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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大銀礦

2017-09-04 16:29:55王開
中國鐵路文藝 2017年8期

光緒三十二年,秋夜,長白余脈龍崗山脈像一筆拖曳的墨汁,拉拉扯扯,沒頭沒尾,漆黑一團。山下的蘇克素滸河催眠了一般,靜無聲息,被古老河流一分為二的赫城沉浸于無邊長夢,奇奇怪怪的呼吸仿佛一首彈錯了譜的曲子,交雜混響。萬籟俱寂中,一條黑影出現在巷子里,蜷縮著疾疾奔走。到了河邊,黑影解開一艘小船的纜繩,跳上去,由北岸劃向南岸,爾后,消失在鍋底色的深夜之中。

翌日天亮,赫城人發現,縣衙大門緊閉,日上三竿還不辦公。大家交頭接耳之際,盛京官員揣著解職公文來到赫城,可是,他們和當地人一樣,吃了縣衙的閉門羹。而懷里那張本應宣布的文書,一時竟不知如何處理。

一夜之間,赫城的父母官格列失蹤了,同時失蹤的還有刑房經承木圖及幾名衙役。

盛京官員追查無果,只得向盛京將軍匯報情況,那張罷免格列的公文不了了之……

過午的毒日頭烤翻了樹葉子,蟈蟈貓在草稞里,收斂翅膀,閉嚴嘴巴,生怕熱浪從它的腸道灌進去,烤熟它翠綠的小身子。空寂的鄉村路上,烏薩的自行車輪碾壓沙粒,發出牛毛雨般的簌簌聲。偶爾,蹦起一顆石子,脆響著跌到路旁的壕溝里去。烏薩敞著懷,胸膛迎著風,可他后背的汗與衣裳黏在一起,又濕又悶,像糊了一層牛皮紙似的,憋得他透不過氣來。拐過山彎,牛鞭溪橫在路上,烏薩放慢速度,一偏腿跳下車,把自行車推進牛鞭溪中,支起腳架停穩,然后,脫掉襯衫、背心,稀里嘩啦洗了起來。

牛鞭溪發源阿哈伙洛村,是千千萬萬棵大樹根須的延伸,那些樹蘊涵著無窮無盡的水分,匯成這條小河,養活著一輩輩山里人。

洗了澡,擦了車,烏薩感覺涼爽好多,在一塊巨石上坐下來,點著一支煙……

烏薩的熱,半為天氣半為心,身體的燥熱消失,心還像鏊子上的一攤面,翻來覆去煎著。上午,王站長又把他調到鎮里,劈頭蓋腦一頓訓。王站長說:“烏村長,你們阿哈伙洛的林改到底什么時候完成?你拖我的后腿,我就拖全縣的后腿,縣里拖市里的后腿,這是多嚴重的后果你知道嗎?國家制定的林改時間是有限的……”王站長伸出三根手指頭,在烏薩眼前搖晃著:“三年,三年內必須完成!現在剩最后幾個月時間,你還不慌不忙地溫水燉蛤蟆,你想干嗎?!”烏薩坐在墻角的椅子上,一個勁兒跟王站長解釋。王站長說我不管你什么原因,我只要結果!烏薩說:“死疙瘩解不開,我給不了你明確答復。”和王站長鬧得不歡而散。

煙燒疼烏薩的手,他才緩過神。烏薩望著重疊的群山,望著最遠、最高的那峰橘紅色巖崖,愁得一腔子苦汁。

阿哈伙洛村的林改一年前就開始了,按照文件要求,再結合實際情況,阿哈伙洛的山林分為村屬、小組屬,總的意思是,生產大隊時代劃分的山林面積歸村集體,生產小隊的現在歸各小組,有一口子算一口子,平均分配。阿哈伙洛共四個小組,一組和三組先改,因為山林相對少,沒什么鬧套。四組碰到一些問題,勉強應付。輪到二組卡住了,進行不下去了。

二組情況比較復雜,最難纏的一點,在于柜石哈達。

就山林面積和森林蓄積量來說,阿哈伙洛在赫城數一數二,但凡林業系統或搞木材生意的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這是阿哈伙洛村的先人給后輩留下的巨大財富。上世紀九十年代,社會上興辦木材加工廠,阿哈伙洛也不例外,但吱吱作響的電鋸是赫城里頭有錢人搬來的,阿哈伙洛只靠砍伐木材賺取最低的利潤,高剩余價值部分全揣進加工廠老板腰包。再后來,上級號召修村村通公路、安裝有限電視,這對于一開門就和大山磕鼻子撞臉的村民來說,不啻千載難逢的機遇,可是干大事要花大錢,阿哈伙洛窮,掏不出大筆款子,于是想到資源換貨幣,賣掉幾塊山林,方便全村人出行,國內乃至國際新聞盡收眼底。

也正是時代發展的鼓角爭鳴中,使整個東北森林資源急劇縮減,引申出集體林改革的命題。

既然大勢所趨,阿哈伙洛自然擁護,何況林木價格節節攀升,村民早已意識到,這個聚寶盆不能再任由他人你剁一塊、他剁一塊了。村民心里更清楚的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阿哈伙洛的山林賣也好,伐也好,畢竟剩余大半,分配到各家各戶管理,子子孫孫的飯碗里就多了一塊肉。

依照歷史遺存,柜石哈達屬于二組,兩千多畝的范圍內,生長著百余年的青岡柞、胡桃楸、黃菠蘿、紫椴等典型的東北樹種,還混合了紅豆杉、云杉、冷杉等珍貴植物,獾子、野豬、野兔、野雞尋常見,黑熊出沒也是家常便飯。然而,如此豐茂之地,于阿哈伙洛二組村民來說,卻是一只燙手的山芋,捧不得,撂不得,看著讓人心癢癢,又不敢多親多近。說白了,二組根據總人口細化為小組,抓鬮分山林,各小組盼著抓著柜石哈達,又怕抓著柜石哈達,誰也不下手,互相觀察。

好好的柜石哈達,為何這般糾結?

原來柜石哈達在阿哈伙洛人眼里,是一個鬼魅之地,令人向往又存幾分畏懼,關于它的許多故事,一直在全村人的記憶深處,即使歲月層層涂抹,那些可怕的事情也從未淡忘。

阿哈伙洛村外的西山,埋著慘死的吳三炮,那一年秋天,吳三炮在柜石哈達采野蜂蜜,一只聞著甜味的黑熊也扭著屁股過來,吳三炮正撅著腚鏟蜂桶,等他覺察到危險,想跑已經來不及了,吳三炮急中生智,臥倒裝死。誰知,那黑熊心眼多,根本不上吳三炮的當,反而嘴一拱,把他拱個四腳朝天,接著一巴掌扇過去,屁股往吳三炮身上一躉,硬把吳三炮壓出一褲兜屎。還沒等他叫出聲,黑熊身子一扭,耷拉著舌頭把他的腦袋當肉棒舔……吳三炮被送到醫院,醫生說:“這都看不出個人形,送來干嗎,拉回家,準備后事吧。”吳三炮回村路上就咽了氣,家里考慮到他屬于橫死,沒讓他進祖墳,孤零零葬在村子外。

第二件發生在柜石哈達的慘禍,更讓人憂傷不已。

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村小各班級冬天燒泥火爐取暖,柴禾要學生們湊,老師也會利用課余時間帶學生上山撿。徐老凱家的男孩小璽念村小四年級,自然也就跟著老師同學干撿柴禾這項勞動。小璽出事也在秋天,那時樹葉落了,夏風吹倒的木材枯枝已經干燥,是撿柴禾的大好時機。一天中午,老師說下午是活動課,同學們可以利用這個時間去撿柴禾。不用端坐教室聽課寫作業,這是頑皮孩子最樂盼的。午飯后,小璽約好幾個同學,直奔柜石哈達。其實,光為撿柴禾犯不著跑那么遠,小璽他們還有另外的目的:挖參。柜石哈達自古就有野人參,因此村里人喜歡去那里碰運氣。結果,小璽和幾個同學沒挖著參,反在山上走散了,尋找同學的時候,小璽遇到一對彼此纏繞的大花蛇,他看著稀奇,掄起棍子捂下去,捂死一條,另一條落荒而逃。

小璽回到學校,剛交完柴禾,一轉身栽倒在地,四肢抽搐,口吐白沫,人事不省。老師急忙找來小璽的爹徐老凱,兩人連喊帶叫,小璽總算清醒過來。從那以后,小璽經常抽風,徐老凱領著兒子鎮里縣里的醫院挨家治,越治小璽越糊涂,村里人都說,這孩子遭蛇報復,魔怔了。

小璽的確如村民所說,會竄高,離地幾十米的電壓器桿子噌地一下就竄上去,踩高蹺似的來回蹦,走路也沒個走路姿態,蛇一樣游。他爹徐老凱嚇壞了,東挪西湊點錢,去市里、省城的大醫院給他診治,說也奇怪,小璽一到大醫院什么病也查不出來。沒有病,醫院當然不留,徐老凱不走,哀求醫生給小璽指條活路。醫生說:“這孩子的病叫臆病,醫學上沒有治療這種病的辦法。”徐老凱無奈,領兒子回村。一到家,小璽就犯病,徐老凱和老婆輪流看著他。日子久了,兩口子累得人困馬乏,一天中午,小璽趁著爹娘睡午覺的工夫,悄悄溜出去,竄上村西電線桿子上的變壓器,給電死了。

