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毓春
電視紀錄片《人間世》看得人觸目驚心,沒有勇氣看第二遍。
“生死故事、人性的選擇,每天在醫院里緩起慢落,隆重而無聲。”秦博說。他是《人間世》的首席編導,他和同事在兩年時間,蹲守在上海十余家醫院,記錄下這些故事。
在攝像機開始記錄的8個月前,秦博和同事一直在醫院做調研,他們輾轉在大小的醫院,尋找拍攝對象,包括醫生、病人和家屬。
秦博把自己當做醫學進修生,在各個科室里面輪轉,學習醫學的基礎知識并且干點雜活。他需要掌握專業知識,也需要贏得醫生們的信任。“醫生那么忙,他沒時間跟你解釋這個那個,如果我懂了行業里面的一些知識,交談自然就會更深一些。”秦博說。
陪伴,走廊許多夜
秦博學習了外科基礎知識、手術室規范、普通藥品的使用,也學會看懂心電儀上的數值。秦博最終選了瑞金醫院的急診部和心臟外科。為此,他和同事去瑞金醫院的附屬醫學院蹭課,學習心臟外科、解剖學的課程。那段時間,遇到不懂的,秦博就翻看特意買來的詞典一樣厚的《實用重癥醫學》,使勁琢磨。
拍攝持續了一年多,秦博和同事每日輪換夜班,過年也是在醫院里。秦博說,只有陪伴,彼此才能非常親近,拍攝對象在鏡頭前才會顯得自然,拍攝才能順利,而不是僅僅停留在拍攝協議的同意與否。秦博和同事幾乎是在醫院上班。他七點到醫院,七點半開始上班,八點半查房,九點多上手術臺,跟拍手術。手術順利,可以吃上不在點的午飯;手術不順利,醫生連水都不能喝,一直到下班前還要反復問詢病人病情,囑咐夜班醫生如何用藥等。秦博坦言,他以為自己的職業已經挺辛苦,和這些醫生待在一起后,才覺得醫生簡直是“待在地獄”。其實,留得下來的原因很簡單,對于醫生們來說是始終不曾忘記救命的初心。
秦博的攝制組陪著病人家屬,在走廊過夜,走廊墻邊擺滿了各色的塑料小板凳,病人家屬在這些小板凳上守夜。攝制組有時幫忙買吃的,有時陪著他們度過那些艱難的時刻。
潛伏,每天一個饅頭
對于秦博來說,他習慣并且喜歡這個姿態:蹲守。
秦博是上海廣播電視臺深度報道組的編導,2011年上海大學廣播電視藝術專業碩士畢業后就職,幾年里他和同事會花一年或更多時間做一篇報道,“315”調查、紀檢委調查、食品安全調查……參與過多次揭黑報道,秦博調侃自己“重口味”。
秦博本科就讀于鄭州航空管理學院,工業工程專業,專業對口的工作是飛機維修。他坦言自己不太擅長和機器打交道,看機器透視圖、三維圖等常會發蒙,需要別人給他重復講解。大四考研,喜歡與人打交道,秦博決定轉換跑道,報傳播相關專業。“我沒敢報中國傳媒大學,報了上海大學。”沒考上,他進入東方航空成為一名飛機維修師。不甘心的秦博準備二戰,他告訴自己,再考不上就放棄。這次,他順利考上上海大學廣播電視藝術專業。
外向的秦博對很多事情保持著好奇心,畢業后,他選擇到上海廣播電視臺深度報道組,開始成為一個蹲守者。秦博解釋:“能夠蹲守有幾方面的原因,一是我們這組沒有固定播出欄目和檔期,花的起時間成本,這是很特殊也很重要的;二是我們追求接近真實、接近拍攝對象,接近本身是非常需要花時間和功夫的,所以需要蹲和守。我喜歡這樣的方式。”
秦博本科的時候,學校是半軍事化的管理。有好處也有壞處。那時候,他特別叛逆,覺得各種管理帶來各種不自在。學校有國旗班,每天要升國旗。他就在國旗班,每天練軍姿兩個小時。現在,他老是能夠想到那個時候,覺得那個時候鍛煉了他的一種耐性。
進入電視臺工作后的幾年里,秦博變換多種身份,“換”過多份工作。他做過金融保險員、大型批發市場的運貨工、外企生產流水線上的中國工人等,他身處其中,觀察著,以一組組揭露報道訴說所見所聞。
