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智慧之神的《情債》

王麗文

世界著名詩人羅賓德拉納特·泰戈爾，是亞洲第一個諾貝爾文學獎的獲得者。印度人有的把他奉為“詩圣”，譽之為“印度的良心與靈魂”，有的贊之為“東方智慧之神”。在我看來，他是藝術園地的多面手，既是作家，又是哲學家，還是作曲家、畫家，并且是教育家、社會活動家。但在世界文壇上，他還是以詩歌著稱。頌贊純真愛情，是他詩歌創作的極其重要的母題，《情債》是其中的一篇典型作品：你的完美/是一筆債/我終生償還/以專一的愛。這首詩是他悼念愛妻穆里納莉妮·黛維的27首之一，極其簡短而意味深長是這首情詩最為突出的特點。總共只有18個字，詩人卻在里面寄寓了對幾近完美的妻子的深切懷念，表達了突破生死界線與愛妻長相廝守的心愿，發出了“以專一的愛”終生償還情債的誓言。

泰戈爾對妻子專一的愛，始于平淡如水的婚姻。1883年9月11日，22歲的泰戈爾屈從于印度社會的習俗和傳統壓力，接受了父親與嫂嫂幫助他選定的少女——10歲的帕茲達列妮，在老家喬拉桑戈舉行了一場毫無浪漫色彩的婚禮。

他們的婚姻，看起來是很不般配的：外貌上，泰戈爾英俊瀟灑，儀表堂堂，被贊譽為東方智慧之神的化身，而新娘長相平常，又是那么瘦小；文化上，泰戈爾是名聞遐邇的詩人、作家，而小新娘只讀過一年孟加拉語，幾乎是個文盲；家庭地位上，泰戈爾出生于一個富裕的商人兼地主家庭，屬于婆羅門種姓，父、祖兩代不僅受過良好的教育，而且是地方印度教的宗教領袖，身兼哲學家和社會活動家，與之形成鮮明的對照，小新娘的父親卻只是泰戈爾家的一個職員。

照一般規律，這場似乎先天就存在著重大缺陷的婚姻，肯定是荊棘塞路、難以為繼的；然而，事在人為，情隨事生，“先結婚，后戀愛”這一少見的婚戀模式，居然奇跡般地磨合出一個特殊的先例。

差距的逐漸縮小，愛情的逐步升華，是通過雙方的共同努力而實現的。當然，主導因素在于泰戈爾。

婚后，泰戈爾覺得新娘的名字缺乏意韻，于是，給她改名為穆里納莉妮·黛維。新娘高興地接受了郎君這一寶貴的禮物。在日常生活中，泰戈爾總是親切地稱呼穆里納莉妮·黛維為“小媳婦”。“小媳婦”，這句普通至極的稱呼，在新婚妻子聽來，卻是充滿愛意，充滿溫馨，尤其感到欣慰——這意味著丈夫已經接受了自己。

粉黛只能裝飾容貌，而文化卻能提高品位、養育精神。為了提高“小媳婦”的文化素養，泰戈爾“寓愛于教”，以長兄般的嚴厲與耐性，悉心地進行培養教育；聰敏善學的小媳婦，不負所望，刻苦努力，進修文化，在很短的時間里，就熟練地掌握了孟加拉語，還學會了梵語和英語；并在泰戈爾的指導下，把梵文的簡易讀本《羅摩衍那》譯成了孟加拉文。憑著對丈夫創作的戲劇的獨到而深入的理解，她還成功出演了《國王與王后》中的角色。

賢惠、樸實、溫存、體貼的小媳婦，以精通烹調、操持家務的非凡才干，贏得了丈夫的愛和家人的尊重。每當隆重地接待來訪的客人時，她都以其出色的烹調藝術大顯身手。她尊重丈夫生活簡樸的理念，衣著樸素無華，從未戴過任何貴重的首飾。一家人出門旅行時，泰戈爾總是強調輕裝簡從，只帶些必不可少的東西，一看見那些瓶瓶罐罐、鍋碗瓢盆，就直皺眉頭。小媳婦充分體諒這種心情，但她又不能不帶，便悄悄地把這些東西藏在籃子里。到了駐地，她又像變魔術似的，一樣樣地往外掏，笑著對丈夫說：“你是多么奇怪的人！到時候朋友來了，我到哪兒去搞一塊塊美味的餡餅？”話沒落音，便招引來夫妻二人充滿和諧與愛意的歡笑。

她的賢惠、溫柔、樸實，在泰戈爾簡樸熱情的習性中，找到了最佳的落腳點，給家庭生活帶來了和美、寧靜與溫馨。她為丈夫生育了5個兒女。她對丈夫仰慕有加，一向是言聽計從，只有在泰戈爾阻止孩子們穿戴色彩鮮艷的衣服時，才慍而不怒地表示過異議。