如果說,吳三炮死得倒霉,小璽死得詭異,那烏薩爺爺與柜石哈達之間,得用捉摸不透這個詞說話了。

烏薩的爺爺烏納在阿哈伙洛人心里,以古怪著稱。那個愛瞇縫眼的守林人,一年四季背單筒獵槍,領著一條大白狗,守護著柜石哈達,從青年到老邁,風風雨雨幾十載不曾貽誤。烏納不許村民動柜石哈達的樹木,他不管你打家具還是燒火,只要發現誰扛著斧頭鋸子進溝口,他就不知從哪里鉆出來,橫在林道上,吆喝一聲,把人嚇退。若誰徒手接近柜石哈達,他就翻人家衣兜,能點火的東西全扣下了,才肯放行。但是烏納爺爺守了一輩子柜石哈達,沒領過一分工資,他是義務的,自愿的,因此受村里人尊重,木材加工廠泛濫的那些年,也沒人敢打柜石哈達的主意。

烏納爺爺最后把自己交給了柜石哈達——一個深秋夜,他躺在小土炕上睡著了,再也沒有醒來。大白狗也陪在老主人身邊,很香甜地睡著,在夢中與這個世界告別。

村里人安葬了烏納爺爺,敬重他的同時,謎底也一同埋進泥土。沒有人知道,烏納爺爺為什么對柜石哈達情有獨鐘。但烏薩隱隱覺得,爺爺在恪守一份承諾,或者擔負一種重托,它們要求爺爺用全部的精力去兌現,直至生命結束。在烏薩看來,爺爺和柜石哈達一樣,是一種象征,一個化身,究竟指向什么,他一無所知。

烏薩丟掉煙頭,起身推著自行車回村,剩下的一段路,他想徒步,冷靜冷靜。

快進村的時候,馬云清從一條溝壑的褶皺里走出來,馬云清戴頂草帽,扛著鎬頭,從珍珠梅、金銀木叢中走出來,活像古畫兒里的野老。馬云清說:“烏薩你干嘛去啦,鎮里?”烏薩答應一聲,停下腳步,等馬云清到近前,兩人并肩往前走。馬云清也不問烏薩去鎮里具體什么事情,他知道烏薩自己會講。果然,烏薩沉默片刻,說了和王站長的沖突。馬云清嘆氣,仰望著對面山坡:“咱們祖輩種莊稼,講究個農時,該什么節氣干什么活,節氣不到,你再干也是瞎操勞。唉,林改這么復雜的事情,哪是三朝兩日完成的,著哪門子急呀!”烏薩說:“改革開放這些年來,林權的歸屬確實不像以前那么純粹了,賣的,有簽合同沒簽合同的,簽合同沒正式履行程序的,沒簽合同事實存在的,頂債還饑荒的,還有前些年鼓勵個人造林跑馬占荒的,一個姑娘找倆婆家的,等等吧,總之就倆字:愁人!”馬云清說:“可不是么,那兩個組名義上分完了,其實有的問題撂著呢。”烏薩點點頭。馬云清的目光轉向遠處的柜石哈達,那壁巖崖在日光照耀下發出桔色的光彩。“怎么辦呢?大家都不想要,等于肉在嘴邊不敢吃,麻煩呀。”烏薩自言自語。馬云清也沒作聲。

林子分不下去,鎮里催著完成任務,烏薩只好和村黨員代表走家竄戶做工作。做工作村民也不買賬,有的說:“咱組余下的林子,數著柜石哈達好,他們憑什么給劃成公益林啦?告訴誰啦?誰不知道公益林不準采伐,讓他們給改回來,改成商品林咱就同意抓鬮分。”有的說:“村里欠著我們錢呢,這次分林子得給頂賬,不然就不分。”面對村民的各種理由,烏薩哭笑不得,耐心解釋,比如柜石哈達劃歸一類公益林,是受它的跳石塘地貌影響,這種特殊地貌,因為地殼運動造成巨石堆,地質結構復雜,不宜大規模砍伐。至于村里欠村民的錢,白紙黑字確有其事,欠債還錢也天經地義,問題是,這么頂賬的話,債務糾紛扯進來,林子更分不下去,所以只能一碼是一碼。說來道去,意見不統一,二組林改無法推進。烏薩沒招了,給王站長打電話,說:“王站長,我是黔驢技窮了。”王站長說:“什么驢我不管,我只聽結果。”烏薩說:“你誠心逼人上吊嗎?”王站長說:“你能不能干,你要干不了我跟鎮領導建議換人。”烏薩冷笑一聲:“你威脅我?”王站長說:“你別忘了,林改工作對村干部一票否決,你完不成,我匯報鎮領導,直接拿下。”烏薩說:“你拿呀,你大不了拿我個書記唄,可我這村長是人民選的,你敢把人民選的村長拿下算你本事!”烏薩咔擦掛了電話,腦子里蹦出王站長瞪圓牛眼珠子的崩潰樣。

上學時大地瓜一個,現在得志了,忘了抄我作業本的猥瑣德行,敢跟我豪橫了。烏薩恨恨地想。

烏薩總歸是個責任心強的人,吵架是一回事,干工作又是一回事,但眼下這林改,千真萬確把他難住了。

烏薩愁得蔫頭耷腦,李書記下鄉來了。

李書記沒去村部,帶著王站長一行直奔烏薩家,他往炕上一坐,兩腿一盤,說:“嫂子快做飯,中午我們在這兒吃了。”烏薩趕緊吩咐老婆燒火做飯,自己去馬云清小賣店買回一塑料桶自釀散白。李書記一見就樂了:“平時在鎮里中午不敢喝酒,往你這里一貓,破例!”王站長附和道:“李書記難得敞開一回,今天我們幾個抱團兒戰你一個。”李書記哈哈大笑:“好,一起上還是車輪戰,你們只管來,看誰先倒!”烏薩翻著眼白橫掃王站長,心說二兩酒下肚不知東南西北的貨,我跟你抱團兒?我先讓你出丑!

廚房里熱氣騰騰,柴火在灶膛里燃著,呼呼風響。烏薩轉圈指揮老婆:“那什么,多炒幾個菜啊,李書記難得來一次。”探頭瞄摘洗的菜,都什么菜呀?烏薩老婆一邊忙活,一邊叨咕:“韭菜炒雞蛋、干豆腐卷大蔥、河魚燉大豆腐……”烏薩說:“雞蛋別炒韭菜了,干巴愣炒。”李書記聽著好奇:“烏村長,還有叫干巴愣的菜啊,長什么樣子,我看看。”作勢下地穿鞋。烏薩老婆笑得險些掉下剛鑲的那顆假牙,其他人也笑成一團。李書記懵懂:“哎我說你們笑什么?”烏薩老婆上氣不接下氣:“李……李書記,干巴愣是我們滿族方言,干巴愣炒雞蛋,就是只炒蛋,不放其他配菜。”李書記呆了呆,也文縐縐地笑起來:“看來呀,我得多跟你們學習,最美的語言在鄉村呢。”烏薩老婆說:“我們這土掉渣的話,哪里值得李書記學。”李書記扶了扶眼鏡:“嫂子,真正的藝術在民間吶,以后,我要常到村子里走走,不能再假裝自己是知識分子了。”烏薩說:“李書記,你校門里出來的,有學問,要不怎么讓你當書記,我當村長呢,知識能力就是區別么。”王站長一旁說:“烏薩,你也有服人的時候?”烏薩瞪王站長一眼:“天下人我都服,唯獨不服你。”李書記又笑:“你們的老師咋教的,教出一班愛抬杠的學生。”烏薩說:“李書記不是我抬杠,是他王站長找杠子給我抬。”王站長欲還擊,烏薩老婆笑道:“好啦好啦,王站長,放桌子擺碗筷,吃飯。李書記走這大老遠的,早該餓了!”

飯桌上,烏薩和李書記等人喝得盡興,都有點多了。李書記端著酒杯,貼近烏薩:“烏村長,林改的工作難,真挺難,可是工作哪有不難的,咱們要拿出勇氣,知難而上!”烏薩拍著胸脯:“李書記你放心,千難萬難我也要啃下這塊硬骨頭。”李書記和烏薩撞一下杯子:“烏村長,我就喜歡聽你這話,咱倆干了!干!”烏薩一飲而盡,殘酒從嘴角淌下來,滴落衣襟……

烏薩睡一覺醒來,夕陽掛在西山角,欲來未來的暮色將阿哈伙洛裹在陰影中,星散的房子像一群甲殼蟲,伏在陰影最暗處。但是太陽忘了收回牛鞭溪中的日光,金屑似的鋪在水面,晃人的眼。烏薩搓搓臉,回想和李書記喝酒及送李書記走的過程,這期間的情景是不連貫的,有的清晰,有的模糊。不過,李書記的那句話他記住了,忽然明白,李書記這趟來,是王站長搬的救兵,自己一激動,還拍了胸脯。胸脯一拍,等于給李書記下了保證,再拖后腿完不成任務,沒法跟鎮黨委書記交代。

