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與身份：解讀水滸好漢的特異身體*

韓 杰

(蘭州大學文學院, 甘肅蘭州 730000)

身體與身份：解讀水滸好漢的特異身體*

韓 杰

(蘭州大學文學院, 甘肅蘭州 730000)

或紅或黃的毛發，或赤或碧的眼睛，或黑或白的膚色，以及扇圈式的絡腮胡和花里胡哨的刺青，水滸好漢總是擁有不同尋常的身體特征。對這種特異身體書寫的解讀，不能簡單地尋求與作品產生時期的現實對應，認為它是對民族融合狀況的反映。解讀水滸好漢的特異身體，需要將其當作一種具有生產性的表征來看，它既表征著好漢這個群體的獨特身份，也表征著反叛主流價值觀的作品主題。

水滸好漢；身體；身份；反叛

《水滸傳》好似人物展覽，內有許多鮮明生動的人物形象，尤其是其中的好漢們，給人深刻印象者更是不在少數。當我們在為這些殺人放火的草莽英雄擊節嘆賞之際，或許會注意到，他們大多都有著不同尋常的身體特征，比如赤發黃須，比如黑臉豹頭，比如一身刺青，等等。與之相比，《水滸傳》中的其他人物(不論是朝廷貴官還是平頭百姓)極少有明確的身體描寫，即便偶有描寫，也很少會呈現出另類的身體特征。顯然，對水滸好漢特異身體的書寫并非偶然現象，其背后定然存在某種緣由。順此思路，本文將嘗試論證：《水滸傳》中好漢的特異身體實際上是十分重要的表征，關乎好漢身份的建構和作品主題的表達。

一、好漢的特異身體

《水滸傳》中對水滸好漢特異身體的描寫所在多有，這里且以水滸“三十六天罡”為例，加以統計、分析和說明。細讀文本可以發現，“三十六天罡”中至少二十四位擁有不同常人的身體特征。簡明起見，下面用表格形式加以呈現：

排序人物身體描寫描寫回目特異之處1呼保義宋江面黑身矮第十八回膚黑2玉麒麟盧俊義目炯雙瞳，身軀九尺如銀第六十一回膚白、雙瞳3入云龍公孫勝一部絡腮胡第十五回絡腮胡4大刀關勝面如重棗，唇若涂朱第六十三回紅臉5豹子頭林沖豹頭環眼，燕頷虎須第七回絡腮胡6美髯公朱仝有一部虎須髯，面如重棗第十三回紅臉、絡腮胡7花和尚魯智深脊背上有花繡第四回刺青8青面獸楊志面有青記，赤須第十二回青面、紅須9急先鋒索超絡腮胡第十三回絡腮胡10赤發鬼劉唐一身黑肉；鬢邊一搭朱砂記，上面生一片黑黃毛第十四回膚黑、朱砂記、黃毛11黑旋風李逵不搽煤黑渾身黑，似著朱砂兩眼紅第三十八回膚黑、紅眼

續表

注：表格內容所本為(明)施耐庵、羅貫中著《水滸傳》，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版。“身體描寫”一欄為錄自該書原文的相關描寫，“描寫回目”為這些描寫文字出現在書中的具體章節。

由上表可見，好漢的另類身體特征大致可以歸為膚色、毛發顏色、胡須和刺青四類。之所以說“另類”，是因為作為一部敘寫北宋時期綠林好漢聚義起事的作品，該書所描寫的草莽英雄卻多不是正常的漢人形貌，即不是黑發、黑睛、黃膚、微須。他們的膚色要么是不尋常的白，如盧俊義、燕青，要么是不尋常的黑，如劉唐、李逵，要么就是更加稀奇的青、紅或紫色；他們的毛發顏色是迥異于普通人的紅色或者黃色；他們的胡須是漢人少有的絡腮胡；他們還總是在身體上刺青，而依照“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的儒家觀念，刺青顯然也大大越出了“正常”的軌道。

