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巧好
南越國犀角形玉杯:兕觥還是來通?
文/黃巧好
2002年,國家文物局列出一個名錄,明確規定了64件(套)禁止出境展出的文物,南越王墓出土文物有一套一件入選,分別是漆木屏風銅構件和犀角形玉杯,后者堪稱漢代玉器中的絕代精品。
犀角形玉杯出土于南越王墓主棺室的頭箱中,一起放置其中的還有一件銅框玉蓋杯和一件玉盒,此外在棺槨頭端和西側室分別發現了銅乘盤高足玉杯和銅框玉卮。在玉容器制作工藝并不發達的漢代,這些都是首屈一指的玉器精品。
這件犀角形玉杯由一整塊青玉雕琢而成,呈半透明狀,局部有紅褐色浸斑,仿犀角,中空。口呈橢圓形,口沿處微有缺損,往下漸漸收束,近底處成卷索形回纏于器身下部。器內底部留有較明顯的重疊管鉆痕,器身下部、卷索形鏤空處亦有管鉆痕跡。紋飾自口沿處為一立姿夔龍向后展開,紋樣繞著器身回環卷纏,逐漸高起,由淺浮雕過渡到高浮雕,底部則蜿蜒呈圓雕歧尾狀。在浮雕的紋樣中,還用單線的勾連雷紋填補空白處。

犀角形玉杯,器身通長18.4厘米,口徑5.8~6.7厘米,璧厚0.2~0.3厘米,重372.7克
在南越王墓中,犀牛的形象出現在兩處,一處是犀角杯,另一處是墓主人組玉佩中的犀形璜,展現了一只怒目圓睜、矯健有力的犀牛形象,并與玉璜的造型巧妙融為一體。
關于嶺南犀牛的記載,《史記·貨殖列傳》中提及:“番禺亦其一都會也,珠璣、犀、瑇瑁,果布之湊。”《漢書·地理志》也有相似記載:“處近海,多犀、象、毒冒、珠璣、銀、銅、果、布之湊,中國往商賈者多取富焉。”在這里犀被列為嶺南最重要的經濟物資之一,而在趙佗向漢廷進貢的禮品清單中也出現了“犀角十”的記載,結合南越王墓中出土的犀牛造型的兩件玉器,可見2000多年前的漢代嶺南仍有犀牛的蹤跡,而犀角形玉杯極有可能是當地工匠在玉容器制作上借鑒犀牛角造型的一種嘗試。那么犀角形玉杯是否是嶺南地區的獨創呢?還是受到了中原文化或者外域文化的影響?

南越王墓出土犀形玉璜(左圖正面、右圖反面)
玉容器往往需要一整塊玉料進行掏膛等復雜工藝制成,因此在已發掘的漢墓中,出土的玉容器并不多見。這件犀角形玉杯使用的是一塊上等的青玉玉料,經過掏膛、圓雕、透雕和浮雕的工藝,最終形成了上寬下窄的犀牛角造型,底部并不似其他玉杯所見的平底,故而無法單獨直立于平面上。
這種以角為造型的玉杯并不常見,目前所見的高古玉杯中,只有這件是以犀牛角為造型的。比這件玉角杯年代稍后的則有臺北故宮博物院所藏的角形玉杯,原藏于北京故宮養心殿,配有紫檀木座用以放置,多數學者認為這件應為宋代仿古的玉杯作品,由此可知至少到宋代,仍有人見過類似的傳世角形玉杯,故進行仿制。此外,在河南洛陽燒溝61號西漢墓壁畫中,出現了一位持角杯飲酒的人物形象,可見南越王墓中出土的犀角形玉杯,在漢代時并非孤品,也并非是嶺南地區自創的一類玉杯,而是有著深遠的源流和獨特的功用。