“好你個王大眼珠子,挖坑讓我跳!”烏薩惡狠狠地詛咒王站長。

林改是一團麻,塞在烏薩心口窩,憋著他,堵著他,氣喘不勻。烏薩再次召集村黨員代表,分頭下去繼續做動員,甚至聯系頑固分子的親屬朋友迂回做工作。烏薩絞盡腦汁,無奈收效甚微。本來么,村民心里的小算盤早扒拉清楚——不趁分林子要回欠賬,以后村集體沒什么值錢東西,欠的錢那就是瓢底劃賬了。親屬、朋友、街坊鄰居關系再好,涉及切身利益,大家也得掂量著點。烏薩愁眉不展,跟王站長說:“這事兒咋整,沒轍了。”王站長說:“反正你給李書記又拍胸脯又發誓的,干不了找李書記說去。”烏薩氣得牙癢癢:“王大眼珠子你給我等著,算賬不在早晚!”王站長呵呵兩聲:“怎么地,你想跟我翻臉?”烏薩說:“要不是你把柜石哈達劃成一類公益林,我還興許能賣掉變現,解決一部分經濟問題,我清了陳年老賬,林改也不至于這么棘手!”王站長一嘴巴的理:“怎么著,做完村民工作掉腚和我扯這個?柜石哈達的地貌你不清楚嗎,那種地方你讓我區劃成商品林,你怎么想的你?再說上面也不能批呀。”烏薩一拳頭擊在棉花上,滿肚子氣發不出來。王站長那頭兒還幸災樂禍:“烏村長你別氣成氣肚子蛤蟆,消消火,該干嗎干嗎去吧。”

烏薩一腦瓜漿糊,馬云清給他一個意外信息。

前兩天,馬云清家小賣店來了一個人,打聽阿哈伙洛村的情況,聽他的口風,是想買片林子。馬云清說:“村里的林子賣的賣,分的分,沒分的恐怕現在也不是買的時候。”來人追問馬云清,馬云清就把村里林改的事情講了大概。來人并未放棄,相反,當他聽說柜石哈達這四個字,詢問得非常仔細。馬云清介紹完,來人提出,想在他家租間房子住下來,有空去看看柜石哈達。馬云清詫異。來人不多談,下話馬云清也沒法問,揣著一肚子狐疑。

烏薩聽得云里霧里:“這人打什么算盤呢?”

“我琢磨他的意思想買柜石哈達。”

“真的?”

“我看像。他問得可仔細了,面積多少,林子質量好不好,特別感興趣。”

烏薩點點頭:“那你復印一張他身份證,他要住,要進山,咱這邊同意。”

馬云清說:“要不你出面,套套他的口風?”

“暫時不用,觀察一段再說。”

馬云清答應一聲往外走,烏薩在后面叫住他:“留意著他的動向。”

突然而至的外來人勾起烏薩的好奇心,也希望事情如馬云清所判斷,外來人出錢買下柜石哈達,一天的云彩就散了。烏薩也想照個面,又覺得應該沉住氣,第一不能讓人猜透他的心思,陷入被動;第二讓馬云清摸摸他的路數,別再是個騙子什么的,吃虧上當遭人嘲笑。烏薩這么想著,沒去接觸那個外來人。

過了幾天,馬云清興沖沖地跟烏薩說:“有門兒!”

烏薩說:“他露底兒啦?”

馬云清一五一十講了外來人近日的舉動。

外來人叫關禮仁,家住沈陽,現已退休,賦閑的他經濟寬裕,一門心思買座山,當個山大王嘗嘗滋味。來阿哈伙洛這幾天,關禮仁每天由馬云清陪著去柜石哈達,幾天走下來,完全相中了這一大片林子,正式提出買斷林權。馬云清就等著他這句話呢,樂顛顛來找烏薩說明情況。

烏薩沒想到關禮仁這么快做了決定,立即讓馬云清領他到村部,他要和關禮仁談談。

半小時后,關禮仁來到阿哈伙洛村部。兩人一見面,烏薩心里就暗驚,眼前人果然非同凡響,只見關禮仁目光沉靜,面容溫和,細看又暗含凜嚴,一看就是文化人。烏薩說:“論年齡您是我兄長了,我稱您大哥吧,也顯親近。”關禮仁很贊成,說:“日后咱們打交道的時候多著呢,我長你幾歲,就不客氣了。”烏薩說:“關大哥,你想好了?柜石哈達的林子質量沒得說,擱以前我不敢保證,擱現在我拍胸脯告訴你,像這樣的林子你打著燈籠也難找。不過可有一樣,柜石哈達的林子你若買到手不準采伐,只能養著。關大哥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不采伐,等于你的投資扔在山上,難見回頭錢,你還得搭人搭工夫看管著。”關禮仁淡淡一笑,說:“烏村長你放心,我這邊不變卦。”烏薩說:“既然關大哥心意已決,我這邊征求村民意見。”

話是這么說,烏薩心里總有點不托底,怕時間久了關禮仁反悔。畢竟,柜石哈達兩千多畝的山林面積,轉讓金不是一筆小數。就算關禮仁關大哥鐵打的主意,萬一他家人反對呢?烏薩忐忑,立馬召開二組全體黨員代表會議,如實講明。二組村民為頭頂吊塊肉夠不著發愁呢,猛不丁有人遞來一把刀子,豈不心中歡喜,一致同意有償轉讓。散了會,烏薩揣著村民代表的簽字單,匆匆到馬云清家見關禮仁。關禮仁抖開信紙,瞄一遍紅彤彤的手印,點了點頭。烏薩以為他會喜出望外,誰知人家淡定得很,料想此人經歷過大陣仗,輕易不外露。烏薩緊盯著關禮仁,眼瞅著他把簽字紙原樣折好,遞到自己手里。關禮仁說:“既然大家不反對,咱們擇個日子簽合同,錢我一次性付清。”烏薩心頭的那塊云彩刷一下散了,眼前使勁握著關禮仁的手:“關大哥,咱們馬上操作!”

從簽合同到鎮里蓋章再到縣里公證最后通過赫城林業局一關,柜石哈達的轉讓十分順利,這一大筆錢的進賬,不僅打開了二組的欠賬死結,還盈余大半。關于剩余錢,村民主張人均分配,烏薩卻有長遠的想法,咱不能有柴一灶,有米一鍋,分錢可以,但必須預留,防止日后集體花銷什么的,咱拿不出來受憋。村民和村代表均贊成烏薩的方案,這樣子,二組把盈余的錢分成兩份,一份村民分紅,另一份存進銀行,以備不時之需。

這些事情處理完,阿哈伙洛村的林改順順當當結束了。

李書記充分肯定了烏薩的工作,夸他腦子靈、辦法多,在全鎮村干部大會上公開表揚,號召村干部向烏薩學習,把農村工作干得有聲有色。受了表揚的烏薩臉上泛光,碰見王站長,一副牛哄哄的樣子。王站長鄙夷:“牛什么牛,當初你不是埋怨我嗎?現在你怎么不提我的功勞呢?你們分錢怎么沒給我們林業站表示一下謝意呢?”烏薩脖一梗:“給你?憑什么給你?那是我們阿哈伙洛的財產,你算老幾?”王站長揮手趕他:“去去去,你這個人真是卸磨殺驢,往后你再有什么事情,少來找我!”烏薩說:“除非你不當這個林業站長,我有事找你你不管,你就是失職,我跟李書記告你!”王站長氣得牙縫里蹦出倆字:“滾,滾!”

關禮仁買到柜石哈達,就在阿哈伙洛村常住下來。這個沈陽人可能被大城市憋久了,興致勃勃地每天巡山,很晚才回家,吃一口飯,就悶在屋子里寫寫畫畫。馬云清心里嘀咕,這老關一天到晚干什么呢,不行,我得問問他。馬云清借著晚上串門,走進關禮仁屋里。關禮仁租的房子,是馬云清家一間閑置的西屋,一鋪火炕,炕梢堆著關禮仁的旅行袋、行李箱,地上一排舊式高低柜,一張飯桌,兩把坐上去吱吱呀呀的木椅,再就是關禮仁的幾只大帆布兜,里面鼓鼓囊囊的不知裝些什么。馬云清進屋時,關禮仁正伏在桌上忙活,腳底下堆幾塊石頭,桌上又是地圖,又是比例尺,繪圖蠟紙,幾本挺厚的馬云清不知是什么方面的書。馬云清喊:“老關,忙著吶?”關禮仁聞聲抬頭,放下手里的筆,應道:“山里夜長,找點事兒干。”馬云清在他對面坐下,歪著腦袋,目光落在一張鉛筆畫上:“老關,畫得不錯呀,沒看出來你還有這本事。”關禮仁淡淡一笑:“小時候愛好,后來念書考學參加工作,雜七雜八的把這點天賦擠沒了,現在輕閑了,就撿起來唄。”馬云清說:“還是你們文化人講究,有雅興。”關禮仁起身倒了兩杯茶,扣上蓋子,一杯端給馬云清:“馬大哥,嘗嘗我這茶,福建武夷巖茶,味濃。”馬云清湊近玻璃杯,看著上下浮沉的茶葉,抽鼻子嗅嗅,像聞著茶香似的:“真不錯,哎呀,你們城里人活得真滋潤。你看,你退下來啦,錢多得花不完,來咱阿哈伙洛買座山,天天上去轉悠一趟,呆膩了,再回城里住一段日子,神仙也不換吶!”關禮仁淡淡一笑:“人總要有自己的活法么。”“也對。”馬云清附和,隨之又往上扯話:“老關啊,你花了那么多錢,就為滿足這點愛好?”關禮仁朝泡好的茶一努嘴,示意馬云清。馬云清端起杯子,啜一口,吧嗒吧嗒嘴:“嗯,還是這茶呀,和我那十塊錢一盒的茉莉花茶末子一比,我的茉莉花就得扔了。”關禮仁接著適才的話說:“你說得對,也不對。”馬云清眨眨眼,做出洗耳恭聽的樣子。關禮仁也不多解釋,劃拉劃拉桌上的圖紙,卷一卷,放到炕上。