溫柔善良的小媳婦，心甘情愿地把丈夫的純潔理想看成是自己的理想。她和丈夫同舟共濟，相濡以沫。在泰戈爾創辦學校、資金困難的時候，她毫不猶豫地把自己的首飾全部捐獻給了學校。

泰戈爾越來越愛上了這個雖然弱小、但卻善良勤勞的妻子。在一次出國旅行途中，泰戈爾給妻子寫下了這樣一段話：

星期日夜間，我感到魂不附體，我發現自己抵達了喬拉桑戈，你睡在大床一側，貝莉和貝皮（他們的孩子）睡在你身旁。我懷著無盡的愛意撫摩你，在你耳畔輕聲曼語說：“小媳婦記住：今天夜間，我離開軀殼前來看望你。當我從國外歸來，我將考問你：你是否感覺到我的出現。”然后，我吻了貝莉和貝皮，就回轉去了。

纏綿愛意，似水柔情，真摯感人。

1901年，泰戈爾為著探索一條培育人才的新途徑，創辦了一所由自己直接管理的“和平之鄉”兒童實驗學校。學校本著“有教無類”的平等原則，無論貧富、宗教和民族，不論男孩女孩，一律照收不誤。他把學校選擇在安靜、幽雅的小山村——桑地尼克坦。在喬木參天、幽深靜穆的環境中，泰戈爾的弟子們與大自然融為了一體，接受了純潔、清新的心靈陶冶，健康成長。與此同時，泰戈爾與妻兒們，也在這里建筑了一個溫暖的愛巢。如花的海洋中深藏著他們的身影，參天拔地、郁郁蔥蔥的大榕樹下，留下了他們歡樂的足跡和清朗的笑聲。

“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此事古難全。”不料，如此美好的愛情生活，他們只度過了將近20年。他們來到桑地尼克坦不到一年，30歲的穆里納莉妮竟突然病倒了。看著一病懨懨、容顏憔悴的妻子，泰戈爾的心里痛苦極了。在她生命的最后時光，泰戈爾事情再忙，也不肯交給護士去護理，晝夜不停地為她搖著扇子，一直親自守候在她身旁。1902年11月22日，泰戈爾通宵坐在病苦中掙扎的妻子的床邊，眼看著長夜慢慢逝去。

死亡的魔影變幻為巨大的悲哀。23日清晨，妻子被病魔奪去了年輕的生命，給泰戈爾留下了五個孩子和終生難以解脫的悲傷。那一天，泰戈爾通宵達旦地在陽臺上踱來踱去，嚴禁家人打擾。他在遺物中，發現了妻子視為至寶的他的親筆信札，他小心翼翼地翻撿著，心潮起伏，思緒萬千。悲痛欲絕的詩人，為表達對妻子的思念之情，揮淚寫下27首詩，1903年匯成《懷念集》出版。無論是感情的深沉和溫柔，或是感觸的質樸，它都是值得稱頌的：

今天光明在寧靜的床榻上，變幻成巨大悲哀的黑暗。我通宵醒著，坐在痛苦的床邊。長夜逝去，晨曦蒞臨。……她活在人間，不斷給予我一切。我如今將償還她的禮物，在哪兒擺放這個奉獻？她夜間還在人世，上帝清晨卻把她帶走。我今天只能把感恩的禮物，奉獻在你的面前。……我祈愿上帝在我家駐足，我失卻了再也無法復得的地盤。我試圖在天涯海角再次把它尋覓，你世界廣闊無比的主人。我今天在無限的虛空，為尋找它而來到你的門檻。

悲痛欲絕的泰戈爾內心最為遺憾的是，在愛妻活著的時候，他沒有對她的完美做出充分的估價并進行償還。這種遺憾始終在噬咬著他的靈魂，格外加重了他的痛苦，他揮淚寫下了27首悼亡詩。他發誓不再娶妻，即使后來有很多女性流露出愛慕之情，寫了無數的情書，而泰戈爾一心要償還情債的誓言沒有變。從41歲喪偶，泰戈爾婉拒了眾多傾慕者的求愛，孤身獨處四十年，直到生命的最后終結。

他把對愛妻的懷念，化作內蘊優美、體式多變的情詩。他在《吉檀迦利》第87首詩中寫道：

在無望的希望中，我在房里的每一個角落找她；我找不到她。

我的房子很小，一旦丟了東西就永遠找不回來。

但是你的房子是無邊無際的，我的主，為著找她，我來到了你的門前。

我站在你薄暮金色的天穹下，向你抬起渴望的眼。

我來到了永恒的邊涯，在這里萬物不滅——無論是希望，是幸福，或是從淚眼中望見的人面。

啊，把我空虛的生命浸到這海洋里罷，跳進這最深的完滿里罷。讓我在宇宙的完整里，感覺一次那失去的溫馨的接觸罷。

只有在這個時候，泰戈爾才感到了完美的妻子依然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