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頗族消費文化的人類學研究——以云南隴川縣廣山村為例

摘要：消費是人類生存和發展之必需。消費不僅是“自主性”的，更是“嵌入性”的。不同民族具有不同的消費觀、消費特征。景頗族是云南獨有的少數民族，跨境而居，民族文化獨特。云南省德宏州隴川縣城附近的廣山村是一個普遍信仰基督教的景頗族村寨，近年來，經濟收入不斷增加，其消費觀、消費行為較之前發生了一些變化，同時也有傳統的延續、堅守。廣山景頗族村民的消費觀、現階段的消費行為及在消費方面呈現出的各種特征，能折射出其消費文化的堅守與變遷，能更有力地說明一個民族的消費觀、消費行為縱然有所變化，但其根本依然深深根植于該民族的文化環境，而此方面的傳承、趨同、差異、流變也是該民族的社會、文化變遷的縮影。

關鍵詞：景頗族；廣山；消費文化

我們考察、研究一個民族，經濟是非常重要的一部分。而對于經濟部分而言，消費又是一個重要的領域。馬克思說：“沒有生產，也就沒有消費，但是沒有消費，也就沒有生產”。消費是人類普遍存在的現象，是人類生存和發展的必需。消費是人類為滿足各種需要而對物品的使用和消耗，它是人類活動的重要內容。其在承載著經濟內涵的同時，勾連出更多的社會、文化及符號意義。消費的過程，不僅是生物性驅動下滿足各種需要的過程，也是建構社會秩序和自我身份的過程。[1]不同民族、族群由于歷史、文化的不同，對于財富、消費的認知是有差異的，從而也就形成的不同的財富觀、消費觀。景頗族是跨境而居的民族，是云南省獨有的少數民族，是人口較少民族之一。作為一個人口較少的少數民族景頗族，由于其獨特的文化特征，在消費方面也必定有本民族的特點。因此，集中考量景頗族村民在今天其消費觀如何，其消費行為呈現出什么特點，這對于理解當代的景頗族、以及景頗族社會文化變遷的特點而言都是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的。帶著這些重要的問題，筆者去到云南省德宏傣族景頗族自治州隴川縣廣山村進行了較長時間的田野調查，對廣山景頗族村民的消費相關問題做了一定的探究。

一、廣山概況

隴川縣位于德宏州西南，是景頗族重要的聚居地，其中多數為載瓦支系。筆者調查的廣山在隴川縣城附近，屬芒弄村委會。廣山是一個比較年輕的寨子，建于1947年，其建寨與基督教的傳入有直接聯系。基督教在景頗地區的傳播活動早在19世紀就開始了，從建寨之初，由于其雄厚的宗教教育資源，廣山就是隴川、瑞麗、盈江基督教活動的中心，其基督教會在當時屬于八莫教會，直到解放后的1956年，廣山寨成立了三縣基督教總會，與國內教會建立了密切的聯系，才與緬甸八莫教會脫離關系。

從廣山建寨之初，不斷有周圍景頗民眾及來自于保山等地的人遷居至此，寨子的規模也不斷擴大。現今的廣山由上寨、下寨、新寨三部分組成，共有八十余戶。上寨、下寨皆信仰基督教，新寨居民部分信仰基督教，另外一部分居民信仰民間宗教。廣山有迷人的自然風光、和濃濃的景頗特色。廣山景頗園是一個景頗文化集中展演的景點，主要包括極具景頗特色的建筑、相關物品、圖片的展示，并提供景頗傳統飲食和文藝展演。廣山的民族風情旅游能夠在較早起步，并得到政府的大力扶持，是因為一方面廣山景頗文化氛圍濃厚，另外一個重要的方面是廣山有得天獨厚的區位優勢，廣山是距離隴川縣城較近的寨子，交通便利，而其他距離縣城更近的周邊的寨子大都是傣族聚集區，廣山是屬于比較有民族特色的景頗村寨。

