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最擔心的事兒,到底還是發生了。
女兒在電話那頭高聲叫嚷著,嘴快得就像機關槍,每句話都是射向他心頭的子彈,根本不給劉銘回答的機會——
“你給我媽的信怎么寄給我了?都過大半輩子了,還說那些黏黏膩膩的話,沒準你就是一個采花大盜!你要小心我的火眼金睛,是不是你還有……”
“百合!”劉銘剛剛說出兩個字,又被女兒打斷了,氣得他使勁兒在地上跺了一下腳。
“得得得,不聽你的花言巧語,我可不像我媽那么傻,說啥都相信。洪亮是一名人民警察,你卻嫌人家不富裕,認為他和我搞對象不般配;我媽也不是什么高干子弟,你當初為啥死乞百賴地非要追求我媽?說明你是一個十足的偽君子。我可不想隨根兒!”
“百合!”劉銘幾乎氣炸了肺,剛要震怒,又忍住了,變得溫柔了許多,仿佛是在懇求女兒:“好百合,乖女兒,小祖宗,聽爸爸解釋,好,不解釋了。那么你說,難道爸爸和媽媽恩愛一些有錯嗎?從現在開始,你和洪亮的事兒我們不管了還不行嗎?”
女兒又是一陣高聲叫嚷,劉銘只好繼續退讓,連聲回道:“我們管,一定管,管到底?!狈畔码娫?,他本想在房間里走動走動,無奈頭暈得厲害,便扶著床沿兒慢慢地坐下了。
劉銘此刻腸子都悔青了,這年頭哪還有人寫信?他恨不得拿腦袋撞墻,碰個頭破血流也無所謂。轉念一想,不行,這可是在清華大學的宿舍里,一旦撞死了,人們還以為我因貪腐敗露畏罪自殺了呢,死了還得背黑鍋。再者說,自己也沒犯十惡不赦的大罪,何以至此!
一連半個月的企業高管培訓,每天都要聽著名的教授、學者和有關領導講課,筆記寫了滿滿兩大本。剛才又讓女兒氣了一通,劉銘頓時覺得特別累,心難受,倒頭躺在床上。
清華園的學習和生活條件都非常好,飯菜比較可口,關鍵是一個人一個單間,盡管面積不大,畢竟稱得上是相對獨立的私密空間。就是這個該死的私密空間,經常讓他晚上睡不著覺。實在沒有法子,他就一個人閉著眼睛躺在床上胡思亂想。想著、想著,便想起了年輕時的一些往事。首先想到的自然是老伴林淑芳了,他們兩家是老鄰居,從小一塊兒長大。劉銘比她長三歲,他大學畢業那年,淑芳正好高中畢業,頭一年高考失利,便找“銘哥”輔導,希望來年再考。淑芳當姑娘時的確漂亮過,讓他動心了,輔導一半,變成撲倒,他們熱戀的細節令劉銘至今悠思難忘。淑芳的外在美主要還是在五官上,兩只水靈靈的大眼睛格外明亮,鼻子筆挺而又精巧,嘴角常常掛著甜甜的微笑,而且總愛臉紅。這一切,都讓他十分著迷,不能自已,每天都要想盡一切辦法創造條件,和林淑芳幽會并親熱一番。
結婚后,有一天,劉銘突然發現妻子的外在美蕩然無存了。美麗的臉蛋變得平平常常,再也看不出任何與眾不同。尤其是她的身材糟糕透頂,該凸起的地方不凸起,該凹陷的地方不凹陷,不僅沒有女性的曲線美,而且不解風情。他知道,女人的外在美遲早是要消失的,可是內在美為啥也不見了呢?雖然他受過良好的高等教育,卻愛認死理兒,經常有想不開的時候,又不善于與他人溝通,性格有些內向,他為此苦惱過很長一段時間。
同事們隔三差五總想到飯店聚聚,喝點啤酒,聯絡聯絡感情,借此放松一下繃緊的神經。他只是偶爾才去,大都以各種各樣的理由婉言推辭了。不過,也有例外,每當大學同學熱情相邀,他似乎從來沒有駁過大家的面子。
這天晚上,劉銘又和同學們撮了一頓。當他帶著些酒意推門進家時,林淑芳劈頭就是一通訓斥:“又去喝馬尿了,整天就知道喝喝喝。家你也不管,孩子你也不管,什么都不管,就會當甩手掌柜的。你看看別人家,哪個男人下班后不是又買菜做飯,又幫助照看孩子?!”
“我什么都干,那找你干什么?”酒勁兒上來了,劉銘的話顯然不中聽。
“放屁!”林淑芳抱著女兒也不示弱,罵聲中帶著哭腔,“你說的是人話嗎?我又要上班又要帶孩子,還要洗衣服和做飯,讓你幫一把還錯了嗎?婚前你是怎么說的,婚后你是怎么做的?你虛偽得一點兒人味也沒有了,你就是一只披著人皮的狼!”