烏薩這段日子里外不著家,忙活村里的雞毛蒜皮事,但他也沒放下關禮仁這茬兒,幾次向馬云清打探,馬云清悉數講了關禮仁的行跡。烏薩深感不解:“老關大哥這是想干什么呢?”馬云清晃晃腦袋:“猜不透,但我覺得他在計劃什么大事。”“大事?什么大事呢?”烏薩皺眉。“現在犯罪分子多,你說他……”烏薩截住馬云清話頭:“不像,關大哥雖然舉止有些神秘,還不至于是藏匿到咱這兒的逃犯。”馬云清說:“那可不一定,萬一呢?犯罪分子四個字又沒貼在腦門上,何況犯罪分子里也有文化人呀。”烏薩一想也對,再一想,又不對了:人家的身份證清清楚楚的,罪犯敢露嗎?馬云清說:“要是他刑滿釋放呢?”這一下把烏薩問住了。確實,若關禮仁經歷過那樣的一段,又不缺錢,他想避開熟悉的人與環境,最好的選擇就是進山。進山后他再想干什么,天才知道。烏薩心慌了,真怕關禮仁懷著什么不軌目的,把柜石哈達當秘密據點。

兩天后的下午,烏薩在柜石哈達溝口“巧遇”關禮仁。

烏薩拎把鐮刀,假裝割荊棘扎地邊,走進那座小木屋。關禮仁剛從山上下來,一身的熱汗,土炕上堆著他的帆布兜,一柄錘子把支棱出來。見烏薩來,關禮仁有點意外,旋即往炕里推帆布兜,招呼烏薩坐下歇歇。烏薩走得口渴,舀一瓢涼水,咕咚咕咚灌下去,頓覺渾身的汗毛孔冒涼氣。他打量著土屋的一切,烏納爺爺的面容出現在腦海里,不僅有些傷感。關禮仁在木墩上坐下:“烏村長,多久沒來啦?”烏薩明白他指的什么,說:“爺爺去世后,我再也沒踏進這屋子一步。”“有變化嗎,現在?”烏薩點點頭:“和爺爺在時一樣。謝謝你啊,關大哥。”“我也是敬佩烏納爺爺,希望他的靈魂永遠守護著柜石哈達。”關禮仁誠懇的態度感動了烏薩,掏心掏肺地說一句:“關大哥,你是個好人。”關禮仁微笑:“你曾認為我是不太好的人?”烏薩被人戳穿心思似的,一臉尷尬:“關大哥你想多了,我沒那個意思。”關禮仁彎腰拾起腳邊的一棵開著淡紅小花的草,遞給烏薩:“柜石哈達真是一座寶庫啊。”烏薩端詳一番:“這不是豬牙草嗎?”關禮仁點點頭:“也稱扁竹,學名萹蓄,在《神農百草經》中列為上品。”“你說它是中藥材?咱山上多的是呀!你怎么認識這東西?”烏薩一連串的追問,關禮仁緩緩答道:“我研究中藥多少年了。”說著,撿起另一棵草讓烏薩辨認:“你再看看這個。”烏薩一眼認出來:“天南星么。”關禮仁笑了:“烏村長不愧山民后代,難不倒你。可你知道嗎,東北森林里的天南星,在河北安國、亳州中藥市場,乃至南方的一些醫藥市場,被一種人工種植的虎掌天南星混淆,也就是說,天南星這種中藥材,是市場的緊俏貨!”烏薩驚訝:“關大哥,你了解得這么透?”關禮仁從帆布兜里拽出一本古籍醫書遞給烏薩看。烏薩信手翻幾頁,滿臉驚奇之色:“關大哥,這上面的好多草藥咱這里都有啊,大伙兒都當雜草呢,羊啃牛扯的,誰也沒在意呀。”關禮仁微微一笑:“用得上就知道了。”烏薩似乎明白了:“關大哥,你見天兒在山上轉悠,就為這些草吧?”關禮仁避而不答,一股腦倒出帆布兜里的各種草。關禮仁的動作,反倒讓烏薩放心大半,心想,他要就為這些草折騰,隨他去吧,干出點什么名堂,村民跟著借光也說不定呢。

一晃入了秋,阿哈伙洛又到收獲季,四面山坳里的莊稼成熟,樹葉子也漸漸顏色豐富,繪出一大幅五花山。這時候,烏薩和村民一樣,算計著割玉米豆子,別的事情都在其次了,至于關禮仁忙什么,更加無暇顧及。

村民在地里忙,銀白的飛機也像老鷂鷹捉雞似的,隔三差五繞著村子上空轉。起初,飛機頻繁出現未引起人們注意,時間稍長,村里就流傳一種說法,說飛機是探礦的,阿哈伙洛的山上一定埋藏著鐵礦銅礦之類的礦藏,沒幾天,鐵礦銅礦又變成金礦銀礦了。話到烏薩耳朵里,他手一擺,十分肯定地說:“造謠,憑空瞎猜。”馬云清卻不這么看:“飛機沒事兒繞咱村飛什么,它不喝油嗎?”烏薩說:“繞咱村飛就是找礦了?你問問這話誰第一個說的,他從哪里知道的?”馬云清遞不上當票,啞了。

秋收間隙,烏薩抽空去赫城辦事,無意中聽到的一個消息,令他大吃一驚。

那天,烏薩去赫城國土局給村里一家低保戶申請低保建房,等著蓋章簽字期間,一名他認識的干部說:“烏村長,你們村兒快發財了。”烏薩聽得奇怪:“發什么財?”“銀礦呀,你們村蘊藏著一座大銀礦,正醞釀開發呢。”烏薩呆了,他萬萬沒想到,流傳竟成了真的。那名干部以為烏薩不相信,打開一張航拍圖,指著上面的一些標注點,介紹了銀礦的大致區域、走向等等,還說近期會有進一步動作,一旦鉆探結果出來,欲購者如過江之鯽,到那時,縣鄉村三家的日子就好過了。烏薩傻了,更令他驚奇的是,根據目前測定,那座大銀礦就在柜石哈達附近,這使他瞬間想到關禮仁。

關禮仁,關大哥,將來真正發大財的是他呀!

回村路上,烏薩暈乎乎的,他有點兒后悔亟不可待地賣掉柜石哈達,倘若再拖上一拖,哪有關大哥什么事,阿哈伙洛一村老小才是最大受益者。轉而,他痛恨王站長,心里一勁兒罵,王大眼珠子,你坑人不淺啊,要不是你立馬追駒催逼我,何至于今天!烏薩越想越窩火,到家晚飯也沒吃,直接去找馬云清。

馬云清也懵了,半天才苦笑著搖頭:“財產是咱祖上留的,守了多少輩子人,自以為賣個大價錢,誰知狗咬尿泡一場空歡喜,終究還是給人做豆腐了。”烏薩說:“做夢也想不到啊!”馬云清十分禪意地嘆息一聲:“這就是命,人終究是掙不過命的。”兩人沉默一會兒,烏薩說:“事情上面還沒公開,咱也別當大喇叭,一切等最終結論。”“明白。再怎么著,話不能從咱嘴里漏出去。那我走了。”烏薩沒等馬云清送,邁著沮喪的腳步離開。

其實烏薩囑咐馬云清保密,心里另存著想法的,畢竟航拍圖只提供概念性數據,他希望大銀礦的主礦脈不在柜石哈達,國土局那名干部也說是附近,而沒有明確,如果盲目擴散,興許帶來不必要的麻煩。但是,既然了解了眉目,烏薩再難平靜,每天眺望著柜石哈達那面橘紅色崖壁,心里說不清啥滋味。

烏薩在不安中煎熬,101地質隊進村了。

地質隊一來,大銀礦的消息不脛而走,村里人紛紛議論,興奮不已,問大銀礦埋在哪里。101地質隊注意講話分寸,并沒有滿足村民們的好奇心。于是,村民們愈發好奇了,大銀礦移植到每個人的夢里,睡醒了趴在炕沿盯著地中央,好像大銀礦在他家屋里似的,刨一鎬頭滿地亂滾。

整個阿哈伙洛村沉浸在巨大的喜悅之中,只有三個人不動聲色,烏薩、馬云清、關禮仁。烏薩和馬云清私下納悶,關禮仁怎么也穩得住架呢?馬云清就問關禮仁:“老關呀,你對探礦的事情沒興趣?”關禮仁擺弄著一地的石塊和草,神兮兮冒出一句:“該來的擋不住,不該來的請不來。”馬云清不甘心,直截了當地說:“老關,要是大銀礦在柜石哈達,你妥嘍,錢多得子孫后代的花不完。”關禮仁無聲一笑:“不指望那沒影兒的,還是腳踏實地好。”馬云清東套西套,也沒套出關禮仁一句心里話,琢磨著老關真不是一般人,不好對付。

