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耳 小說家,廣西大學君武文化研究院
田耳 小說家,廣西大學君武文化研究院
本來,當老師于我是不可想象之事,無他,天生是大舌頭,講話都困難。這缺陷也沒給自己勵志,中學以后我成績一塌糊涂。在我生活的小縣城,好學生自有前途,差生反倒無須操心,在周圍親友看來,我的工作和將來,是我父親必須解決的問題。父親本指望我考重點大學,后面指望我能像他一樣讀湖南師大,慢慢發現只要是所大學我都考不起,便也認命。所以我認為父輩這種品質值得贊美,他們經歷苦難太多,仍然敢于仰望星空,一旦不順遂,轉瞬便安于現實,仿佛中間都沒個轉換。
父親恰是一名教師,所以日后當老師,仿佛是我最大的職業選擇。高考落榜后,我去讀本地的電視大學,專業是“漢語言文學”,方向是“師范類”,這也是父親讓我去讀的原因。我頭皮發麻,即使當上老師,必然分到偏遠的鄉鎮中學,想回縣城萬分不易,要上公開課考評。我的大舌頭隨時能把我一票否決。但我沒資格對此提出異議,只能接受命運的安排。大專畢業后,當地教育部門發文,非師范類學校的師范生,還要去教師進修學校再讀兩年,每年學費一萬二。那時候中學教師一個月工資三四百,拖欠短款是常有的事。父親搞一搞成本核算,認為去進修學校完全不劃算,又想以自己中學特級教師的資格,為我求取破格的機會,卻卡在一位主要領導手上,不肯簽字。父親當年在單位也是一名炮筒子,我見過他當面數落領導,領導涵養十足,對他慈祥地笑。待我要就業,父親沒想到求人辦事這樣難。幾次,喝酒以后,他勸我不要擔心,往后他會有更好的安排。母親就會在一旁叮囑:“喝酒了不要話多?!?/p>
其實我一點也不擔心,甚至解脫。我是要當作家,像高爾基,把社會認作大學,心里面有古怪的安全感。這點倒是讓父親欣慰。
但當老師,對我而言似乎又是宿命,比如終于當上作家,但更多的人,喜歡將我叫成老師。現實生活中,叫成作家總是顯得古怪。而且,這種稱呼就像讖語,后面有機會到大學工作,我沒有猶豫,因為這一直是自身的隱痛。人缺什么想什么,我想體驗大學生活。調去大學時,說是當駐校作家,當雜志編輯,但人事關系理順以后,我發現講課是必須的。
這時候,我問自己,你一直害怕的,何嘗不是一直向往的?
作為一個大舌頭,我童年時期常做滔滔不絕的夢,仿佛我能成為一個演說家。另一方面,我堅信自己只是口齒不清,而非不會講話。厘清這兩者的區別,于我而言,有一段漫長的心路歷程。事實上,一直以來,當別人笑我口齒不清的同時,我也經常暗笑別人表意不清。我有話憋著不說,平時只能張著耳朵傾聽,才會敏感地察覺,我們日常的交談,其實充斥大量的廢話、歧義以及病句,往往有上句無下句,往往前言不搭后語。但這所有的言不及義,都不影響我們日常生活中有效地、熱烈地溝通。
我其實想講話,我讀書時想過當老師,我覺得我當老師,學生不至于這么枯燥乏味。但首先,我講話要別人聽得懂才行。
第一次是搞講座,大概在2002年,一位在吉首大學當老師的老同學,拉我去給他學生講一講文學。“你要敢于站在講臺上,要學會跟人打交道,以后當作家用得著?!彼f話時還幫我整整衣領,又說,“我要把你從這里推向世界?!蔽抑挥懈兄x朋友的好意,就這樣,硬著頭皮上了講臺。記得當天是指導他們看哪些文學書,這很寬泛,可以隨性地講。那天應算正常發揮,我留意著臺下的學生會有多少退場。因為我有經驗,碰到難以卒聽的講座,退場都要搶先,否則一晃眼工夫,臺下只剩我一人,想走都走不成。
我那同學平時紀律抓得好,當晚學生離場的不多。我稍微放下了心中的忐忑,對自己說,你也不必妖魔化自己的口頭表達嘛。但這又使我放松了警惕,第二次再去另一個學校講座,人家命了題,談在讀圖時代,為何還要文字閱讀……聽見對方給的命題,我第一反應是,這還要說嘛,理由簡直俯拾皆是。我容易緊張,也會莫名放松,兩頭走極端。那次我沒有打講稿,講座前一晚又沒睡好,等到開口講了十分鐘,腦袋忽然一片空白,要表達的意思,全都躲躲閃閃,而舌頭忽然不能拐彎,怎么也觸碰不到那些準確的意思。這樣“尬聊”了半小時,我渾身冒起虛汗。旁邊主持的老者不得不提前結束。“……許多年后,你們可能忘掉無數的講座,卻能記住今天一位訥于言敏于思者的戛然而止。”
老者為我打圓場,我聽得頭皮瞬時崩裂。
那以后再不敢掉以輕心,講課、講座都要將講稿打得相當詳細,也漸漸摸清了思與言之間的結合點。我講課不多,但每一次對于本人,都是獨特的經歷,因為我實不知自己當天有怎樣的發揮。自我感覺發揮出來了,則渾身舒泰,否則,接后幾日都會籠罩在輕度抑郁的情緒中。當然,這些都是我獨自的反應,是我一人的死去活來,在別人聽來,都一個感受:這人舌頭有點大。
隨著經驗積累,我也知道每個地方的人興奮點不一樣,比如說在兩廣,廣州人特別喜歡急轉彎似的機智,南寧人則對此無感,他們更喜歡外地人模仿幾句南普。懂得一定技巧以后,偶爾我也能讓聽眾笑聲不斷。笑聲不一定說明什么,但我樂意,從中榨取一絲安慰。
終于我已習慣了別人叫我老師,但我不會習慣于講課,因為只要還是大舌頭,我就對講話葆有足夠的警惕,也消除不了那份緊張。開口講話,給學生講課,這給予我一種無可消弭的矛盾心情。這種緊張和矛盾,反過來又讓我對講課如此迷戀,每一次走上臺去,會有怎樣的發揮,都是聽天由命。我像個賭徒一樣,對自己說,今天的發揮,賭一把!
偶爾,有學生說老師今天你講得真好,我心里一酸,挺想把他(她)捧起來親一口。但我是一名老師,懂得要為人師表,所以只能慈祥地看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