劉銘正要反擊,襁褓中的百合突然一聲尖叫,接著便哇哇大哭起來。一定是妻子偷偷掐女兒了,他舉起手就要沖過去。
“你還敢打我們,說你幾句,你就……”淑芳一邊說著一邊用手護住臉兒,抱著女兒往床頭連蹭了好幾下。見此情景,劉銘心一軟,又把手放下,氣得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潑婦!”說罷,一扭身,拽開房門,眨眼之間就消失在夜色之中。
二十年前的牡丹江,樓房比現在少多了。橋北地明街一帶,道路還沒有拓寬,夜晚的路燈更是無精打采,只能照出人形,卻看不清長相。劉銘走在樹影婆娑的明月路上,心里堵得慌,漸漸放慢了腳步。這時候,在明月路和祥倫街十字路口,有一位長發及腰的女子正在走走停停向他張望,他又加快了腳步。女子也加快了腳步,但仍不時回頭看他。劉銘心想,也許是這個女子走夜路害怕,希望與他同行。奇怪的是,他快走,女子也快走;她慢走,女子也慢走。莫非今晚我要有艷遇?劉銘猛然發力,箭步追了上去。高跟鞋,跑不快,他還是攆上了女子。一步之遙,二人喘著粗氣,但誰也不先開口。
好奇心驅使劉銘首先搭訕,女子用手向前伸伸指頭。原來是個啞吧,要他護送一程。于是,他們便向興中路方向走去。劉銘繼續讓女子在前面引路,自己跟在她身后保駕。夜真靜呀,高跟鞋叩擊馬路聲清脆而富有節奏,他甚至還能聽到女子的飄飄長發摩擦花襯衫發出的極其細微的聲音。目光順著瀑布般的長發向下滑動,就像磁鐵一樣被女子扭動的臀部吸引住了。他渾身一顫,生怕失控產生邪念,便沒話找話說:“別害怕,我是好人?!?/p>
“我知道你是好人,那就送我回家吧?!迸诱f話了,把劉銘嚇了一跳,而且聲音好熟,這時他們也走到了一盞路燈下,仔細一看,竟是一個小時前還在一起喝酒的女同學蘇婉。
“呦,怎么是你?”劉銘故意裝出很驚訝的樣子。
“剛才大家沒喝盡興。你走后,我又陪他們喝了不少,沒讓他們送。走到十字路口,我也有點兒怕了,就覺得過來的人像你,果然是?!?
他們說說笑笑又走了一會兒,便上了一座老式的筒子樓,穿過長長的公用廚房,蘇婉用鑰匙打開房門,按亮白熾燈。室內,除了一張大床和一只長沙發外,還有一個不大不小的書架、一個梳妝臺、一個茶幾,墻角立著的衣架上掛滿了衣服和兜子。蘇婉轉過身,對劉銘嫣然一笑,說:“這是單位分給我的臨時住所,你不會見笑吧?不過,我很幸福,一人吃飽,全家不餓。請坐吧,我也沒有罰你站呀?!?/p>
劉銘雖然坐下了,卻覺得頗不自在。
蘇婉給他倒了一杯白開水,又加了兩勺白糖,放到茶幾上,笑道:“都快12點了,要不你就在沙發上將就一夜吧,我在床上睡。咱倆孤男寡女,就都別脫衣服了?!闭f著就上床躺了下來。
白糖水未喝完,燈就閉了。劉銘蜷縮在沙發里,蓋著西服,幾乎一夜未眠。迷迷糊糊之中,蘇婉就把他叫醒了,“天亮了,快起床吧?!?/p>
劉銘抻了一個懶腰,自嘲道:“一世英名,毀于一旦。我就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你可不能總讓我枉耽虛名呀……”
“別老耍貧嘴,上床歇一會兒吧。我做飯,快點兒,別磨蹭了?!碧K婉跳下床,把劉銘拉到大床上,便到廚房去了。
離家半月,難免有思鄉之情,劉銘忙里偷閑給女兒、老伴和蘇婉寫了三封信,每封信都寫得情深意長,甚至還有幾分曖昧。生怕出差,先把寫好的信封排出順序,又核對幾遍,沒想到還是裝錯了信封。人算不如天算,命中必有一劫,謝天謝地,沒有出現更大的差錯。他真的有些后怕,幸虧是把給老伴和女兒的信弄混,要是把給蘇婉和林淑芳的信裝錯信封可就麻煩大了,今后還怎么面對老伴、女兒和未來的女婿?想到這兒,他驚出一身冷汗,立刻一骨碌從床上坐起,連忙撥通了老伴林淑芳的手機:
“親愛的,我想你!腰疼好多了吧?一定要按時吃藥,或者到醫院做做按摩。對了,我把給你的信和給百合的信裝錯了信封,早就收到了吧?沒有生氣吧?學習太忙,都忙糊涂了,唉!”
“我干嗎生氣,凈說沒用的。你教育孩子的話我全看了,都對。信已經給百合了,我讓她好好看看,她說一定聽爸爸的。過幾天就要回來了,這么晚了打什么電話,浪費話費。我也惦記你,注意身體,別喝酒,別熬夜,趕快休息吧。你不用惦記我,我沒事兒,病好了?!?/p>
放下電話,劉銘深深地舒了一口長氣。
春天就要過去了,夢也該醒了……
作者簡介:代英夫,男,1961年5月出生,黑龍江林口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黑龍江省殘疾人作家協會主席、牡丹江市文聯副主席、殘聯副理事長。曾在《詩刊》《小說選刊》《中國作家》等報刊發表作品,出版專著6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