需要說明的是，上表所列舉的僅是水滸好漢三十六天罡成員中具有特異身體者，水滸世界里還有許多好漢具有類似不同尋常的身體特征，比如碧眼黃須的獸醫皇甫端、赤發黃須的錦毛虎燕順、紅眼睛的火眼狻猊鄧飛，等等，此處不再一一列舉。另外，上表也僅僅將最為明顯的好漢另類身體特征加以概括和展示，水滸好漢未必會具備所有這些另類的身體特征。但不管怎樣，好漢的身體總會多多少少被呈現為特異之狀，哪怕其自然狀態的身體并無特異，創作者也會給他們打上特殊的身體印記，就像刺青一樣。這些身體印記還可能是某種特殊的服飾。如本來不甚特別的武松，被裝扮成了斷發戴箍、項掛頂骨的頭陀形象；如能日行五百里的神行太保戴宗，拴在腳上的甲馬使其顯得特異。此外，我們前面未加探討的身體之長短粗細等，也可以成為特異身體的重要特征，如險道神郁保四的特異就在于其身長一丈、腰闊數圍的體型。總之，水滸好漢的身體確實被書寫成了各種特異之狀。

二、作為表征的身體

在解讀水滸好漢的特異身體方面，有一種觀點頗具代表性，即從水滸故事流傳和成書時代的大背景出發，著眼于民族融合的文化和歷史狀況，認為成書于元末的《水滸傳》反映了蒙元時期的色目人之相貌，那些赤發碧眼、奇形怪貌的水滸人物實際上是西域人或西域人的后裔。[1]這種取自歷史向度的闡釋無疑有其價值，它表明《水滸傳》有可能(從當時社會現實取材)呈現這類特異身體。但這種解釋并不能說明這部作品必然會呈現出這些特異的身體，因為社會歷史現實只是提供了背景環境，至于作品呈現什么、怎么呈現，則是另一回事。更為關鍵的是，這種論點不能解釋書中所存在的這樣一個現象：身體特異的只是綠林好漢，那些達官貴人或普通百姓則未展現出不同尋常的身體特征。換句話說，如果《水滸傳》是對當時民族融合現實的反映，那么不應該將特異的身體特征僅僅安放在綠林好漢身上，而是不論何種身份都應有所表現。

實際上，在《水滸傳》中，對于好漢之外的人物甚至極少有詳細的身體描寫，與好漢特異的身體相比較，這些人的身體大多是虛幻模糊的。而且，即便有所描寫，如風流俊俏的端王，或敢比潘安的西門慶，其身體特征也并無特異之處。在非好漢人物里，女性算是涉及身體描寫較多的特例。比如寫潘金蓮：“眉似初春柳葉，常含著雨恨云愁；臉如三春桃花，暗藏著風情月意。纖腰裊娜，拘束的燕懶鶯慵；檀口輕盈，勾引得蜂狂蝶亂。”[2]293寫閻婆惜：“金蓮窄窄，湘裙微露不勝情；玉筍纖纖，翠袖半籠無限意。”[2]255顯然，對她們的描寫并未超出正常的女子形貌。而對同樣是女性卻又屬于“好漢”群體的母夜叉孫二娘，其描寫卻又回歸到“另類”：“轆軸般蠢坌腰肢，棒槌似桑皮手腳。厚鋪著一層膩粉，遮掩頑皮；濃搽就兩暈胭脂，直侵亂發。”[2]348由此也可以得出，《水滸傳》中對好漢與非好漢的身體書寫是遵從不同規則的，只有好漢才會被賦予特異的身體。這樣，就不能簡單地將特異的好漢身體解釋成民族融合的現實產物。將之作為可以生產意義的“表征”加以闡釋，或許會更有說服力。