河南洛陽燒溝61號西漢墓壁畫中持角杯而飲的人物形象
在先秦時期,有一種角形杯與犀角形玉杯在外形上極為相似。這種角形杯在考古中發現不多,其外形多模仿獸角,主要是牛角或犀牛角,材質有陶瓷、青銅、玉石、骨、角等多種,內部有中空、半空及實心等,關于其功能有多種推測,其中中空的角形杯多被認為是飲酒杯。
目前發現最早的一件角形杯出土于河南禹縣谷水河遺址,屬新石器時代晚期。這件角形杯為陶質,外形如牛角狀,一面扁平,一面弧鼓,扁平一面近杯口處有一圓孔,杯角已殘,其功能被認為是飲酒杯。
1934年在安陽殷墟王陵區出土的一件青銅角形杯被視為是最早的兕觥,整體呈牛角形,中空有蓋,蓋紐飾圓紋,蓋緣飾夔紋四組,器頸有一獸頭鼻,又飾夔紋一圈,被認為是一件禮儀或宗教用具,在青銅禮器群中的地位并不高。
山西石樓縣桃花莊出土的龍紋觥,也是一件仿牛角的角形器,以龍為首,以龍背為蓋,低足,無鑒,從龍嘴可注酒,兩邊有4個系,周身飾以精細花紋,蓋上飾夔龍紋,并有提手,腹部飾夔龍和類似鱷魚的花紋,足部飾魚龍花紋,其年代為商代晚期。這件兕觥已非純粹獸角形狀的角形杯,器身雖可看出牛角的原始造型,但也帶有龍的形態特征,可見這是一件在原始角形器的基礎上進行了復雜演化的兕觥。
從以上三件先秦角形器大致可知,角形器是一種以牛角或犀牛角等動物為原型的飲酒器或禮器,在商代時演變成了一種專門的禮器——兕觥。《詩經·幽風·七月》記載:“朋酒斯饗,曰殺羔羊。躋彼公堂,稱彼兕觥,萬壽無疆。”《詩經·周南·卷耳》提及:“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對此,漢代的許慎在《說文·角部》中解釋道:“觥,兕牛角,可以飲者也。從角,黃聲。觥,俗觵,從光”,指的是兕觥這種器物是作兕(犀牛)角形狀的酒器。而在殷周時期,我國不但產犀,而且將犀角與犀革利用了起來,將犀角制作成兕觥,在長沙馬王堆漢墓中就曾出土一件木犀角,疑為木質角狀兕觥。從目前出土的作為飲酒器的青銅角狀兕觥存世數量極少、而作為酌酒器的其他造型的兕觥則存世相對較多的情況來看,早期的角狀兕觥極有可能多用犀角、牛角、木材等制成,故而難以保存。南越王墓的角形玉杯則是漢代南越人在角狀兕觥的基礎上模仿制成的玉質兕觥,故而得以保留下來。

河南禹縣谷水河遺址出土角形陶杯

安陽殷墟王陵區中出土夔龍紋銅質角形器

石樓桃花莊出土龍紋觥
作為一種尖底的飲用器具,角形杯是如何使用和放置的呢?目前所出的角形器并沒有伴隨出土相應的底座,因此只能通過古代的圖像資料研究其功用。
春秋時期關于角形杯的圖像資料有三處,分別是南京六合程橋春秋墓出土的“盤”殘片、江蘇鎮江諫壁王家山春秋墓出土“鑒”殘部和山西潞城潞河戰國墓出土“匜”的殘部,這三件器物器身上均繪有宴飲的圖案,相似之處是圖中出現了持角杯作飲酒狀的人物形象。到了漢代,這種持角杯飲酒的場景仍有出現,河南洛陽燒溝61號西漢墓壁畫中便出現了一位持角杯飲酒的人物形象。從這些圖像來看,先秦及漢代均存在著手持角杯飲酒的風俗。

南京六合程橋春秋墓出土“盤”殘片上持角形杯飲酒的人物形象
《詩經·卷耳釋義》中提及:“觵,罰爵,以兕角為之,字又作觥。”《周禮·春官·小胥》云:“觵其不敬者。”對此,鄭玄注曰:“觵,罰爵也。”“旅醻必有醉而失禮者,罰之也所以為樂。”日本學者青木正兒根據《詩經》的這段記載認為兕觥這種角形杯是一種饗宴時對失禮者罰酒用的杯子,故而稱為“罰爵”。作為一種罰爵,兕觥的使用場合有著尊卑的區別:《禮記·少儀》中講述了卑者陪侍尊者投壺的禮節,其中一項是“不角”,孔穎達疏:“‘不角’者罰爵用角,詩云‘酌彼兕觥’是也。飲尊者及客,則不敢用角,但用如常獻酬之爵也。”這里的意思是:罰酒本應用兕觥,但如果是卑者投壺取勝向尊者進罰酒,或是主人取勝向客人進罰酒,則不可用角而用爵。這是因為在酒器中,爵屬尊而角屬卑,角杯也正是因為其容量大才常為卑者所持或者用作罰酒之器,這與安陽殷墟王陵區出土夔龍紋銅質角形器所顯示出角形杯在青銅禮器群中地位不高的信息是相符合的。而鄭玄提及的“旅醻”,亦作“旅酬”,是指主人先自飲,然后勸賓客飲酒的一種宴飲方式,即勸酒之意。根據這些記載,我們大致可知兕觥是一種賓客飲醉失禮時用以罰酒的飲酒器,而在出土圖像資料中并未見有托座一類物件,因此是一種捧于手中、須一飲而盡后才能放下的飲酒器。


