面存在諸多問題的重大疑難案件,要保證此類案件的“庭審實質化”①,準確認定事實,正確適用法律,防范冤假錯案,更是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資源。刑事司法資源的稀缺性與易耗性,決定了國家在刑事訴訟過程中總是力圖以最少的訴訟資源投入來產出最大的案件解決數量[1],因此,必須對進入審判程序的案件進行繁簡分流,以“簡化”保證“庭審實質化”。完善繁簡分流機制,優化司法資源配置勢在必行。針對我國刑事審判業已形成的“普通程序—簡易程序—速裁程序”三級“遞簡”格局而言[2],實踐中審判程序“程序簡化”和“庭審實質化”的價值并重對“程序簡化”提出了新的要求。對進入審判程序的案件進行繁簡分流,以被告人是否認罪為劃分標準,作為一種“簡化”方式,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便是分化案件的直接適用結果。被告人不認罪的案件,適用普通程序,被告人認罪案件,根據具體情況適用簡易程序、速裁程序、普通程序簡易化審理。
二是“案多人少”的現實情況。刑事實體法律的修正對刑事司法系統造成了沖擊,使得刑事處罰端口前移,造成刑事案件審判輕刑化,刑事案件數量激增。例如,《刑法修正案(八)》在《刑法》第133條后增加一條“在道路上醉酒駕駛機動車的,處拘役,并處罰金”。截止2016年5月,“醉駕入刑”5周年,全國公安機關共查處飲酒后駕駛機動車違法行為247.4萬件②。由此可見,刑法評價的行為對象增加,刑法適用的范圍擴大,進入刑事訴訟程序的具體案件也隨之增多;但與此同時,實際辦案的法官數量卻在減少,并且法官數量的增幅遠比不上案件數量漲幅③。再者,法官員額制改革措施進一步深化,承擔司法職能與行政職能的法官的工作明晰化,實際承擔司法職能的法官數量進一步減少。為此,左衛民教授認為,與域外法治國家類似,雖然實踐中的中國法院院長的角色也是多元的,但總體而言,政治家與管理家角色的扮演遠甚于法律家,大致呈現出“管理家→政治家→法律家”的角色體系[3]。所以,實際入額且同時從事審判業務的法官供不應求。
三是刑事政策的實施需要。寬嚴相濟是我國的基本刑事政策之一,貫穿于我國的刑事立法、司法與執法全過程,呈現法律化與制度化的趨勢。刑事程序的設置與運行必須受刑事政策指導從而體現刑事政策,保障刑事政策的實施[4]。認罪認罰從寬,既是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客觀要求,又是其具體體現。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有助于化解社會矛盾,最大限度地減少不和諧因素,有助于公正懲治犯罪,維護和諧穩定的社會秩序。在我國現有實體刑法中,認罪認罰從寬的精神在定罪、量刑、行刑等環節均有體現,例如,自首情節、坦白情節、緩刑、減刑、假釋等。在我國刑事訴訟法中,認罪認罰從寬的精神也在立案 、偵査、審查起訴、審判、執行各階段有體現,貫穿于刑事訴訟的全過程。
(二)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內在邏輯。
何為認罪認罰從寬?首先需要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認罪且認罰。認罪,需要被告人對犯罪事實、罪名、罪數予以認可;認罰,在認罪的基礎上認可犯罪行為所對應的量刑刑罰,從而對其進行從寬處理。其中,認罪是前提,認罰是關鍵,從寬是結果,三者密切聯系,互為條件,互相促進,共同構成完整意義上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5]。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本質在于被追訴者在認罪認罰的前提下與檢察官協商進行輕刑化處理。值得注意的是,該制度的設計并非對認罪認罰的犯罪嫌疑人和被告人進行當然地從寬處理,還要與其實體上和程序上的表現形式及處理方式相互銜接。輕刑化處理結果只能就量刑進行商榷,不能對罪名、罪數進行協商。我國刑法“罪刑法定原則”,要求認罪認罰必須在案件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的條件下進行,不允許司法機關借認罪認罰之名,依此減輕或降低檢察機關的證明責任[6]。任何逾越法律界限的協商都是對于公共利益的侵犯,即使是對量刑的協商亦不可突破法律規范的限制。
