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子的回答（散文）

澤津

我十幾次從睡夢中驚醒：“雙子，你不能死，我舍不得你走啊！”

每一次，我都渾身發抖，心跳加快，腦際里一次次地閃現9年前那場魂飛膽破、觸目驚心的車禍——

2008年12月13日中午時分，在遼寧省營口市高速公路路口的立交橋下，雙子你擺著手，朝我大喊。我知道你說什么，你要成為我發在《北京文學》作品的第一讀者！

突然，一輛疾速飛奔的奔馳轎車，毫不客氣地將雙子你猛然撞飛足有兩米多遠。 “啪”一聲，將你摔倒在地。隨即，又一輛滿載砂石的大卡車沖了過去，將你的身體碾軋。

你身底下流出一攤血水。你微微地一顫，再也沒有醒來。

我拼命地向你那兒奔去。可出現在我面前的，已是被碾軋成餅狀的你！

此時此刻，在肇事現場，除了轎車司機、卡車司機，和迅速趕來的交通警察以外，唯一陪伴你的，只有我和那本2008年第12期《北京文學》雜志。

一

面對眼前的慘景，我渾身上下一陣陣地顫抖，痛悲欲絕：兄弟啊，我的知心朋友！

我清楚地記得， 1995年4月，我辭掉了縣供銷社辦公室秘書的職務，下海經商創辦了永泰藝毯廠。因資金短缺，被迫關閉停產，并欠下了20多萬元的外債。

這時，我的妻子一張訴狀將我起訴到慶安縣法院與我離婚。從那以后，我就成為“顛沛流離、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了。

我先后去過鐵力市、沈陽市，又來到廣州市、深圳市，撿廢品、刷盤子、當經理、做領班，最后因不適南方的水土，又輾轉回到了哈爾濱。

在朋友的幫助下，我做了黑龍江電視臺《開心擂臺》綜藝節目里的《開心碰撞》欄目的廣告經銷員。

我首先到綏化市征集廣告。在朋友大秋的介紹下，我第一次在綏化市南二路山水間飯店見到了雙子你。

當時，穿著白大褂，戴著白帽頭，身材魁梧，膚色白皙，一笑倆酒窩的雙子你，儼然一副廚師的派頭。后來，我得知你既是“山水間”飯店的廚師，又是那里的經理。

沒有任何客氣，我開門見山地說明了來意，并亮出了我的身份——黑龍江省作家協會會員。

后來，你的“山水間”飯店沒有到《開心擂臺》那里做廣告。臨別時，你緊緊地握著我的手，連連地說：“哥哥，今后你有用得著我的地方，盡管提出來，我一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啊！”

當時，我心里在想：算了吧！赴什么湯，蹈什么火啊？我的廣告你都不做，你這不是扯淡么？你雙子的話，只能當一種“外交辭令”聽聽罷了。

三個月過后的一天晚上，我正在哈爾濱市松鐵旅社住宿。突然，我的房間被三名警察撞開，不由分說，他們強行把我扭到警車上，將我帶到了慶安縣公安局經警大隊審訊室里。

經辦案警察提示，我這才明白，我曾為“朋友”擔保購買過兩臺摩托車。可如今，“朋友”早已無影無蹤，我就成為“替罪羊”了。辦案警察告訴我，如果拿不出令銷售摩托車店主滿意的錢款，那就將我送進看守所。

一時，我六神無主了。

經過反復思考，我用電話聯系了我的弟弟，可弟弟不聽我的解釋，干脆掛斷了我的電話；我用電話聯系了我的兒子，可兒子一句“不管你”，將我“撅”了回來；我用電話聯系了相交15年的某一朋友，可這位朋友卻用“我正在運作”的話，搪塞我；我用電話聯系了我曾經資助過、挽救過的同事，這位同事用“無能為力”四個字，將我打發得一干二凈。

就在我走投無路之際，我突然想起了你——雙子，我想起了雙子你的“外交辭令”。抱著試試看的心理，我將電話打到了飯店。電話里，你只說了一句話“容我好好地想一想”。

一聽這些，我徹底地失望了，只好等待被送進看守所的那一刻了。

到了下午1時20分，令我意想不到的是，雙子你的兩位朋友，手拎著6臺凈水器（當時價值達3600多元），前來為我還賬。兩位朋友告訴我，這是雙子他唯一能拿得出來的家底子。

隨后，我和你的兩位朋友回到了綏化市。

當我一踏進山水間飯店，一看見你為我特設壓驚宴時，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放聲大哭起來。

我記得你一邊拍著我的肩膀，一邊勸慰我：“吃一塹長一智。”

從解救我那一刻起，雙子你就是我的知心朋友啊！

二

我清楚地記得，不到半年時間，我和朋友承包的《開心碰撞》欄目，以虧損3萬元的結局，宣告退出這個舞臺了。

那時，我就像飄忽不定的蒲公英，哪里能有我的立足之地啊？就在我左右徘徊之際，我又想到了雙子你。我硬著頭皮，厚著臉皮，來到了綏化市，邁進了飯店，走到了你身邊。

剛開始，我沒有說出自己的實情，可我不知雙子你是怎樣得知我將要繼續“流離失所”的消息的。

一天晚飯過后，你上前拉住我的手，動情地說：“哥哥！你又吃苦了！”