當晚,烏薩在伙食點給101地質隊接風,隊長許晟矮胖,渾身腱子肉,挺能喝,和烏薩干進去兩杯自釀白面不改色。喝到第三杯的時候,許晟和烏薩已經摟脖子抱腰了,烏薩說:“許隊長,你在咱村工作,技術方面的事我幫不了,其他困難盡管吱聲,我肯定盡力。”許晟伏在烏薩耳邊,熱烘烘的氣流灌進他的耳朵:“烏村長,在阿哈伙洛村有你做后盾,一定不讓你們失望。”烏薩聽了,心說恐怕你真鉆出來,我真失望呢。嘴上哈哈大笑:“恭候許隊長佳音啦!”許隊長拍著肉墩墩的胸脯:“烏村長,你瞧好吧!”兩人碰了一杯,招呼其他隊員一起干了。許隊長打個酒嗝:“烏村長,我托付你件事。”烏薩用目光示意他繼續說,許隊長便道:“我需要幾個民工,你挑幾個身強力壯的,工資一天一結。”烏薩樂了:“好事!給村民創收我舉雙手支持,需要幾個,保你滿意。”

101隊重視工作效率,第二天就攜帶器具進山了,他們逆著牛鞭溪往山深處挺進,走走停停,翻翻揀揀,逮個地方研究半天,對照圖紙勾畫。101隊每天早出晚歸,工作內容大抵如此,村里人暗地里跟雇傭的村民打聽,被雇傭的村民說:“人家那玩意兒太專業,又定位儀,又水平儀,什么什么的,咱看著眼暈,人家之間談的話,咱也聽得云山霧罩的,什么圍巖蝕,氣水熱液高溫,硅化,青盤巖化,一嘴巴的術語,整不明白。”村里人就說被雇傭的村民笨,直接問有沒有大銀礦不就完了。被雇傭的村民脊梁一挺:“基礎沒打好,誰敢放空炮?這是科學,不是你家炕頭栽地瓜,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得一步步來,懂不?”好事者本想奚落被雇傭的村民,不想反遭譏諷,十分地掃興。

沒多久,101隊工作有了新進展——許隊長拿著一疊紙找烏薩,他要動土打探眼。烏薩一看明白了,101隊的下步工作涉及到林業設計,按照林業部門規定,開發利用荒山、有林地必須經過設計規程,然后方能操作。話說回來,如果林業部門認為有些地方不宜破壞原地貌,誰擅自動作都屬違法行為,將依法追究責任。許隊長圈定的幾處,是歷年森林采伐都回避的復雜地貌,烏薩有點兒擔心,說:“盡量和王站長溝通,讓他派人來設計,報批赫城林業局。”與此同時,烏薩合計著,畢竟大銀礦是縣里的開發項目,王站長沒長違拗上級的膽子,即使明知道哪里不妥,他也得一路綠燈。這么想著,烏薩答應陪許隊長去趟鎮里。

事情果然如烏薩所料,王站長一聽匯報就遲疑了,他當了多年的林業站長,全鎮的林地情況心里裝著呢。烏薩穩坐泰山,似笑非笑。許隊長遞上兩包大會堂,撕開其中一包的封條,抽出一支來:“王站長,來,抽根煙。”王站長沒客氣,叼在嘴上,許隊長掰火機給點燃,王站長吸了一口,頃刻,鼻孔里噴出兩股青煙,裊裊婷婷地撲在烏薩鼻子底下。

烏薩咳了兩嗓子。許隊長堆上一臉歉意:“王站長,早想跟你見一面,就是太忙,騰不出空。”王站長倒不介意:“我還想去村里見許隊長你呢,聽說許隊長性情中人,今日一見,的確名不虛傳。”烏薩心里哼哼兩聲,你個王大眼珠子,什么時候學會江湖那一套了。許隊長恍然大悟似的:“啊,烏哥給宣傳的吧?其實我就是喜歡和投緣人喝幾杯,別的也沒啥。”王站長晃晃頭:“許隊長謙虛了,你一身的科學技術,我們豈能比呢。”烏薩見縫插針:“人家許隊長給咱送福音來的,但他們的工作有限定時間,所以呢,王站長……”烏薩把那一疊基礎材料推到王站長面前。“王站長,俗話說隔行如隔山,你們有你們的行業規定,我到你這兒來工作,還請多給點寬松政策。”許隊長語氣恭敬,王站長很是受用,仔細翻看著材料。烏薩又道:“王站長,咱這個大銀礦縣里特別重視,縣長多次與許隊長通話了解呢。”王站長抬頭剜了烏薩一眼:“你話癆咋的?”許隊長“噗嗤”樂了:“聽說你倆老互相掐,今天算領教了。”烏薩不屑:“誰稀罕掐他!”王站長本欲還擊,考慮到許隊長初見,便忍了。但烏薩的提醒確實起了作用,王站長看完基礎材料,心里掂了掂,開口說:“許隊長,這事兒有難度,不過呢,我肯定支持你的工作,這兩天我派人去實地測量,然后上報縣林業局,爭取批復。”許隊長說:“太感謝王站長了,你幫了我們大忙。”王站長手一擺:“哎,尋找大銀礦是縣里重點項目,我這個林業站長雖算不上什么官,還是識大體顧大局。”許隊長站起身,與王站長握手:“那好,王站長,感謝的話我就不說了,哪天你去村里,咱們喝酒!”王站長震耳欲聾地“哈哈”幾聲。烏薩白楞他,心說狗肚子裝不了二兩香油,人家一奉承就不知東西南北了,要不是房蓋隔著,能美到天上去。

林業設計很快批復了,征用林地荒坡的村民拿到許隊長支付的高于市場價的補償,十分地高興,念叨烏薩的好,夸他這個村長負責任。烏薩心里美滋滋的,嘴里哼著歌,走路姿勢雄赳赳氣昂昂。馬云清逗他:“烏薩呀,下屆村長又是你的啦,旁人沒份兒。”烏薩眼一瞟:“能嗎?”馬云清說:“把‘嗎去掉吧,你小子跟我還裝。”烏薩嘿嘿樂:“什么事也瞞不過你。其實吧二叔,當村干部跟當小紅媳婦似的,吃苦挨累不討好,可是看著自己做成點事情,又挺有成就感。二叔,人是不是都有口兒累?”馬云清說:“這不叫累,叫事業心,男人要沒點兒追求,枉活一輩子。”烏薩點頭稱是,忽而想起關禮仁來,便問:“老關怎么樣了?”馬云清說:“還不是悶頭鼓搗他那套,人家不差錢,村民得的補償根本在人眼里不算啥。”烏薩說:“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么。讓他鼓搗吧,最好大銀礦繞著柜石哈達走。”

探坑一個接一個,翻出的礫石泥土堆成大大小小的土堆,有的地方把樹砍倒,鋸下木材賣錢,樹根子掘出來,露天歪著屁股。掘土攪動牛鞭溪,水時而渾濁,時而清亮,人們進山勞作,不能像以前一樣隨意捧起一口就喝。同時,101地質隊通過探坑進一步明確,阿哈伙洛村山體中的銀礦品位極高,且含有鉛鋅伴生礦,但根據目前發掘的探坑分析,這些都是支礦脈。這無疑是說,主礦脈另在他處。“在哪?”烏薩提心吊膽,許隊長一字不露,反而使烏薩認為他已經判斷出八九不離十。烏薩想,若果真那樣,就是命里注定的,機遇來了,趕都趕不走。

探坑慢慢朝柜石哈達靠攏。起初,村民沒留意探坑的排列秘密,等到越來越有傾向性,多數人明白了:寶藏在柜石哈達。

于是,村民的議論聲刮起來,認識到之前的林地補償款與偌大一個礦相比多么微不足道,繼而,為賣掉柜石哈達跺腳。這些反應像山里的風,一小綹,又一小綹,擰成一股強大的風力,關禮仁就成了風力的中心。但是,不管外面怎樣鋪天蓋地,風的中心永遠寧靜,關禮仁仍然鐘情于山上,一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淡定。烏薩覺得,關禮仁出奇的冷靜讓人費解,他越巋然不動,烏薩心里越著慌,暗忖他是不是老早就知道內部消息,才來買柜石哈達的,若果如此,這個人太深不可測了。

許隊長突然邀請烏薩去他的伙食點喝酒,烏薩沒多想,抬腿直奔去,到地方才知道,受邀的還有王站長、馬云清和關禮仁。烏薩稍愣,旋即想到,許隊長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這么想著,烏薩的心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人到齊了,許隊長張羅著開飯,看得出來,許隊長為這頓飯費了不少心思,醬燜牛鞭溪河魚、笨雞燉松蘑、大豆腐塊,西瓜碎,紅黃白綠的色彩搭配,一看就胃口大開。菜端上桌,許隊長捧出兩瓶五糧液,先啟開一瓶,每人咕嘟嘟倒一杯,輪到關禮仁的時候,他捂上杯口推辭:“許隊長,慚愧,我不善酒。”許隊長說:“那不行,今天這場關大哥必須喝。”關禮仁面露難色:“許隊長,我真不行。”馬云清一旁解釋:“許隊長,你不太了解老關,他確實對酒不感冒,在我家和我比劃幾回,喝兩口就紅頭漲臉的。”王站長搶過酒瓶,作勢給關禮仁倒酒:“關大哥,你現在也算阿哈伙洛村民了,咱這嘎嗒的爺們都愛酒,你不喝可外道啦,來,我給你倒上!”關禮仁再三婉拒。烏薩見酒倒不下去,說:“關大哥實在不勝酒力,咱別拼他了,這樣,我做主,給關大哥少來點兒,意思意思。”關禮仁解脫似的放開酒杯,烏薩疊著食指和中指在杯子底比劃一下,五糧液恰好倒在食指平齊位置,烏薩說:“關大哥你就這一點兒。”關禮仁點頭接受。王站長見狀,用難以捉摸的口吻說:“到底是地主啊,有號召力。”烏薩說:“怎么著,你還能牛不喝水強按頭嗎?”馬云清笑著制止兩人,許隊長趁機招呼開席。