工作之后,有次做調查,秦博在批發市場對面,看出貨。整整一個禮拜,他每天一個饅頭、一點菜,口渴了喝點飲料,他就在電動車上,觀察進進出出的規律。秦博說,這跟潛伏是一樣的,很考驗耐性。
在蹲守中,秦博意外地發現曾經以為做了無用功的理科學習不時幫到自己。做食品安全調查時,秦博和販賣病死豬肉的幕后老板閑聊,老板說,他一天就能把死豬肉的貨物準備好。秦博敏銳地意識到,這涉及倉儲管理問題,即“零庫存”管理。“零庫存是最安全的,老板害怕被檢查,那他如何做到零庫存?于是我們順著這條線索采訪,了解到他把病死豬分散在了各村。這樣,執法檢查起來十分的困難。”秦博解釋,“沒有固定的冷庫,老板像打游擊戰似的,在各村匯集,然后當晚運送出去。”秦博認為,如果沒有學習過這些基礎知識,調查中很容易錯過重要的線索,會花更多時間去摸索。他坦言自己當初沒學好,還重修了《ERP》(即企業資源計劃)這門課程。為了更好地理解“零庫存”管理問題,秦博找到了當年的學習委員,給自己重講了一遍。
蹲守得多了,秦博慢慢感受到非二元對立思維方式的重要性。網絡時代,信息爆炸,各種自媒體的聲音太多太雜,很容易讓人陷入對立的狀態,使得人與人之間的相互理解變得困難。這也是秦博他們拍攝醫院故事想要表達的,醫患群體之間需相互理解。
在醫院里,很少人會對搶救失敗的醫生道一聲謝謝。“我也可能不會做的那么好,但我們應該多一分理解。” 秦博說。
Q:片子放映后,在高校與年輕人交流中,討論最多的是什么?
A:討論分為兩方面。一方面在專業的傳媒類院校里,討論最多的是如何去做觀察型紀錄片,以及觀察型的紀錄片是否必須靠蹲守拍攝的這種手法。
觀察型紀錄片的必要前提,就是用長時間的海量素材去逼近生活真實狀態,這樣你才可能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去看生活本身,我想這個應該是一個前提,但我們長期以來,僅僅是恪守這樣一個前提,而忽略了創作者要不要把主觀的態度也展現出來,在傾向性這個方面,蹲守式的客觀記錄和主觀的表達,甚至是發問,是沒有沖突的。就我個人喜好而言,我喜歡直接表達自己的好惡。
我們在最后呈現上加入了很多主觀的感受,包括自己寫的詞,很多是主觀語態,第一人稱。我們是有意做了這種嘗試,用第一人稱的視角去寫。因為做記者養成一種習慣,覺得現場性挺重要的。拿這種語態做的話,可能現場感會更強。
Q:拍攝中有遺憾嗎?
A:有很多遺憾的地方。很多家屬剛開始同意拍攝,但是在拍攝中間就可能反悔,就不愿意拍了。這種情況很多。在那個時候,你不可能去勸他們接受拍攝,沒辦法只能停止。但是,有的時候跟拍手術,有的時候跟拍到半夜,最后又不行了,就會覺得很沮喪。但是也沒有辦法,因為家屬的心情我們非常理解。這樣的例子遇到很多,基本上有一半。
其實最重要的是一個溝通問題,它不是在拍攝協議是否同意的問題上。很多情況下,我們能夠呈現出來的時候,都是我們工作人員、攝制組陪著這家人從頭到尾守候。那個時候確實需要陪伴,如果度過這個時間,大家都會覺得彼此非常親近,拍攝就會特別順利。但是如果你沒有時間,比如病人馬上就需要搶救,你沒有時間去陪伴,很多人就會不同意拍攝。
遺憾比較多的是,每一集都有每一集的故事。就我個人而言,第一集里面,海鮮中毒的是獨子,他的早逝對家庭是一個很沉重的打擊。我們后來還幫助他家找試管嬰兒的方法。找了好幾家醫院,最后也沒能成功。類似的故事還蠻多的,比如第九集的張麗君,最后腫瘤還是惡化,以及疾病帶給她的那種痛苦,我們感同身受。這些都挺遺憾的。包括第四集,臨終關懷告別,王學文最后還是走掉了,我們一塊去送別的。認識這些人,這些人的這些故事帶給我們的,有的是欣慰,有的是悲傷。他們最艱難的時光是我們陪著他們度過的。
責任編輯:張蕾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