廣山村民的經濟收入來源多樣且存在著明顯的差異。大部分村民家里都種植水稻、甘蔗。傳統的耕作是廣山家庭收入的一部分，山地主要種植樹木，能夠通過一定的周期獲取經濟收益。自從近十年以來寨子旁邊修高速公路，一些家庭的田地被征用后，很多家庭的田地、山地在不斷減少，所以與十年前不同，現在廣山人的耕作收入、山地收入只是家庭經濟收入的一部分甚至是一小部分。田地、山地的減少，加之在外打工機會的增多，另外，如前所述，廣山距離縣城較近的優勢，使得廣山村民可以不用出遠門就可以在家門口就業，因此，大部分廣山家庭經濟收入的重要的一部分來自于打工所獲收入。另外，還有部分家庭，由于景頗園旅游景區的帶動，再加上優越的地理位置，一些家庭在十余年前開始經營農家樂，近年來，此方面的收入呈不斷增加的趨勢。

二、廣山景頗族消費文化的堅守與變遷

（一）日常生活用品的消費——求簡的消費觀

在西南很多少數民族中對于消費都有節約的觀點。對于此點，一些研究者的觀點認為一方面是少數民族一直以來經濟發展水平不高，財富獲取的艱辛使得人們更崇尚節約的消費觀念。在廣山的調查中，筆者對幾位村民進行了訪談，他們在普通日常生活用品上的確比較節省。據調查這種觀念也是與廣山大部分村民都信仰基督教相聯系的，因為基督教中有對信眾進行節約的教化。這種觀念也對后代的影響也很大，盡管筆者也訪談了一些20歲左右的年輕人，他們表示自己相比父輩在諸如吃、穿等日常用品上的消費要多，但總體所占比例不高。廣山的年輕人也很會精打細算，日常用品消費途徑如今更加多樣化，他們會通過對比來對此方面進行消費。在訪談中，一位年輕女孩表示，網絡購物興起之后，她的包括家里的很多日用品都是她在網絡上購買的，她認為比較劃算，由于廣山緊鄰縣城，所以網絡購物也比較方便快捷。

在傳統的景頗文化中，對于財富的積累其實并無太多概念，這一方面是如前所述財富獲得本來不易，不容易有結余；另一方面，景頗人居住的地方一般自然資源比較豐富，解決日常吃穿等問題是不成問題的。所以，傳統意義上的景頗人在財富積累方面一是不易，二是并無十分必要。但新中國成立后，特別是改革開放后，廣山景頗村民經濟收入增加，家庭、村民之間的經濟收入差距出現，村民更加認識到財富積累的重要性，再加上基督教的影響，人們比較注重在日常消費方面的節儉，以用于財富的積累。

（二）作為特殊商品的酒的消費——傳統消費行為習慣的延續

西南很多少數民族都酷愛飲酒，景頗族也是如此。在廣山隨處可見喝酒的村民。調查中，很多廣山村民說，對于景頗人而言，客人來了吃飯必須飲酒，否則就是對客人的不重視、不尊重。在婚喪嫁娶中，酒也是必須出現的。在對剛結婚的年輕女子鮮的訪談中獲知，廣山景頗人結婚擺宴席時和漢族及其他大多數民族相同，酒必須備足。所更加突出的是，新人結婚后有向媒人致謝的禮數，在這個環節中，酒也是必備的。另外，女子在結婚后三到四天回門，所帶到娘家的禮物也必須有米酒。所以酒在廣山村民中的消費是較為突出的，人們喜歡通過酒來表達自己的情感，滿足精神需求，也通過飲酒來聯結人際關系，增強群體的凝聚力。endprint

廣山村民普遍信仰基督教，基督教是對飲酒有限制的。但廣山村民在飲酒方面找到了調適兩者之間矛盾的途徑。他們認為飲酒是屬于民族飲食文化的一部分，基督教信仰是個人的宗教信仰選擇，其兩者之間并不是不可調和的矛盾。因此，廣山村民對酒的消費并沒有因信仰基督教而減少。在調查中，我們發現很多廣山村民家里都備著大量的酒。廣山人飲酒主要還是以水酒、米酒為主，其重要場合也主要是這些酒，但一些年輕人也比較青睞于啤酒，紅酒消費量較少。