現行法律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案件適用范圍尚無明確的界定。最高人民法院在《關于全面推進以審判為中心的刑事訴訟制度改革的實施意見》中提出,對于認罪的輕微案件,探索實行快速審理和簡便裁判機制。法庭確認被告人自愿認罪認罰,同意適用簡化審理程序的,應當落實從寬處罰的法律制度。對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該意見在于強調針對認罪案件的制度落實問題,沒有提及具體的案件適用范圍的問題。在兩高三部聯合制定的《認罪認罰從寬試點辦法》中,規定了以下三類案件不能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一是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是尚未完全喪失辯認或者控制自己行為能力的精神病人的;二是未成年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代理人、辯護人對未成年人認罪認罰有異議的;三是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可能不構成犯罪,以及有其他不宜適用的情形。這種立法方式只是作出了反向的排除性規定,沒有明確哪些案件應該或者可以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構建的目的在于提高訴訟效率,合理分配司法資源,不宜過分限縮其案件類型和對象范圍,否則將會降低該制度的預期效果。有觀點認為,綜合考慮普通程序簡化審理、簡易程序和速裁程序所適用的案件范圍,在“程序從簡”時,將不能適用從簡程序的案件排除在外[7]。按照此種觀點,《刑事訴訟法》第209條規定,被告人是盲、聾、啞人不能適用簡易程序。但事實上對被告人而言,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一種程序上的權利,對其案件范圍的過分限制反而是一種過分的保護。盲、聾、啞人,只要在進行認罪認罰從寬的實現過程中能夠保證其權利明知,了解該制度的法律后果,能夠明確自愿地認罪認罰,那有什么理由在制度設計上就將其拒之門外?有什么理由不給予其量刑協商的從寬處罰?程序上沒有“從簡”,難以談及實體上的“從寬”。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也不宜過分擴大適用,需要報以審慎的態度。為此本文提供兩種思考模式,以期能夠合理確定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案件適用范圍。
(一)以具體罪名作為劃分基準。
以具體罪名作為劃分基準,不考慮罪刑年限,只考慮罪名,可以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限定在交通肇事罪、故意傷害罪、強奸罪、非法拘禁罪、搶劫罪、盜竊罪、詐騙罪、搶奪罪、職務侵占罪、敲詐勒索罪、妨害公務罪、聚眾斗毆罪、尋釁滋事罪、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罪、走私、販賣、運輸、制造毒品罪等案件適用。當然,對于罪行危及到國家安全或者屬于黑社會性質案件應當排除適用。對于這種嚴重侵害公共利益、危害國家安全利益的犯罪案件,不應當對其進行任何量刑上的協商。
此種模式意在拓寬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范圍,有其制度構建的合理性。以上所列罪名的主要犯罪類型屬于 “危害公共安全罪”、“破壞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秩序罪”、“侵犯公民人身權利、民主權利罪”、“侵犯財產罪”、“妨害社會管理秩序罪”這五大類罪,如表1所示,以2010-2014年全國法院審理刑事一審案件情況為統計對象顯示,這五類罪名的總量連續五年占所有刑事案件罪名的96%以上。由此,前述羅列的罪名也將超過所有刑事案件數量的96%。那么,若將前文所述罪名作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的標準,能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刑事案件的范圍的比例將能達到96%。這樣能夠很大程度地擴大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刑事案件的范圍,使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得到廣泛運用并發揮其效率價值。

表1 2010年-2014年全國法院審理刑事一審案件情況統計圖(單位:件)④
(二)以法定刑年限作為劃分基準。
