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丹,福建龍巖人,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古代文學博士生導師,福建工程學院蒼霞杰出學者特聘教授。已出版學術專著、古籍整理和教材等著作二十余部,發表學術論文近百篇;大型文獻叢書《福建文獻匯編》主編,中宣部《中華傳統文化百部經典》撰稿人之一。文章入選上海高三語文課本。獲得國家級省級教學科研獎多項。
一
30年前,我研究生畢業前夕與導師外出訪學,行經北京、洛陽、西安,終至武漢,此中行程甚值得記憶,故此稱為“訪學紀游”吧。
我的兩位導師,劉方元先生和劉世南先生,其時一位71歲,一位64歲,都是老人了。劉方元先生,1944年畢業于藍田國立師范學院國文系,是錢基博、馬宗霍和駱鴻凱等著名學者的及門弟子,與石聲淮、郭晉稀、吳林伯諸教授同窗。另一位導師劉世南教授,雖未上過大學,卻幼承庭訓,跟著前清秀才的父親讀了12年的古書,學富功深。“文革”結束不久,錢鐘書先生曾要推薦他去中國社科院文學所、中華書局等單位工作,錢仲聯先生也曾要調他去蘇州大學協助整理清詩,可見世南師的學問是很得到大學者的認可的。因為種種原因,兩位先生都極少外出過。由是我們商量,多到幾個地方看看,“勝跡時賢俱所慕,承先訪學兩相宜。”(方元師詩)“行萬里路”,讀書做學問,是很有必要的。
二
北京下來的一站是洛陽。“河出圖,洛出書”,周武王“遷宅于成周,宅茲中國”,這十三朝古都,承載著5000年的中華文明,一部中國古代文學史,有多少是在這塊土地上隆重上演。洛陽當然是我們所向往的地方。
洛陽的王城公園,就是在東周王城的基礎上建起來的。可是到了那里,見到的都是新建筑。站在公園中間,只能發發思古之幽情而已。反而是白馬寺,讓我們心生無限的感慨。白馬寺本是漢明帝的讀書處。據說他夢見有金人從西方而來,博士傅毅啟奏說“西方有神,稱為佛”,帝大喜,遂遣蔡愔等人赴印度,以白馬馱經而歸,因建白馬寺。從白馬寺發端,佛教在中國流布2000年,對中國的哲學、宗教、倫理道德、文學藝術甚至日常生活,產生過極其深遠的影響。不過,在白馬寺,我們也看到了令人煞風景的一幕。寺中廣設神壇求布施,又多辟肆出售佛經、古玩、小佛具等物品,青年僧侶扮作壇頭肆主以招徠香客。看來那時的佛寺,就以斂財為其營生了。
來到洛陽,當然會去龍門石窟。龍門石窟是與敦煌石窟、云岡石窟、麥積山石窟并稱的四大佛教洞窟。敦煌太遙遠,龍門石窟就在眼前,當然應該去看看。從白馬寺到龍門石窟,雖然距離不遠,然而我們好像是跟著佛教的流播走。從白馬寺到龍門石窟,從東漢明帝到北魏孝文帝,又經歷了400多年。
龍門石窟在伊河邊上。記憶中所看到的伊河并不深,但河面好像很寬。這就是孕育了程朱理學的伊川嗎?相隔這么多年,留下最深印象的是那規模最大、藝術最為精湛的奉先寺群雕,令人驚嘆不已。看到奉先寺和其他洞窟的佛像,我們贊嘆它的藝術魅力,也感受到佛教的力量,古代人禮佛、佞佛的執著與虔誠。不過,與此同時,也發現有一些佛像被斬了頭、斷了胳膊,據說是“文革”的“功果”!方元師留詩曰:“伊水潺湲日夜流,迎來送往幾時休。龍門石佛留千穴,白傅祠堂距一丘。像貌蓮心光日月,唐雕魏刻亙春秋。人間劫火誰能免?霹靂居然到佛頭!”歷史的遺恨,已由方元師的詩抒發出來了。方元師詩中所說的“白傅祠堂”,就是白居易的陵墓——白園,在伊河的東面,與石窟隔河相望,掩映在半山坡的綠蔭叢中。白居易自號“香山居士”的香山寺也就在這里。可惜我們行色匆匆,未能細看,只是“到此一游”而已。