表征(representation)是文化研究中一個十分重要的術語。在文化研究者看來，凡是人類的器具用品、行為方式乃至思想觀念等等，都是文化的符號，其基本功能就在于表征。[3]簡單來說，表征就是通過符號生產和建構意義的過程和實踐，它意味著語言等符號不只是對客觀世界的表現，它們更重要的功能在于生產意義，即：“表征不只是簡單地復制世界，它們也在生產著另一個版本的世界。”[4]44身體有其明顯的表征性。作為一切社會互動的重要方面，“我們的身體形象常常被看作是自我呈現不可避免的視角”。[5]20身體實際上也是作為一個符號象征系統、一種表意資源和言說方式而存在，同語言一樣，生產抽象的意義并賦予社會行為者特定的社會地位。[6]

當我們將水滸好漢的特異身體作為“表征”加以解讀時，實際上是要說明，這些用語言符號加以書寫的特異身體，并非是簡單地對某種客觀現實的反映(并非簡單地說明存在這樣的身體)，而是通過這種特異的身體的書寫，身份和意義被生產了出來。顯而易見的是，作為表征的特異身體，確實不負其使命，它不僅生產性地建構了水滸好漢的身份，而且也生產性地凸顯了反叛的主題。

三、好漢身份與反叛主題

特異的身體作為一種表征，首先參與到綠林好漢的身份建構之中。與“表征”一樣，“身份”也是文化研究的關鍵詞，它是指“某個個人或群體據以確認自己在一個社會里之地位的某些明確的、具有顯著特征的依據或尺度，如性別、階級、種族等等。”[7]428簡單來說，身份也就是某個個人或群體是“誰”的問題，往往與“認同”相關，且具有明顯的建構性。

毋庸置疑，水滸好漢是一個獨特的身份群體，既不同于謹守禮法的上層階級，亦不同于安安分分的平頭百姓。他們有自己的立身之地——山頭水泊、草莽江湖，有自己的人生準則——義字當先、替天行道，有自己的行為方式——不拘禮法、殺人放火。正如同這些地理環境、人生哲學、行為方式是好漢身份的標識，特異身體也參與進好漢身份的建構之中，這在《水滸傳》的相關描寫中也可以得到例證。比如浪子燕青，他其實并不壯碩，也并不具有丑惡猙獰的形貌，作為一名好漢，他的一身刺青是對其身份的最重要表征。刺青至于燕青，正相當于雙瞳之于盧俊義，或黃髯赤發之于張橫，是對其好漢身份的確認和建構。特異身體在某種程度上成了好漢身份的最佳“注腳”，體現著強大、勇猛與暴烈，所以當燕青與任原相撲時，“任原看了他這花繡急健身材，心里倒有五分怯他”。[2]935這說明，在《水滸傳》的文本世界里，刺青的確生產出了某種好漢方才具有的力量，而“任原”也切實感受到了刺青的威懾力。

與此同時，作為表征的特異身體也生產著整部作品的“反叛”主題。對于《水滸傳》的主題思想歷來在研究界多有爭執，可謂仁者見仁。誠然，作為一部長篇小說，水滸故事在民間經過幾代人的不斷積累和加工，其思想內涵顯得豐富復雜無可厚非，但這無法掩蓋整部作品處處散發著的強烈的“反叛”觀念。就像宋江那首江州題壁詩《西江月》所表達的，落草的好漢追求的是快意恩仇，是像黃巢那般敢于跟官方對著干的反叛性人格。正如有論者所指出的，“無論是忠義說還是誨盜說以及農民起義說等現代闡釋諸說，大的前提都是認定這部作品集中描繪了一種暴烈的反抗行為，差別只在于對它的程度、性質的認定及價值評判標準不同。”[8]969

反叛或曰反抗的主題定位，與水滸好漢的特異身體書寫是一致的。反過來說，對水滸好漢特異身體的書寫，也在生產著反叛的主題。特異的身體因其“異”的維度的存在，必然是對“正常”狀態的反抗與反叛。好漢們的奇形怪貌與其狂暴激烈的性格相呼應，顯然是對官方儒教溫文爾雅觀念的反叛。