到了唐代,出現了一種被部分學者稱為“唐兕觥”的器物,指的是1970年出土于西安何家村唐代窖藏中的瑪瑙獸首杯。這件瑪瑙獸首杯用醬紅地纏橙黃夾乳白色縞帶的瑪瑙制成,上口近圓形,下部為獸首形,獸頭上有兩只彎曲的羚羊角,但其面部卻像牛,獸首的口鼻部裝有類似籠嘴狀的金帽,能夠卸下,內部有流,杯里的酒可自流中泄出。由于杯子整體亦呈角狀,常被認為是從先秦的兕觥經漢代的犀角形玉杯發展而來。但是有學者仔細對比傳統角形杯與這種獸首杯的區別,認為二者并非同源,因此不能稱為兕觥。

何家村唐代窖藏中的瑪瑙獸首杯及其細節,通長15.5厘米,高6.5厘米,上口直徑約5.9厘米
傳統的角形杯底端都沒有短流或泄水孔,下部亦無獸首。何家村的瑪瑙獸首杯則是上端有圓口用于注水,下部有獸首造型和泄水孔,打開金帽后可用于飲酒,這種杯子更接近于西方的來通杯,來通杯起源于公元前1500年的克里特島,傳入希臘后其下部被加上了獸首的裝飾,希臘人命名“來通”(rhyton),此詞是從希臘語rheo(流出)派生出來,因為來通杯外表像一個漏斗,可用于注入神酒,希臘人相信來通杯是圣物,用于注酒可防止中毒,而舉起來通杯將酒一飲而盡則是向酒神致敬。來通杯獸首有羊首、馬首、牛首、獅首等造型,飲酒時酒是從來通杯的下端泄出,與漢代及之前的角形杯飲酒的方式并不相同。據此,有學者認為唐代瑪瑙獸首杯是受西方來通杯傳入中國后的影響而產生的飲酒杯,與源于動物角狀的傳統角形杯并無淵源。

歐洲的銀質鎏金來通實物及該來通上出現的來通使用方式場景
綜上所述,目前考古所見與犀角形玉杯有相似之處的分別是秦以前的角形酒器——兕觥和唐代受到來通杯影響的獸首杯,這兩種類型的酒杯分別代表了中國和西方的兩種傳統,因此厘清犀角形玉杯與二者的關系有助于加深對中國飲酒器發展源流的研究。
從造型和功能來看,犀角形玉杯與角狀兕觥有著許多相似之處。最早的角狀兕觥極有可能是用犀牛角或牛角這一類的動物角制成的角狀容器,后多以漆木制成。無論動物角杯或是木制角杯均難以保存,故而考古中極少見到這類實物,只有極少量的陶質或青銅材質角形杯得以流傳于世。根據圖像資料和文字記載,我們大致推測出角狀兕觥是一種罰酒器,一般沒有專門的底座,飲酒時需手持角杯一飲而盡。這些信息與南越王墓出土的犀角形玉杯較為吻合。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南越王墓中出現了多件來自海外的舶來品,犀角形玉杯亦有可能受到來自西方來通杯的影響。從造型來看,犀角形玉杯和來通杯均為角狀,不同的是犀角形玉杯只在上端有一圓口,而來通杯則上端和下端均有口;從功能來看,犀角形玉杯使用時是手持杯,頭微向上仰,杯底朝上、杯口朝下,將杯中液體倒入嘴里,來通杯則是打開底部小口的塞子,大口朝上,小口對著嘴將杯中液體注入口中,二者在使用時略有差異,因而犀角形玉杯應與來通杯并無源流關系。
犀角形玉杯是目前存世的唯一一件角狀高古玉杯,關于其源流仍有許多不解之謎和爭議,與兕觥和來通的關系只能通過考古資料進行推測,由此下結論仍為時過早,但是其在造型、紋飾和工藝方面所展現出來的漢代玉容器和中國飲酒器之美是毫無疑問的,值得人們對其背后所蘊含的文化內涵進行再三探索。
(作者為西漢南越王博物館助理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