除了關大哥,烏薩、許隊長、王站長和馬云清算是棋逢對手,101隊員也各盡其力,喝得十分盡興。掄過兩圈,桌上人均帶醉意,關禮仁的臉也紅了,許隊長環視眾人,目光蝴蝶似的撲在王站長身上,又撲在關禮仁身上。

“烏村長、關大哥、王站長,今天請你們來,不光為喝酒,還有點事情想同你們商量。”

王站長這時倒與烏薩想一塊了,兩人相視一眼。關禮仁仍保持他深不見底的靜默,等待許隊長下文。

“其他的不多說了,我直奔主題吧,我們根據探測結果初步分析,準備將工作重點放在柜石哈達,但這項工作的開展,需要關大哥和王站長統一意見。”

終于來了。烏薩心想。

王站長沉吟片刻,說:“許隊長,按規程要求,柜石哈達是不允許動的,這事兒我得請示縣局。”

“王站長多幫忙,我們實在是任務壓身。不瞞你們說,這次鉆探我們只拿到二百多萬經費,我們在這人吃馬喂的,多一天就多一天費用,兄弟們辛辛苦苦干到最后,總不能倒貼。再說,沒鉆出結果我們也不好交差呀。”

許隊長一臉苦相,卻把烏薩嚇一跳,驚訝地質隊搞野外作業居然有那么多經費,怪不得人家講話氣粗。

王站長不免打點地方小吏的官腔,把事情說得很嚴肅,很不可逾越,當然,收尾時又給了許隊長一線希望。烏薩看著他正襟危坐的樣子,心想你不就是要個人情嗎,柜石哈達再不符合規定,你能頂住開發資源搞活經濟的泰山?諒你也沒長那么大膽子!

許隊長轉向關禮仁:“關大哥,柜石哈達能不能打鉆眼,等你一句話。你不同意,我們任何人也不敢到你的一畝三分地胡來呀。”

“礦產資源屬國家的,國家要開發利用,我個人無權阻止。許隊長,我表個態,如果林業部門準你們動林地,補償隨行就市。”

關禮仁慷慨大度,讓許隊長放一大半的心,原先他唯恐越不過關禮仁這道障礙,畢竟柜石哈達的樹木好,一棵棵大樹幾十上百年,地貌又特殊,人家不愿意貿然采伐,真就難談攏。

“不過呢,我也有我的一點想法……”關禮仁環視眾人,話鋒一轉。

許隊長愣了,拿眼睛看烏薩,烏薩正望著他,烏薩以為關禮仁還有額外索償,便說道:“關大哥放心,你的要求只要許隊長能做到,他一定不含糊。”許隊長說:“是呀關大哥,你哪里用得著我,我不余遺力。哥們兒么,鼎力相助是應該的。”孰料,關禮仁并沒有言明什么附加條件,而是含糊一句:“改日再談吧。”

酒席散后,烏薩和馬云清猜測關禮仁的想法是什么。烏薩說:“關大哥是不是想日后采礦時謀個什么職位呢?”馬云清說:“不太像,他是閑云野鶴的散淡心,犯不著受那累。”兩人猜來猜去也沒猜出個子丑寅卯,只得作罷。

大銀礦的探明事關地方經濟發展,即使與森林保護措施相撞,后者也要讓位。沒多久,柜石哈達的寂靜被打破了,油電鋸嘩嘩地割樹木,倒下的樹把好樹給砸斷,也一起跟著倒下去,翻起來的石土坑像一只大嘴,朝天呼喊著什么。山上的動物們受驚了,躲到更深的山里去,鳥兒們不敢在森林里自由飛翔,一到晚上,貓頭鷹就凄厲地慘叫,發泄內心的恐懼。

在這驚懼的氛圍中,101地質隊傳出令人欣喜的消息,發布這些消息的,都是被雇傭的村民。他們說,101地質隊基本上確認了大銀礦的主礦脈在柜石哈達,這條礦脈之大極為罕見,一旦開采,至少干幾十年。這話烏薩也從許隊長那里得到認證,他心里七葷八素的,可是,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如今再要是要不回來了。烏薩愈發恨王站長:“你個王大眼珠子干不出好事,這回我虧大了,我對不起阿哈伙洛村民,對不起埋在村外的祖宗,王大眼珠子,你賠我林子!”王站長說:“你少給我扯犢子,林改又不是我讓改的,時間也不是我定的,你有怨氣找上面撒!我告訴你烏薩,烏村長,銀礦離掛牌上市不遠了,你還是打起精神干正經的吧,耽誤了全縣經濟發展,你這頂小烏紗帽得乖乖摘下來,我治不了你,上面多的是辦法治你!”烏薩氣得臉綠。

阿哈伙洛村突然熱鬧起來,三天兩頭開來一輛車,停在馬云清家門口。當然,外地人不是來找馬云清的,而是找關禮仁,想花大價錢讓關禮仁轉售柜石哈達。

一撥人來了,沒談成;又換一撥人來,空手返回。甚至還來幾撥潑皮,這些人是赫城來的,脖子上戴著粗金鏈子,手上套著大金戒指,腋下夾著皮包,眼眶上卡著墨鏡,走路橫晃,他們問:“馬云清,關禮仁是不是住在這兒?”馬云清說:“是,但他進山了。”潑皮一窩蜂跳上車,到柜石哈達找關禮仁。馬云清看他們的車駛遠,匆匆去找烏薩,說:“不好了,老關要攤事兒。”馬云清講一遍潑皮的行蹤,烏薩說:“咱倆趕緊跟去,別讓關大哥吃眼前虧。”倆人騎自行車隨后追到柜石哈達。

離守林窩棚挺老遠,烏薩和馬云清就看見潑皮的那臺越野大吉普,兩人把自行車扔在窩棚外的草窠,馬云清操起車后架別的鐮刀要進去,烏薩伸手拉住他,嘴一努,示意貓窗跟底下先聽動靜再說。

屋里面,一個潑皮正講話,他說:“老關你要識時務,我們給你這些錢已經不少了,你的本金放銀行多少年才吃著這一大筆利息?你喜歡林子,我們再幫你聯系一片,價格、林子質量什么的保證你滿意,交通也比這方便多了。”老關沒反應。另一個潑皮的聲音響起:“老關你想想,你在這孤身一人,根本經營不了這么大一片林子,銀礦一開采,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你更應付不了,不如一次性轉售,揣著錢干別的去。是不?”

老關仍沒反應。馬云清瞅瞅烏薩,意思你看老關能沉住氣不。烏薩豎起大拇指。馬云清無聲地笑。

里面咣地一聲悶響,嚇了烏薩和馬云清一跳。只聽那潑皮說:“老關,行還是不行,你給個痛快話!”烏薩知道潑皮的耐性到了極限,老關再閉嘴不言,就要揮拳相向了。烏薩給馬云清使個眼色,抬腳往門邊湊。這時,老關的聲音傳出來:“嗬,小伙子,你這是干嗎?你看我這把年紀,會害怕摔盆子砸鍋嚇唬人?小伙子,告訴你們吧,柜石哈達我不但不賣,還要干很多事情。”最先發話的潑皮說:“都要開礦了,這滿山的林子逐漸砍伐,你能干什么?”老關說:“未必,或許銀礦不開呢。”潑皮嘲笑兩聲:“老關啊,你可別扯了,你以為你誰,你有本事倆胳膊一擋不準開礦?怎么地,樹是你家的,礦也是你家的?你敢阻礙縣里發展經濟,瘋了吧你?”老關緩緩道:“我有我的道理。” “狗屁,老子現在就讓你嘗嘗老子的道理!”一個潑皮變了腔調。

烏薩一聽不好,肩膀一斜,頂開屋門:“關大哥,在屋沒?”潑皮見有人來,放下掄起的拳頭。烏薩假裝發現一屋子人:“喲,關大哥有客人?”關禮仁撥開圍住他的潑皮:“烏村長,你有什么事嗎?”烏薩說:“可不,想麻煩你跟我上趟山呢。”隨后進來的馬云清也說:“老關,烏村長要和地質隊合計點事,你也去吧。”關禮仁從兩人的眼神看明白了,轉身對潑皮們說:“咱們的事今天就到這吧,我陪烏村長上趟山。”說著抓起草帽,三人魚貫走出去,把潑皮們丟在那里。

烏薩三人避開胡攪蠻纏的潑皮,站在小徑旁的一棵老梨樹下,老梨樹的一半投影印在牛鞭溪中,許多成熟的梨子落入溪水,像一顆顆透亮的大珍珠。關禮仁對烏薩和馬云清的仗義相救十分感動,烏薩說:“關大哥,你在村里一天,就是我們的近人,你的事情就是全村的事情,我們絕不能眼看你被人欺負。”馬云清說:“可不是么,我跟烏薩一說,他跳上自行車直奔溝里,唯恐晚了你出點啥事。”關禮仁愈發感動,雙眼潮濕。烏薩沉吟一會兒,還是把心里的疑問講出來:“關大哥,事到現在,你究竟怎么想的?”關禮仁搖搖頭:“烏薩兄弟,馬大哥,現在還不是時候,不過快了,你們再給我點時間,我一定給你們答案!”