對此仍可以以好漢身體上的刺青為例進行說明。從儒家理念來看，刺青違背了“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的孝道訓誡；從歷史現實看，刺青又常使人聯想到黥刑，這種刑法通過在人體上刺文字或圖案并涂上墨，對罪囚的身體和精神進行懲罰。因此，刺青這種風尚“師出無名”，即使它在宋時的市井社會較為流行，但它總歸是作為一種非主流和張揚個性的風尚而存在，官方對之并不鼓勵，甚至時有禁令。不管怎樣說，刺青都是一種非主流的現象，被認為是難登大雅之堂的，甚至有傷風敗俗之嫌。但恰恰刺青又被水滸好漢用來彰顯其身份，在他們那里，刺青是值得炫耀的，又往往能引起他人之驚嘆。正如有論者所言：“把社會成員公認的非主流社會的文化加以吸收，本身就是向他人炫耀自己的勇氣。”[9]水滸好漢身體上的刺青，自然而然地表達了反叛的意義。

當然，特異身體作為表征，同時生產著好漢身份和反叛主題，而兩種被生產的意義往往纏繞交融。如李逵身體特異的“黑”，同時生產著其好漢身份與作品的反叛主題，但是好漢身份與反叛主題又是緊密聯系、甚至可以相互解讀的兩重意義，對其不能簡單加以分開。

結語

總而言之，《水滸傳》中的刺青等特異身體的書寫，既表征了好漢的身份，又表征了反叛的主題。而從表征出發解讀水滸好漢的特異身體，無疑是一種有價值的嘗試。當然，這種闡釋視角也可以用來關照水滸研究中存在的其它問題，比如好漢的殘忍暴虐和肆意殺人現象。如果從社會歷史或者道德批評角度加以闡釋，這類行為必然會被批駁為不人道，從而成為《水滸傳》難以抹去的瑕疵。但當我們避開對這類行為加以現實化的對應，只是將其視作被創造出的符號和表征，就會收獲新的解讀：肆意殺人不過是為了匹配好漢的身份，作為表征，好漢殺人無可厚非。 這樣我們就會避免落入實證主義的窠臼，從而擁有別樣的眼光和視閾。

[1]張同勝.水滸人物身體敘事的文化闡釋[J].現代語文:學術綜合版,2011(9)：22-26.

[2](明)施耐庵,羅貫中.水滸傳[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

[3]周憲,許鈞.文化和傳播譯叢[M].北京:商務印書館.

[4][英]伊萊恩·鮑德溫等.文化研究導論[M].陶東風,等譯.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

[5]周憲.文化研究關鍵詞[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

[6]唐青葉.身體作為邊緣群體的一種言說方式和身份建構路徑[J].符號與傳媒, 2015(1):53-64.

[7]汪民安.文化研究關鍵詞[M].江蘇:江蘇人民出版社,2011.

[8]李劍國,陳洪.中國小說通識(明代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

[9]王萬盈.論唐宋時期的刺青習俗[J].西北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03(5):64-69.

(責任編輯：譚淑娟)

Body and identity: Interpretation of the special body of Water Margin Heroes

HAN Jie

(School of Literature, Lanzhou University, Lanzhou Gansu 730000, China)

Either red or yellow hair, red or blue eyes, black or white skin, round beard or colored tattoo had made Water Margin heroes unusual physical characteristics. The interpretation of the special body writing cannot simply seek the realistic correspondence with the period of the creation of the works, and think it a reflection of national integration. It needs to be regarded as a productive representation, which represents the unique identity of the hero and the theme of the rebellious mainstream values.

Water Margin heroes; body; identity; rebellion

1673-2103(2017)04-0016-04

2017-01-20

韓杰(1990-)，男，甘肅蘭州人，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比較文學。

I207.412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