以法定刑年限作為劃分基準,依刑法可能判處10年以下有期徒刑的刑事案件可以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根據表2的數據,在被給予刑事處罰的被告人的人數中,判處有期徒刑五年以下刑罰的人數的比例連續12年都處于78%以上;從2004年到2014年,該比例都在80%以上且每年呈遞增的趨勢增長,一直到2014年該比例甚至達到了90%。由此可以看出,實際判處5年以下刑罰的人數比例的絕對值較大且一直呈上升的趨勢。若以刑事案件被告人判決有期徒刑5年作為標準來劃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案件適用范圍,至少將覆蓋80%的案件被告人。但表2數據畢竟是全國法院審理刑事案件被告人生效的判決情況,實際判處5年有期徒刑的案件,其法定刑一般應當在5年以上。若是將實際判處的刑罰作為劃分案件適用范圍的標準,這種情形操作性不強:一是實際判處5年的刑罰所對應的案件的法定刑年限不確定以及不穩定。二是標準尚未確定的情況下,無法確定案件的審理程序,無法得知案件的實際刑罰,若以案件實際刑罰的年限作為劃分程序適用的范圍的標準,將陷入邏輯怪圈。若是以法定刑5年為限作為劃分案件適用的標準,事實上則又縮小了案件適用的范圍。考慮前兩個因素,建議把法定刑年限提升至10年,依《刑法》可能判處10年以下有期徒刑的刑事案件可以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這樣一來,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案件的人數當然地包括了表2中實際判處有期徒刑5年以下刑罰的被告人的人數。
(三)兩種案件適用范圍的劃分基準的評述。
前文提供的兩種思考模式,目的在于既不限縮,也不過分擴大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案件適用范圍。第一種模式,觸犯了某一罪名可能就是重罪,對重罪進行量刑協商自然存在一些風險。單純以罪名作為標準來劃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案件適用范圍存在如下問題:一方面,為了廣泛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片面地追求效率價值,不考慮犯罪行為的社會危害程度等因素的做法,容易損害司法公信力,甚至可能違背罪責刑相適應原則。以故意殺人罪為例,此罪名的量刑檔次包含死刑、無期徒刑、10年以上有期徒刑、3年以上10年以下有期徒刑,無論處于哪個量刑檔次的刑事案件都能適用該制度。那么,一個主觀惡性和社會危害性極強,所犯罪行極其嚴重,必須判處死刑的人,也可以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對這種罪刑極其嚴重的重罪案件適用該制度,對被追訴人的從寬量刑恐怕難以平復行為人對被害人及其家屬帶來的傷害,也很難對被侵害的法益進行修復,同時容易使司法機關遭受“交易刑罰”的質疑。另一方面,單純以限定具體的罪名來劃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標準,存在對被追訴人不公的問題。如表3所示,A類案件雖然刑責更重,但僅因其罪名被列入了適用范圍之內,此類案件可以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進而可能得到量刑上的從寬處罰。而B類案件,雖然B類案件可能判處的刑罰更輕,但因其罪名未劃歸于適用范圍之內,故而不能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無法享受到該制度的程序從簡、實體從寬量刑的利益。對B類案件的被追訴者而言,刑責更輕的案件卻沒有享受到更多的程序利益,這很難說明該案實現了個案正義。若情況嚴重甚至可能會一些社會問題。

表2 全國法院審理刑事案件被告人判決生效情況(單位:人)⑤

表3 不同案件類型的訴訟利益對比
出于對犯罪行為人的主觀惡性和社會危害性的考慮,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還是需要抱有謹慎的態度。因此,第二種模式更具理性,以有期徒刑10年為限,不至于將所有案件都納入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范圍之內,也不至于只將案件適用范圍限縮于部分刑事案件之內。以我國刑法的規定來看,可能判處10年及其以下刑罰的犯罪也能夠囊括大部分的罪名,不論是被告人的適用人數還是罪名的適用狀況,以10年法定刑期作為分水嶺都可以作為一個很好的標準線,相同刑罰的被告人,或者有更輕刑罰的被告人都能享受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帶來的程序權利和實體利益,不會因為罪名的區別而有不同的境遇。