在過去對于消費的相關研究中，很多學者傾向于突出消費的“自主性”。消費當然是一種自主選擇的過程，但我們一定不應忽視消費的“嵌入性”。因此，如何理解廣山景頗村民對于酒的較大量的消費，我們依然可以從“嵌入”中找到合理的解釋。正如學者王寧的研究：我們可以用“消費行為的嵌入性”來描述消費者（消費的行動單位）的行動受消費的公共責任單位所約束和影響的狀況。相應地，我們可以把側重分析消費個體或家庭（消費的行動單位）的消費行為受到消費的公共責任單位履責狀況的約束和影響的研究立場.界定為“消費嵌入性”范式。當然，消費所嵌入的對象，不僅包括制度，而且也可以包括社會關系、文化、地理環境等。[2]從“消費嵌入性”范式我們可以看到廣山景頗村民較大量酒的消費是深深根植于景頗文化的，同時景頗文化具有良好的適應性和變通性，這也使較大量酒的消費與基督文化的節儉、節欲的特點能夠作以有效變通、整合，成為現階段景頗消費文化的一大特色，并且在這一框架下也更強化了景頗村民的民族認同。

（三）房、車、婚禮等大項商品、事項的消費——消費的“合法性邏輯”

凡勃倫認為，取得和累積財富的行為，一般總認為是在于消費，其實對這類行為還得從另外的意思上才能有所領會。追求財富動機的背后，是每一個人都希望勝過別人。[3]如前所述，傳統意義上的景頗人并不太注重財富的積累，凡勃倫所說的炫耀性消費在傳統的景頗社會中也并不突出。改革開放后，廣山村民的收入差距開始不斷地拉大，特別是在近幾年，由于高速公路征地，國家給予較高的補償金后，不同家庭得到的補償金差別較大，又進一步拉大了收入差距。消費當然與收入有著莫大的聯系，通常而言，財富的大量積累必然會提高其消費能力。廣山村民在滿足了基本生活需求后，開始注重提高居住條件，對于房、車等大項商品的消費不斷增加。在廣山的調查中我們發現，上寨和下寨的房子修的是相當豪華，大都是兩層、三層的鄉村別墅，內部的裝飾也非常華麗、考究，在修建房子、裝修上的花費每家戶從二十多萬到四五十萬不等。當問道為什么修建這么豪華的房子時，數位村民大概都提到：大家都修那么好的房子，自己家如果沒有，很不好。

廣山村民對各類車都非常鐘愛，很多家里停著各種車，摩托車、農用車、轎車等。近年來，廣山村民汽車消費連年呈上升趨勢。據了解，廣山的汽車到2016年初已經有七十余輛。從使用價值來看，處于縣城附近的廣山首選應該是摩托車、電動車，成本低又方便，對于農業生產而言，農用車更為實用。但在調查中，我們發現廣山村民特別是年輕人會拿出一筆不小的支出用于購買、保養轎車。還有幾位年輕人表示自己再有錢后，會再置換價格更貴、檔次更高的轎車。當問道為何要花那么多錢購買轎車時，一位二十歲左右的小伙子回答道：“大家都有車，再加上我很喜歡車。”汽車的消費在廣山人眼中已經成為了一種象征。很明顯，廣山村民在房子、車尤其是轎車上的消費，是深受現代普遍存在的消費觀念的影響，廣山村民在房、車上的消費已經有了些許競賽性質，炫耀性消費已抬頭。

婚禮相關費用在大多數民族中都是一筆較大的費用。廣山人在結婚方面的費用是一筆不小的開支，據調查，廣山村民從訂婚到結婚，男方總花費在四到七萬之間，給女方家的彩禮通常為三到五萬，近年來費用上升的趨勢也很明顯。女方在婚禮中的花費一般為男方給的彩禮數目，女方通常會以陪嫁的形式進行消費。所占費用數目較多的是在首飾上的花費。在調查中，多數接收訪談的廣山村民表示，結婚相關的費用是根據各家的經濟收入情況而定，但在此方面人們都會盡自己最大的力量盡量辦的更體面。也有廣山村民講到由于大家辦婚禮越來越講究，也給自己帶來了一些壓力。廣山村民越來越想通過婚禮方面的花費來體現自己對婚禮的重視，同時也通過較為體面的婚禮來凸顯自己的地位。

盡管廣山景頗村民在大項商品、事項上呈現出了一些炫耀性消費的特征，但在調查中我們也發現，廣山村民在這些方面的消費并沒有哪一個特別出格，大家也只是誰家稍高一點消費的引領后一家的適當追逐的趨勢。布迪厄在《區分》一書中繼承了凡勃侖的炫耀性消費理論中的“示異”或“區隔”（“顯示與他人的差異”）觀點（即：消費是一種社會競爭），但這種示異不是純粹的個體理性算計，而是遵從了合法性邏輯。[4]也就是說，景頗村民既想通過這種消費來提高自身的聲望、地位，又很注重不能讓這種行為來使自己孤立起來。畢竟在景頗社會中，大家彼此之間的聯結在各個方面都是十分重要的。甚至他們自身也清楚，在一個村寨的范圍內，大家彼此都比較知根知底，炫耀性消費得到的社會地位的提升作用其實是比較有限的，因此深諳此道的景頗村民其實更加注重的是絕不能冒使自己脫離社區的險。所以，他們都遵從著“合法性邏輯”。