我故作鎮定地說：“我吃什么苦啊！我這不是好好的嘛！”

“哥哥，我什么都知道了，你放心吧，這里就是你的家。”

春節到了。除夕之夜，我心神不安地站在飯店的外面，將自己想念親人的思緒，全部融入到爆竹聲聲的海洋里。

這時，你走到我的身后，輕聲說：“哥哥，進屋吧，我們哥們兒應該放一放鞭炮，迎接新的一年。”

飯店的單間包房里的桌子上，已經擺滿了你親手烹飪的各種各樣的炒菜，桌子周圍坐著的是你的妻子和三位朋友。

你端起酒杯，發自肺腑地說：“今年的春節是一個特殊的春節，因為我的朋友圈里多了哥哥你。我再重復一遍，‘山水間飯店就是你的家。在這里，有我雙子一口吃的，就有哥哥你一口吃的。你就在飯店里，搞好你的文學創作。你的文學作品發表了，那就是我雙子的光榮，那就是我雙子的朋友的光榮，那就是飯店的光榮！干！”

當時，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喝了多少白酒。反正，我已醉得一天一夜都沒有起床。我這個“顛沛流離”的窮作家，能得到你的恩寵，絕對是我這輩子想都不敢想的福分。endprint

三

面對著你那被撞碾的身體，我痛徹心腑。

好人為何沒好命呢？你還那樣關心我的文學創作。

我在山水間飯店安身立命以后，便開始安排自己的創作計劃。那時，我對自己特別地自信：因為我是省作家協會會員，就目前來說，在我的周圍，在雙子你的周圍，還沒有聽說哪一位朋友的文學水平，能與我平分秋色呢！

當我又窮又酸的味道，悄然從我身上散發出來時，雙子你卻給我來了一個“迎頭棒喝”，打得我猝不及防。

一天夜晚，雙子你問我：“哥哥！你這個作家都有什么代表作啊？”

我十分得意地把我發表在省級報刊的三篇報告文學遞給了你：“你就好好地看一看吧！”

你接過來說：“那好！我在五天之內看完后還給你！”

五天過去了。

你沒有將我的報告文學交還給我，我在想：你這個當廚師的那么忙，肯定是把這個茬兒給忘了。

第六天的晚上，你走進我的房間。

我滿心期待你的贊美，沒想到你對我當頭棒喝。

你毫不客氣地潑了幾瓢冷水，說我獲得省級二等獎的報告文學《雄雞啼鳴曲》寫得很一般，說它“純屬是吹捧式的文章，我不欣賞”！說我獲得省級征文大賽一等獎的報告文學《愛在今天，也在明天》也很平淡。更讓我難堪的是，你說我獲得省級征文一等獎的報告文學《伏虎人》“寫得很肉麻”“純屬是歌功頌德、竭力貼金”。

你終于向我掏了心窩子：“你別看我是一個廚師，我曾經是一位狂熱的文學愛好者，家庭貧窮，迫使我不得不放棄高考的機會，迫使我不得不離開隆太鄉，來到綏化市拜師學藝，養家糊口。這些年來，雖然我學的是廚師，可我始終對文學創作情有獨鐘。你想一想，我為什么對你如此看好和器重？就是因為你我都有一個共同的奮斗目標，就是因為你我都有一個對文學創作的熱愛和追求！”

我恍然大悟了。我無地自容，我也慶幸自己遇到了平生的知音。

我們開始聊夢想，聊創作，聊人生，聊如何深入生活，聊文學與老百姓的喜怒哀樂，讓我有猛醒和脫胎換骨的感受。也就是從那一刻起，你成為了我的知交！

四

雙子兄弟，我舍不得你走啊！

我清楚地記得，21世紀初因緊縮銀根，各地經濟形勢急轉直下。雖然你的山水間飯店又改成了“八大燉”飯店，可仍然連連虧損。無奈，你舉家南遷到遼寧省營口市，繼續經營你的飯店生意。

那一段時間里，因為你的離開，我有些孤苦伶仃、無依無靠了。我整天無心創作，唯有杜康，解我憂愁。

有一天，我意外地在綏化鐵路家屬區里，接到了你的電話。你在電話里說：“哥，我知道你此時此刻的心情，但一定要振作。我期待你的好作品。”一股力量霎時涌上心頭。我向你許諾：“雙子兄弟！哥哥明白了！從今天開始，我每發表一篇文章，都要由你來評點。你看怎么樣？”

你在電話里笑了：“我就等著你這句話呢！”