以上兩種模式為解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案件適用范圍問題提供兩種思考路徑,第二種應該更符合當前我國的實際情況。目前,我國認罪認罰從寬的體系呈現“差序化”,程序上分輕罪、微罪、重罪的類型化處理的思維方式,程序設計分層類型化處理,優化司法資源[7]。分不同情況適用速裁程序、簡易程序、普通程序簡易化審理。不同的案件適用不同的程序審理,所以認罪認罰從寬處理機制的完善也要從以下兩個方面努力:一方面,應該根據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四五改革綱要(2014-2018)》的相關規定,逐步完善我國刑事訴訟中的簡易程序,以及當前正在試點的輕罪速裁和輕罪快辦程序;另一方面,認罪認罰從寬處理制度的構建,應該進一步擴大被追訴人認罪認罰案件的范圍,不應當只局限于速裁程序、簡易程序的案件審理范圍之內。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涉及到偵查機關、公訴機關、法官、被告人、被害人。制度的參與主體的界限也就體現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起止期限和訴訟活動的適用階段。《美國法律辭典》中“辯訴交易”是指“在刑事案件中,被指控者通過他或她的律師與公訴人進行協商達成雙方均可接受的程序”[8]。偵查機關主要職責在于取證,需要積極而為、主動而為。因偵查機關的職權問題,為了避免消極取證的現象,不宜將偵查機關納入認罪協商的參與主體范圍。顧永忠教授認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指在刑事訴訟中,從實體和程序上鼓勵、引導、保障確實有罪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自愿認罪認罰,并予以從寬處理、處罰的由一系列具法律制度、訴訟程序組成的集合性法律制度[9]。他認為認罪認罰協商從寬制度或辯訴交易制度只是其中的一項制度而不是全部制度,因而對此有不同的看法。筆者認為,被追訴人和檢察官將是我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主要參與主體。
(一)被追訴人。
認罪認罰從寬,首先需要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認罪認罰,在自愿的情況下承認自己的罪行,與檢察官之間達成認罪協議,獲取量刑上輕刑化處理。
被追訴人在這一制度中有其當然享有的訴訟權利:第一,應當具有選擇和拒絕認罪、認罰的權利。“自白任意法則”要求不得強迫任何人自證其罪,這是對人權最基本的尊重。第二,認罪認罰,必須是自愿、理智且明知的。自愿作出有罪供述,不能被公訴機關威脅、誘導、或者逼迫;明知,被告人必須已經清楚公訴機關對其指控罪名的性質、可能判處的刑罰、控方掌握的證據等。被追訴者明晰自己作有罪答辯的法律后果,清楚與案件相關的一切相關因素;明智,權衡與公訴機關達成認罪協議或接收正常審判的利弊,理智地作出選擇。第三,撤回認罪協議的權利。有罪供述,只要在法庭作出判決之前應當可以撤回,撤回之后的有罪供述不能作為有罪判決的依據,也不可以此加重其刑罰。
(二)辯護律師。
在我國的訴訟構造模式下,法官在案件審判過程中占據主導地位,推動案件的審理過程,形成法官——檢察官——辯護人/被告人的倒三角訴訟形式。然而由于人身自由的時空條件的約束,被告人與國家機關之間容易形成“信息差”,無論是偵查、起訴、還是審判環節,被告人都處于弱勢地位,難以與國家公訴機關相抗衡。被追訴人要明知、明智、自愿地作出有罪供述,必需有外力提供幫助,否則其難以明白自己所處的境地和行為后果。毋庸置疑,律師成為了給被告人提供幫助的最佳人選。
但要推行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尤其是量刑協商程序中,呈現出律師“介入難”的問題。被告人聘請律師的比例極低,據相關媒體報道和研究成果,各地律師辯護率大致在20%左右[10]。律師“介入難”問題,與被告人本身的經濟條件和文化程度相關,與其自身的選擇也有很大的關系。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推行過程中,解決律師“介入難”的問題可以從以下兩方面考慮。