烏薩和馬云清面面相覷,自從關禮仁進村,還沒見過他這么嚴肅。烏薩見此情景,不知怎的對關禮仁產生一種敬慕感,雖然他還不知道那個答案是什么,但隱隱覺得,關禮仁不是出于一己之私。

101地質隊完成探坑工作就撤了,他們回城整理資料,統計數據,為大銀礦的掛牌上市做準備。人們對大銀礦的開發充滿熱情期待,毋庸置疑的,對關禮仁即將獲得的賠償也充滿羨慕,有人說:“這次老關能拿到翻倍的錢。”有人反駁:“一聽這個數就知道你太小家子氣,那大銀礦是天價呀,依我看,老關至少得回報個千八百萬。”女人們立刻咂舌:“老天爺,這么多錢老關哪輩子能花完吶。”關禮仁面對村民的問詢,一概模糊處理,照舊每天在山里轉悠。

村民的咸淡他不理會,政府找來就無法回避了。

李書記的目的只有一個:他要摸清關禮仁的心理,也就是柜石哈達的賠償額度。李書記說:“我是代表王縣長來的,只要關禮仁要求合理,縣里全部答復。”李書記還說:“銀礦的開采事關重大,將來不僅縣里、鎮里,連村里的每位村民都跟著受益,希望關禮仁從大局出發,盡早決定,以免影響銀礦掛牌上市進度。”然而,關禮仁死活不吐口,最后他說:“李書記,你再給我三天時間,三天后你再來,我一定給你答案。”旁邊的烏薩想,關大哥一提那個答案,神色就格外凝重,到底什么答案呢?他掌握著什么我們不知道的東西?

三天后,李書記如約而來。烏薩也早早等在馬云清小賣店,見李書記車停在街上,便出去迎接。李書記稍事寒暄,便問:“關大哥呢?”馬云清說:“都準備好了,就等李書記來呢。”馬云清話音未落,關禮仁從側門走進來,他戴了一頂紅色運動帽子,著一套紅黑相間的戶外運動裝,背著一只紅色運動包,腳底下一雙棕色戶外運動鞋,顯得整個人干練精神。李書記一看他這身打扮忍不住贊道:“關大哥真是熱愛生活的人!”關禮仁微笑:“走吧,我帶你們去一個地方。”一行人先后上車,朝柜石哈達駛去。

到了溝口,司機把車停在守林窩棚的小院里,李書記在關禮仁的帶領下,往山里走去。牛鞭溪像淘氣的猴子,一會兒竄上路面,一會兒隱入溝谷,樹梢頂著湛藍的天空,風似有似無,樹枝給山間小徑支起陰涼,坡上開著珍珠梅、野菊,黃白藍紅的顏色搭配極美。李書記見此情景,由衷地說:“大自然的美撼人心魄呀,人類永遠也模仿不了。過去我們總講人定勝天,其實人多么渺小,怎么能勝天呢?”關禮仁說:“人也是自然的產物,是自然的一部分,可是人誤認為自己主宰天地,即使一時勝利,長久來看,逃不脫失敗的魔法。”李書記感慨萬千。

一路上,誰也沒提今天這一程的目的,好像大家心照不宣,又好像故意回避,雖然不停地聊天,氣氛卻有些微妙。

上山時,關禮仁在前面開路,隨山勢迂曲攀爬,越往上走,大家速度越慢,平時缺乏鍛煉的李書記氣喘吁吁,慣于跋山涉水的王站長也呼吸變粗,烏薩稍好,但亦不及關禮仁,暗想這位年兄沒白在阿哈伙洛呆一回。走到后來,關禮仁在一個山洞前停下,招呼大家暫時休息。

李書記坐在一塊石頭上,拿衣襟扇著風,觀察眼前的山洞,問:“烏薩,洞是天然的還是人工的?”烏薩說:“人工的,‘文革時期搞深挖洞廣積糧,防止階級敵人搞破壞么。這個是防空洞,兩端挖通了,現在反而用不上。”李書記玩笑說:“可以當冰箱使呀,恒溫,還不消耗電能。”烏薩說:“李書記你的想法真不錯,咱這一帶以前駐軍,他們挖了好幾個防空洞,都閑置著呢,要能利用上,那可太好了!”李書記似有所思,稍頓,扶了扶眼鏡說:“我有個同學在省檔案館,他曾和我提起,他們館有批珍貴檔案需要可靠的地方永久保存,我看,莫不如移到咱這兒來,把檔案往洞里一放,派專人把守,再好不過了。”關禮仁聽李書記一提這茬,也擊掌叫好。李書記受大家鼓舞,掏出手機聯系省檔案館的同學,說給他踅摸一個山清水秀又安全的地方存放珍貴檔案,李書記同學非常感興趣,準備擇日來實地查看。這樁事情談完,一行人的情緒全調動起來,人一激動,精神和體力迅速回升,于是,關禮仁帶著大家穿越山洞,繼續向前走去。

走了一段路,王站長再也耐不住性子,說:“老關,你這是往哪里領我們,要去盜墓啊?”

關禮仁頭也不回,“咱們也去一個山洞。”

“什么?”烏薩驚訝,老關居然費半天勁也在尋找山洞?這么說,他從進村買下柜石哈達就在找這個山洞?烏薩把疑問拋給關禮仁,關禮仁仍不停步,嘴里應道:“咱們快到了,一切將真相大白。”

半小時后,烏薩等人站在一處崖壁下。

關禮仁靜默一會兒,噓口氣,然后,他轉過身,鄭重地說:“這就是咱們今天的目的地,也是我一直在找的地方。”

王站長瞅一圈四周:“老關,這,這啥也沒有哇。”

關禮仁放下背包,里面的東西一樣樣往外拿:一瓶酒,幾只玻璃杯,一捆檀香,幾只饅頭……馬云清看傻眼了,低聲和烏薩嘀咕:“我說老關昨晚買這些東西干嗎呢,原來專為到這里來祭祀的,祭祀誰呢?山神?土地?還是哪路仙家?”

李書記也為關禮仁的舉動大惑不解,但這種莊嚴時候,沉默遠比問詢智慧。

關禮仁擺好貢品,用牙齒啃掉酒瓶蓋子,跪在地上給每只杯子倒酒,然后點燃檀香,插在泥土里,磕三個頭,站起來,面朝眾人。

大家發現,關禮仁竟然滿眼淚水。

“我給各位講一段我家族的故事吧。這個故事的主角是我先祖,他曾任晚清的地方官,愛民如子,在任上做了很多善事,他積極興辦私學和公學教育,開建皮革、米糧加工廠,安置有劣跡的人進工廠做工,他還帶頭捐錢,募集資金修造了主政地的大橋,那座橋是那個地方的第一座大橋,連通兩岸,給百姓往來極大的方便。為了紀念我先祖的功績,百姓取他的姓氏,管那座橋叫關橋。后來,我先祖犯了錯誤,上級要查辦他,他便在一個黑夜掛冠而去,從此埋名隱姓,異鄉終老。”

講到這里,關禮仁停了停,努力恢復平日沉靜的情緒。

眾人聽得一頭霧水。急性子的王站長揚聲問:“老關,你講這個故事跟咱們今天的事情有什么關系呢?”

馬云清反應快:“哎呀,老關,你的先祖是……”馬云清覺著自己沒勇氣說出那個名字。

關禮仁點點頭:“是的,格列就是我先祖,光緒三十二年那個懸案的主角。”

烏薩驚得瞪大眼睛:“天啊,關大哥,居然繞來繞去,繞到這上來啦?”

李書記說:“老關,我雖然不是當地人,也聽說一點這個歷史懸案的經過,我心里一直有個疑問,既然格列是你先祖,想必你知道他辭官的原因。”

關禮仁說:“李書記,你是要問,我先祖當年究竟犯了什么錯誤,對吧?”