2005年，我的報告文學《馬德寫真錄》發表在《報告文學》第9期。我急忙將此雜志用特快專遞郵寄給你。你接到后，連夜通讀。第二天早晨，你就將電話打到了我這里。可我聽到的，不是大加贊賞的溢美之詞。相反，你卻說，報告文學《馬德寫真錄》雖然寫得很細致，但結構顯得有些松散，就像事件堆砌一樣。我當時沒有反駁，只是哼哼哈哈地答應著，心里卻是一百個不服，一千個不忿。

可后來，在2005年全國報告文學創作回顧中，《報告文學》原主編吳雙的評介，就像事先串通好了似的，與雙子你指出的一模一樣。從那時起，我從心底里真的佩服你的文學功底。

2006年，我的另一篇近15萬字的報告文學《在地獄門前徘徊的靈魂》，分別在《報告文學》第10期、第11期、第12期發表。相繼，國內16家晚報進行了連載。這下子，我興奮得手舞足蹈起來，并用特快專遞將三本雜志郵寄給了你。

這一次，你沒有給我打電話，而是寄給我一封掛號信。信里是這樣寫的：靠花邊新聞取悅讀者眼球的作品，是沒有生命力的，只能是曇花一現！

接下來，我開始采訪陜西省寶雞市司法局干部曹長征十年實名舉報、扳倒市委書記的傳奇經歷。雙子你得知后，根據我構思的框架，當即給我提出了幾點建議。不久，我很快將報告文學《銅筋鐵骨》撰寫完稿，投寄到北京文學月刊社。《北京文學》主編楊曉升老師很快給予了答復，將在2008年第12期刊登發表。

得到這一消息后，我立馬電話告知了你。

你在電話里反復囑咐說：“哥，你最好親自到北京取幾本這一期的《北京文學》。因為我這里的郵路很不暢通，我想成為《銅筋鐵骨》的第一讀者！”

因為我還有其他事情，需要去北京辦理。次日，我登上了去往北京的火車。來到北京以后，北京文學月刊社責任編輯師力斌老師特意送給我兩本雜志。

第二天凌晨，我又乘坐從北京站發往沈陽北站的動車。

為了早一分鐘讓你看到《北京文學》刊登的我的作品，我放棄了從沈陽站發往營口站的火車，乘坐由沈陽北站發往大連的長途公路客車，并在營口高速公路路口下車，與你會合。

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當我從營口高速路口的立交橋走下來時，當我看見你在路口南向我招手時，竟然發生了那慘烈的車禍啊！

老天啊！我捶胸頓足，我仰問蒼天，我痛恨自己——

為什么要急急地送給你一本雜志呢？

為什么不坐沈陽站發往營口站、時間長一些的火車呢？

為什么要把見面的地點選在營口高速公路路口呢？

為什么那兩位肇事司機偏偏不長眼睛呢？

難道這就是命嗎？

五

雙子兄弟啊！

你不知這些年我有多想你，多恨我自己。

你我陰陽兩界，已有9年之久了。

你離開人世的第一年，受你姐姐的委托，我來到了你的家鄉——隆太鄉，看望了你的父母，也就是我的父母，我沒有將你遭遇車禍的噩耗告知老人。你離開人世的第二年，我還沒有來得及去看望咱們的父母呢，二位老人相隔不到半年時間，相繼隨你而去了。

接二連三的打擊，我病倒了。一連病了一個多月。

一天晚上，我在朦朦朧朧中接聽了朋友孫靜打來的電話，他是在我最絕望、最饑寒交迫時，送我一件黃大衣的過命兄長。他得知了我的近況，在電話里嚴厲地說：“兄弟，你整天躺在床上，光悲痛有什么用呢？告訴你，你只有重新振作起來，寫出最好的作品來，才是你對雙子最好的懷念。”

在你離開我的第二個年頭，也就是2009年9月，我撰寫的報告文學《田鳳山：一個省部級高官的畸形人生》，榮獲了“新世紀第四屆《北京文學》優秀報告文學獎”。從北京回到家以后，我立即將那場車禍滑落在現場的那本《北京文學》雜志從書柜里取出來，將獲獎的“榮譽證書”和獎牌擺放在一起——“雙子兄弟！哥哥我相信你能看見。”

在你離開的第五個年頭，也就是2012年7月，我撰寫的長篇報告文學《中國農民在俄羅斯紀實》，不但成為中國作協重點扶持作品，而且還得到黑龍江省精品圖書出版工程專項資金資助。當我拿到精致的圖書時，我在第一時間里又將那本《北京文學》雜志取出來，和《中國農民在俄羅斯紀實》一書擺放在一起。

在你離開我的第七個年頭，也就是2014年11月，我撰寫的34集電視連續劇本《圍追堵截》，被北京電視藝術家協會評為“優秀電視劇本”。當我從北京返回家時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再一次地將那本《北京文學》雜志從書柜里取出來，和獲獎的“榮譽證書”擺放在一起。

窗外飛來了一群鴿子。它們擠滿了窗臺，發出了“咕咕”的叫聲。

我聽到了，那是雙子你的回答。

責任編輯 師力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