一是與我國的法律援助制度相結合,為被告人指定辯護律師對其提供幫助。現目前,我國對于某些特定條件的案件規定予以法律援助,能同時滿足法律援助案件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范圍的案件,在硬性條件上可以解決這部分案件的律師介入問題。然而在2012年以前,由于法定法律援助的范圍有限,并且只限于審判階段,法律援助介入刑事訴訟的比例是比較低的[11]。雖然2012《刑事訴訟法》,在提供刑事法律援助的方式、擴大刑事法律援助的對象范圍、提供法律援助的階段的延伸等各方面作出了努力,但能為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案件的被追訴人提供法律援助的案件的比例并不樂觀。2013-2014年間,顧永忠教授對八個省市29個法律援助中心的調查統計刑事法律援助的變化情況進行了專題研究,結果并不理想[11]。目前,兩種制度的案件結合存在一定的困難,所以,在完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同時,也要從法律援助案件的范圍、適用人數、律師辯護率等方面作出努力,逐步緩解“律師介入難”問題。
二是健全“值班律師制度”,為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被告人提供法律幫助。值班律師是指由國家財政作為出資保障,由法律援助機構作為委派主體,在公安、法院、檢察院、監獄、拘留所等地點設置辦公室,不審查申請人的財產持有狀況和案情標準,為申請人提供免費法律服務的律師[12]。在被追訴人沒有委托律師,且無法接受法律援助的情形下,為其設置值班律師,以充分保障其權利的行使。通過律師來保障被告人的權益,可以平衡被告人與國家機關之間的差距,補足被告人的權利行使空間。當然,這也需要強大的人力支持和財力保障,其中涉及許多的問題還需要進一步細化和明確。
(三)檢察官。
與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辯護律師相對應的主體是檢察官,檢察官需通過與他們進行量刑協商,共同簽署認罪認罰協議。在掌握量刑的優惠幅度上,檢察官不僅要滿足被告人的欲求,也需要探求法官能夠接受的度量,使各方都能“各取所需”,發揮該制度的價值。對于該制度的構建與完善,檢察官應該屬于中堅力量,若被訴者認罪認罰,將節約檢察資源、提高法檢系統在案件追訴上的運作效率。但是,程序簡便,并不意味著降低檢察機關的公訴責任,量刑協商的本質決定檢察官必須掌握被告人進行答辯的事實基礎,不能因為有罪答辯就忽略對具體案件的其他事實和證據的審查與確認;更進一步,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不能降低認定犯罪的證明標準。
(四)法官。
法官是否作為認罪協商的主體,涉及到法官對于認罪協議起何作用的問題。若法官作為認罪協商的主體,必定對認罪協議的形成過程產生作用力,對被告人產生一種威懾作用,與其居中裁判的身份不符,違背程序正義原則。若被告人擔心如果不同意控方和法官的建議將會在庭審中面臨更加不利的境遇而選擇有罪供述,這有違其自愿性。正因如此,《美國聯邦刑事訴訟規則》規定法官不得參與控辯雙方的談判。以實踐為例,《一個案例兩種制度——美德刑事司法比較》一書描述了辯訴交易中法官的作用。當考夫曼法官在審理亞歷山德拉·容的案件時,在詢問完被告人的個人情況后法官問的第一個問題便是:律師說你愿意做有罪答辯,這是你的真實意愿嗎[13]?以此為參照,在認罪認罰量刑協商制度中,法官雖然不宜作為協商主體,但可以作為保障被告人有罪供述的真實性、自愿性的審查主體,否則,認罪認罰程序會失去居中裁判的程序角色,失去程序的中立性和公正性。
(五)被害人。
被害人是否作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主體,存在爭議。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下,控辯兩方容易形成高度的默契和趨向性。對于檢察官,被告人的有罪供述不僅減少了敗訴風險還節約了大量司法資源;對于辯護人,在收入不變的情況下能更為快捷方便地結束案件;對于被告人,可以獲得相對較輕的刑罰處罰。然而對于被害人而言,由于被告人的認罪,通過審判揭露犯罪、認定犯罪事實的活動被減到最小[14],這通常是他們不愿意看到的情境。如果介入認罪協商,被害人的存在很可能加大認罪協議的難度。
在公訴案件中,由于檢察機關的介入,對于被害人不宜對其賦予過多的權利,所以對于被害人是否應該作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參與主體應該審慎對待。但是,若不讓其參與認罪協商的過程,被害人不接受協商結果,那應該如何處理?這個問題應該予以關注和考量。畢竟我國沒有建立被害人國家補償制度,故應當在新的制度構建過程中設置對被害人的權利的救濟程序,如賦予其申請撤銷認罪協議的權利:如果控辯雙方的協商嚴重違法,侵害國家利益,被害人可以向法院申請撤銷認罪協議,由法院審查決定認罪協議的法律后果。
既然法院不能作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協商主體,不能參與認罪協商的過程,那么,在該制度的推行過程中,法院扮演什么樣的角色、有何功能體現?