李書記點頭。關禮仁回身望了望那些祭品,檀香繚繞著,淡淡的煙霧飄向一堆砍倒的山里紅荊棘,看得出來,山里紅荊棘是近日砍的,樹葉子還新鮮,果實掛在樹枝上沒蔫。

“與一座銀礦有關。”關禮仁聲音飄渺。

其他人目瞪口呆。

“甲午戰后,我們為了賠償日本人索要的天價白銀,從政府到百姓無不勒緊褲帶,稅賦層層加碼,導致財政空虛,民不聊生。光緒三十年,發生日俄戰爭。一年后,沙俄戰敗退出東北,日本人全權接管了沙俄在東北享有的特權,東北淪入倭寇之手,這是整個故事的前奏。光緒三十一年,我先祖格列實在不忍赫城父老再受累于沉重稅賦,他想替民承擔,可那時的赫城,已經喪失了大清興王之地的榮耀,他根本拿不出一筆錢解百姓頭上的稅賦之苦。情急之下,刑房經承木圖給我先祖出了一個主意,他說,赫城東部的大山里能煉出銀子,如果那樣的話,稅賦之事迎刃而解。我先祖將信將疑,木圖說,他之所以知道這個秘密,是他的先祖親自參與煉銀。那是早在老罕王時代的事情。明朝末年,老罕王起兵攻克撫順關,掠來很多漢人工匠,這些人當中,有懂得煉銀技術的。老罕王逐漸壯大,軍費開資困難,就有人給他獻計,在赫城周圍的山里找銀子。一找,果真找到了,老罕王便下令工匠們在山里支爐煉銀,買鐵打造兵器。后來,老罕王兵強馬壯,對明作戰中逢戰必勝,從各處得到的金銀財寶汗牛充棟,他不需要再費時耗力的土法煉制銀子了,煉銀的地方自然荒廢。木圖先祖當時的任務,是負責看守那些煉銀的工匠,防止他們逃跑。

“清軍入關后,木圖先祖也隨之離開,赫城空了,再無人知道銀礦的事情,乾隆年,清王朝為保衛興王之地,多次派官兵離京返回東北,木圖先祖的后裔也被派遣回來,到木圖這一代,他做了縣衙刑房經承。格列聽完木圖這番往事,派木圖悄悄辦這件事情,之所以不敢大張旗鼓,是深恐時逢亂世,倭寇無孔不入,不得不多加小心,以防不測。

“木圖帶著幾個可靠的人,費了許多周折,終于在深山密林中找到當年的煉銀地點,并偷偷煉銀,再拿到省城加工成銀錠,光緒三十一年赫城百姓的稅賦,就這樣上繳完成。格列和木圖牙口縫沒露稅源從何而來,感動得赫城百姓直呼格列青天大老爺。

“如果日本人不來,或許這個秘密就守到底了,但是,光緒三十二年初,我先祖格列接待了幾個日本人,他們掏出蓋著盛京將軍名戳的信函,說要在赫城游玩,希望得到格列的關照。格列意識到日本人來者不善,因為那時候,日本人已經在東北四下活動,刺探東北地上地下資源情報,以期長期霸占東北。格列明知有詐,卻無法拒絕,只好囑咐木圖盯著,掌握日本人動向。

“那幾個日本人果然懷揣陰謀,他們以游玩的名義,在赫城四處活動,刺探各種情報。事實上,這幾個日本人是滿鐵組織派出的地質科考人員,他們隨身帶著探測儀器,在山里亂竄,專門尋找赫城的地下礦產資源。格列和木圖堅守的秘密到底被日本人識破,他們發現了老罕王煉銀的地方——實際上是一個隱秘的山洞,二百多年的草木瘋長,四周什么也看不出來。

“日本人高興得忘乎所以,不知道木圖尾隨在后,目睹這一切,緊急回城匯報格列。

“格列把自己關在屋子里一個時辰,之后叫木圖進去,授計于他。

“木圖毫不猶豫地執行了格列的密令——日本人在洞里勘探的時候,他反封洞口,斷絕后路,然后潛入洞內。木圖這樣做,就是想一旦打不過日本人,把他們困死洞中。事實是,木圖的設想是對的,激烈的搏斗中,雙方沒有人活著出來。

“地質隊員在赫城失蹤了,日本駐盛京領事館照會盛京將軍,務必徹查原因。盛京將軍豈敢怠慢,令格列限期緝拿兇犯。格列當然拿不出兇犯的,他也不能連累一城百姓,就出現了那樁懸案。

“格列埋名隱姓,遠避異鄉,靠做小生意過活。期間,他遇到一位老薩滿,跟老薩滿學到神術,他利用介于巫與神之間的法力,判斷出若干年后,銀礦可能重見天日,并將這秘密寫到一塊兒狍子皮上,留給后人。這也是我為什么出現在柜式哈達的原因。”

關禮仁講完這段跌宕起伏的故事,現場鴉雀無聲。

半晌,李書記說:“格列是赫城的功臣啊,可是咱們赫城的那座關橋早就拆了,木橋爛了改鐵橋,鐵橋又嫌窄,修水泥橋,三改兩改,關橋的名字淹沒在時間長河里。”

關禮仁搖搖頭:“李書記,你說對了一半,其實關橋是淹沒在人心里頭。關橋不是一個人,它是一個地方的史記。可惜,我們都忘了,今天我們挖空心思賺錢,吃祖宗飯,砸子孫的碗,就說這座銀礦,祖先用血用命保護下來,希望它蔭及子孫,我們呢?迫不及待要挖出來,這一世飽了,不管下一世的肚腸。李書記,烏薩,王站長,你們來看看,這就是我們的祖先,他們為了我們去赴死……”

關禮仁回身掀開山里紅荊棘,扒開厚厚的青草,草根下露出一堆亂石,那是柜石哈達到處都有的石頭。關禮仁上前搬開亂石,一個黑幽幽的洞口露出來,他彎腰走了進去。烏薩撿起背包中的手電筒,分發給李書記等人,隨后跟進。

石洞四壁潮濕,洞頂的水珠滴答滴答墜落。洞底淤著爛泥,踩在腳上又黏又滑,蝙蝠亂飛亂叫,使洞里彌漫著一種詭異氣氛。摸索著走了一段,山洞豁然開朗,四周又出現三處分岔,寬敞的地方散落著一些簡陋工具,未燃盡的木炭,等等。關禮仁停下來,聲音在洞壁回蕩,“各位,這就是當年煉銀的地方,請隨我來。”烏薩、李書記等把手電筒光亮集中到關禮仁身后,跟著他走向左側的分洞,然后,全部驚呆了:

那些只剩下骨骼的人,保持著打斗的姿勢。

關禮仁指著一具骨骸說:“他應該就是木圖,格列記述他喜歡戴一條墜著小核桃的銀項鏈,善使一柄彎刀,刀鞘上鑲嵌一塊綠松石,那塊綠松石是當年他的先輩隨努爾哈赤作戰的獎賞。”

木圖撲在一具骨骸上,手里的彎刀深深地插進骨骸的右心房,而他的頭顱也插著一把鋒利的倭刀。縱使隔著百余年的光陰,眾人也仿佛看見當日的悲壯,無不心緒激蕩。

關禮仁轉過身,環視眾人,最后落在烏薩身上:“烏薩兄弟,你知道木圖是誰嗎?”烏薩搖搖頭。“他是你的先人。”關禮仁輕聲說道。然而在烏薩聽來,不啻于旱天炸雷,他叫了起來:“關大哥,他是我的先人?”關禮仁肯定地點頭:“這也是格列記述的一部分,木圖知道自己兇多吉少,臨行前給家人留下遺言,囑咐他們日后搬到阿哈伙洛居住,發誓保守柜石哈達的秘密,代代男人看守銀礦,不許人破壞它。到了烏納爺爺這一輩,按照祖訓,他應該在臨終前傳給你父親,但他突然身故,這個秘密也帶走了。”

烏薩兩眼含淚,上前將木圖頭顱上的倭刀拔下來跪下去,磕了三個頭。

“爺爺,您在這兒守了上百年,您受苦了!”

眾人無語。

關禮仁向前一步,朗聲說:“各位,我們的祖先為抵御外辱,不惜性命,為子孫后代留一口飯吃。這銀礦傳到咱們手里,咱也該給子孫留一口飯吧!開礦固然提升GDP,可是也毀了咱們賴以生存的家園。這段時間以來,地質隊探礦的探坑,砍倒那么多樹,牛鞭溪是不是渾濁了?這都不算什么,若真的開發銀礦,恐怕我們一手端著金飯碗,一手捧著藥罐子,最終銀子采光了,山挖空了,水斷流了,我們掙的錢全用來保命也未必夠啊……”

李書記望著激動的關禮仁,在幽深的洞穴中,他的白發竟亮閃閃的,發出銀質的光澤。“老關說得對,我們太關注地方經濟指標了,有些事情明知不妥,也要讓位給經濟發展。”李書記說。

關禮仁接著李書記的話茬,說:“我是搞植物學的,仔細研究過柜石哈達的動植物群落,它的分布非常獨特,有些動植物更是罕見,比如我發現一種滑蜥,這是我國獨有的蜥蜴品種,這種滑蜥有極高的藥用價值,在我國名醫經典中的珍貴藥方,目前我只在柜石哈達見到。這樣的發現還有不少,我想我們可以利用柜石哈達的這個優勢,發展滑蜥家庭化飼養及林下藥用植物的精細管理,俗話說靠山吃山,咱們用這個辦法賺錢不是更好嗎?李書記你說呢?”

李書記點頭贊同:“老關,你的想法我堅決支持。”

“那咱們這個銀礦還開嗎?”王站長問道。

眾人把目光集中在李書記身上。

“我們先下山吧,立即安排人來收撿這些英雄的骨殖,找個合適的地方安葬好。”李書記答非所問,轉身往洞外走。眾人疑惑,你看我,我看你,烏薩手一擺,邁步跟去。其他人也魚貫而出。

到了洞外,陽光嘩啦一下撲向眾人,王站長拿手遮擋陽光,心里仍惦記著李書記的態度,大聲問:“李書記,咱這礦還開不開呀?”

李書記意味深長地說道:“你說呢?”

眾人會心地相視而笑。

作者簡介:王開,中國作協會員,遼寧省作家協會理事。有散文、小說發表于《民族文學》《文學界》《星火》等國內文學期刊雜志,出版城市文化散文《眾神的河流》《馬背上的江山》《我意天下》等,現供職遼寧省新賓縣委宣傳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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