（四）娛樂、旅游等的消費——不同代際之間消費觀、消費行為的差異性體現

在對廣山中年、老年人的訪談中，他們表示自己在娛樂、旅游上的花費較少，他們旅游的次數很少，并且僅有的幾次還是在省內，去過省外的很少。在詢問為何在此方面花費較少時，村民們大多給的原因是沒有時間、不太想出遠門、出于經濟方面的考慮。而在此方面，受訪談的幾位青年人反應則完全不同，有幾位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表示，他們每年都會多次去縣城、瑞麗等地的KTV、酒吧進行消費，也有多次旅游的經歷，在此方面，占他們自己消費的一大部分。筆者在隴川縣城的調查也發現，縣城的娛樂場所較多，經營模式也很新潮，據訪談這些娛樂場所的生意都很不錯，一旦有朋友過生日、結婚等，很多廣山的年輕人會進入這些場所進行娛樂。盡管花費較大，但這些年輕人認為這些花費很有必要。endprint

在娛樂、旅游方面的消費，廣山的中老年人和青年人的觀點和消費行為呈現出較大的差異，這顯示出廣山的年輕人同其他民族、地方的年輕人一樣，更容易接受新鮮事物，并且他們認為如此的消費很新潮，能夠強化自己年輕人的身份。

三、結語

廣山景頗族村民在消費上既有節儉的一面，又有在某些商品、事項上出手闊綽的另一面。在日常用品上求簡的消費觀與基督教文化相一致，在酒上的較大量消費體現了景頗族的民族特色，繼承著景頗族消費的傳統。近年來廣山經濟收入快速增加的同時，人們對于房、車、婚禮的投入、消費呈逐年上升的趨勢，不僅體現出廣山村民對于追求更高物質享受的需求，也體現出一些炫耀性消費的特點。即使具有競爭性消費的特點，廣山景頗村民又很注重不能讓這種消費來使自己孤立起來，他們都遵從著“合法性邏輯”。廣山景頗族村民年輕一代在娛樂、旅游的消費需求強于中老年人，實際消費也遠遠高于中老年人，這說明年輕人更受現代消費觀念、消費主義的影響，并試圖通過此種行為來進行身份認同。

從本文調查研究可以看出：廣山景頗村民同其他民族的消費特征、消費趨勢有相同之處，表現為：總體消費能力的提升、炫耀性消費的抬頭、青年享受性消費凸顯等。不同之處則表現為：景頗傳統文化、基督教信仰的影響，廣山景頗村民節儉的消費觀及消費特征依然比較突出；作為酒文化濃厚的景頗社會，廣山景頗村民在作為特殊商品的酒上面的消費力依然較為強大。消費“從來就是文化的消費”[5]，廣山景頗族村民的消費觀、現階段的消費行為及在消費方面呈現出的各種特征，能折射出其消費文化的堅守與變遷，能更有力地說明一個民族的消費觀、消費行為縱然有所變化，但其根本依然深深根植于該民族的文化環境，而此方面的傳承、趨同、差異、流變也更能幫助我們理解該民族的社會結構、文化及社會變遷的特點和趨勢。

參考文獻：

[1]吳曉琳 楊寶康.佤族消費文化變遷的人類學考量——以云南西盟縣大馬散村為例.云南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9

[2]王寧.從“消費自主性到“消費嵌入性”——消費社會學研究范式的轉型.學術研究，2013.10

[3]凡勃倫.有閑階級論.北京：北京商務印書館，1964：23

[4]王寧.炫耀性消費：競爭策略還是規范遵從.廣東社會科學，2011.4

[5]陳慶德，馬翀煒.文化經濟學.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7：6l

基金項目：中央民族大學一流大學一流學科經費資助，項目號：10301-0170040601-003

作者簡介：蔣如娟，女，漢族，中央民族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2015級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經濟人類學、民族經濟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