《辦法》第15條規定,人民法院審理認罪認罰案件,應當告知被告人享有的訴訟權利和認罪認罰可能導致的法律后果,審查認罪認罰的自愿性和認罪認罰具結書內容的真實性、合法性。對于這一功能,下文略作分析。
(一)審查和確認的必要性。
法院不直接參與認罪認罰從寬的量刑協商程序,但有必要審查具結書的合法性與合理性,原因如下:一方面,若直接將具結書不加審查而直接作為判決依據,豈不是將查明事實和作出判決結果這一庭審確認功能實質上形成于庭前,實質審判權由法院前移至檢察院和被追訴人手中,法院可能會面臨權力被架空,出現橡皮圖章的煩惱[15]。另一方面,法院若因此而作出了錯誤判決,侵害到個案的實體正義,可能承擔被告人上訴的風險,還會面臨考核管理、錯案責任追究等各方面的壓力。
但是,若法院完全不接受認罪協議的量刑意見,那么是否存在國家機關“欺詐”被追訴者的情形?被告人會對此作何反應?被告人作出的有罪供述又將處于什么樣的法律地位?有罪供述是否還能作為審判的依據?有罪供述已經進入了庭審,法官是否會先入為主,是否會影響法官的公正審判?這些都是應該引起重視的問題。
故而,法院不能完全無視檢察院的量刑建議,也不能全盤接受直接將其做為判決的依據,須對具結書和量刑建議予以審查確認。
(二)是否完全省略庭審。
在美國,“(辯訴)交易的法律后果是案件不進入正式庭審,而由法院對辯訴協議予以確認并直接對被告人定罪處罰,訴訟程序終止。應當說,辯訴交易的本質特征是控辯雙方通過互惠的交易行為對自己的實體權利和程序權利進行處分。”顯然,美國的辯訴交易制度是通過法官逕行裁判而直接終止審判程序的方式來實現。目前,這種完全取消庭審的方式在我國不宜適用。
按照法律規定,只有被告人的有罪供述不能認定被告人有罪和判處刑罰。即使在被告人認罪的情況下,如果其有罪供述與其他證據不能相互印證吻合,案件結果不能排除合理懷疑,按照刑事證明標準,法院也只能作出無罪判決。案件的事實的最終查明,不能缺少法官對事實和證據的審查,而這種審查的最佳場所即是公開的法庭之上。相反,如果單純依賴被告人與公訴人在庭前的認罪協商,容易架空法院的審判權,不利于案件事實的準確認定。在此意義上,我國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實現,認罪認罰的自愿性和認罪認罰具結書內容的真實性、合法性,還是應當依托于庭審審查。
(三)法院的審查和確認方式。
在認罪協商的背景下,法官的角色定位及功能對于具體的程序設計意義重大。法官是否認可具結書并且接受量刑建議,對整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實現,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
法官的審查作用體現在,一方面,應當審查認罪認罰從寬程序適用的規范性,在此過程中偵查機關、檢察機關有無濫用職權等違法行為;另一方面,應當審查被告人有罪供述的自愿性——是否自愿、理智、明知。法官的審查作用主要著眼于對被告人及被害人兩方面考慮,對雙方的利益都應該進行公平的保障和救濟。
法官的確認作用體現在,通過審查認罪協商的規范性以及有罪供述的自愿性,最終認定檢察院與被告人簽訂的具結書是否符合規定和要求。若具結書的簽訂不違背合法性與合理性,法官應當對認罪協議予以認可;若其審查結果相反,那么法官不應采納認罪協議,應當將“有罪答辯”排除于證據之外。
(四)被告人能否上訴。
上訴權對于被告人而言是法律賦予的權利,只要存在上訴理由且符合上訴條件,被告人則可以行使其權利,任何人沒有正當理由妨礙其權利的行使[16]。被告人可以主動放棄上訴權,卻不能強制禁止其行使上訴權。然而,被告人的上訴卻可能危及認罪認罰制度的存在根基。一方面,對于公訴機關而言,以和平的方式來換取被告人的有罪供述,已經是對“正義”的讓步。雙方的“契約精神”促使具結書的最終達成,若被告人“毀約”,公訴機關之前的努力將付之一炬并可能再次將自己置于敗訴的風險,若上訴改判,對檢察院將產生重大影響。另一方面,被告人行使上訴權會給被告人帶來不合理的實體和程序利益:檢察院與被告人簽署具結書,并向法院提出量刑建議,公訴機關在量刑上已經作出了“妥協、讓步”,量刑建議所給出的量刑結果必然低于被告人預期的刑罰。如若被告人選擇上訴,因為“上訴不加刑”,受到一審“從寬結果”刑期限制,這就變相給予被告人更多訴訟權利和實體利益,甚至可能從實體降低被告人的刑期。
故而,雖然從立法上不能剝奪被告人的上訴權,但應當適當考慮公訴機關與審判機關的境遇及認罪認罰制度的良性發展,對被告人上訴權予以一定的限制。具體的考量是被告人在具結書中注明是否放棄上訴權,放棄這一權利后,如果被告人提起上訴,則此前的認罪認罰具結書及一審裁判結果應當歸于無效,二審法院應當以事實不清、證據不足將案件發回重審。通過上述制度設計,一是可以抑制被告人的上訴率,減輕公訴機關和法院所面臨的壓力。二是在保證其上訴權的行使的同時也能對公訴機關形成監督機制,避免公訴機關的裁量權有更大的權力運行空間,催生權力尋租等新的問題。
目前,對于實行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我國理論界存在諸多構想,主要集中于該制度的案件適用范圍、參與主體、是否應當適用于偵查階段、法院審查以及律師參與的問題。另外,也有許多學者分析了認罪認罰從寬程序與簡易程序、速裁程序的異同,以及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與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有何關系等問題。本文的主張是對上述理論研究的深化。筆者深知,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構建還面臨許多的理論問題和實踐障礙,全國部分地區的試點過程中還會不斷地發現問題。為此,理論界和立法機關應當不斷總結經驗、提煉理論、完善規則,循序漸進地構建和完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
[注釋]:
①“庭審實質化”,與庭審虛化相對應,針對的更多是有關庭審技術方面的問題,主要是解決一些大案、要案如何審理的問題。“以審判為中心”強調法院審判在整個訴訟過程中的中心地位,其主要著眼點是偵、訴、審三大訴訟階段之間的結構關系調整以及相應的功能轉變,它涉及的是比較宏觀的刑事訴訟結構問題。
②新華網標題:“醉駕入刑”5周年查處酒駕247.4萬件。http://news.xinhuanet.com/local/2016-05/05/c_128958924.htm截止訪問日期:2017年2月16日。
③1995年,全國法院工作人員總人數為 280512,法官人數為 168571,2013年總人數為 33萬,法官人數約19.6萬;2014年總人數為36萬,法官人數為19.88萬。近20年法官人數增幅僅為約18.0%,遠遠跟不上收案數的增幅。可參見魏曉娜.完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國語境下的關鍵詞展開[J].法學研究,2016,(4):80.
④數據來源2014年全國法院司法統計公報。
⑤統計數據整理來源于2003年-2014年每年全國法律年鑒中《全國法院司法統計公報》的司法統計數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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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魏曉娜.完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國語境下的關鍵詞展開[J].法學研究,2016,(4):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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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Lenient System of Pleaded Guilty and Recognized Fine
HUANG Yan-ping
The reform of the litigation system centered on the trial,the reality of the cases and the legal trend of the criminal policy require the split-flow of the complicated and the simple for the cases before entering the trial stage.In order to optimize the allocation of judicial resources,guilt-admission cases can be applied to the lenient system of pleaded guilty and recognized fine.There is no overall stipulation in existing law.Therefore we still have obstacles when putting the system into the practice.The exploration on inherent needs and logic of the lenient system of pleaded guilty and recognized fine,the scope of application of the cases,the participation subjects and the examination of the plea agreement can give the corresponding reference for the construction and improvement of the system.
the split-flow of the complicated and the simple;the lenient system of pleaded guilty and recognized fine;judicial resources
DF0
A
1674-5612(2017)03-0047-10
(責任編輯:吳良培)
2017-02-03
黃燕萍,(1993-),女,四川中江人,四川大學法學院碩士生,研究方向:刑事訴訟法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