在洛陽,欣逢第五屆牡丹花會。我們到得早了一些,花會剛剛開始。可是,在我們居住的賓館里,全是來洛陽賞花的游客。房間早已爆滿,走廊、過道,甚至樓梯旁,都是席地而臥的人。“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果真如此。“洛陽地脈花最宜,牡丹尤為天下奇”。洛陽城里到處是含苞待放或是搶先怒放的牡丹花。那種雍容華貴、國色天香的氣質,成片成片的開放,化成了牡丹花的海洋,根本不是在其他地方種植的三株兩株或者三五成群的少量牡丹所可比肩。姚黃、魏紫、魯紅、齊白,這些名貴品種對于一般觀賞者來說無法分得清楚,也無須分清楚,因為只要你置身于花海之中,仿佛身邊被名花的倩姿芳容包圍了,那是怎樣一種陶醉幸福的感覺!方元師興致特高,拍了許多照片,并作詩曰:“欣逢洛下牡丹會,吐艷含苞正釀春。魏紫姚黃花自秀,魯紅齊白樣翻新。天香國色爭留影,百媚千嬌似畏人。興盡驅車歸去晚,滿城風絮浼輕塵。”
三
車過洛陽,到達西安。在西安,我們原來準備拜訪陜西師大霍松林先生,不巧的是霍先生不在家,未能見面請益。西安古都呈現的面貌,似與洛陽有大不同。秦始皇兵馬俑,半坡博物館,華清池,顯得更加雄渾,更加厚重,更有滄桑感!這或許是西安古都保持著更多的原始面貌吧。這些古跡,處處喚起我們對歷史的回味,對滄桑變化的思索。
大師未得見,尋訪古跡,也是訪學。在秦始皇兵馬俑展廳,我們贊嘆秦俑的威武雄壯,想見“秦王掃六合,虎視何雄哉”的雄姿。見到銅車馬,近距離地看到了春秋戰國時期的戰車,想象著當年秦穆公是否也乘著這樣的戰車企圖偷襲鄭國呢?特別是那展出的銅帶鉤,那樣的精致,令人驚嘆。就是這神秘的銅帶鉤,擋住了管仲射到公子小白(齊桓公)身上的那一箭!小白不死,是何等的幸運!倘若不是這銅帶鉤,恐怕春秋的歷史要改寫。展廳展出的文物,有許多是《春秋左氏傳》中的內容。劉世南師年輕時,近20萬字的《左傳》全部背誦過,他講《左傳》,就是先從《左傳》的戰爭講起的。回想劉世南師講課的內容,再看看這些文物,對于歷史的理解,無疑更加深了一層。這就是訪學游歷的作用吧。
西安半坡博物館,是了解中華民族史前史的地方。博物館中古樸的石器、骨器、陶器,似乎沒給我留下太多的記憶,印象更深的是在博物館門前看到的仿制的秦人樂器,其中就有用陶泥燒制的樂器塤。看見這些陶土樂器,才知道秦人在音樂方面是比較落后的,正像李斯所說的,秦人奏樂,是“擊甕叩缶(陶土樂器)、彈箏博髀,而歌呼嗚嗚、快耳目者”。連打節奏都是拍著大腿來的。同時理解了《史記·藺相如列傳》中秦王叫趙王鼓的是瑟,而趙王逼秦王為之“一擊缶”。看來秦人軍事雖強大,音樂似乎比較原始低級,連樂器也比趙國的土氣啊。endprint
華清池在驪山腳下。到了華清池,可惜池中并無多少水,但是你仍可以想象白居易《長恨歌》中的描寫:“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盡管恩寵無盡,一旦國破,仍然是“君王掩面救不得”,“宛轉蛾眉馬前死”。這樣的歷史教訓,不是仍然足以令今天的人們記取嗎?當晚,方元師有詩詠華清池曰:“昔日玄宗休沐地,人亡池在玉泉枯。賞心妙舞今何有?賜客駝蹄早告無。南嶺荔枝飛騎斷,東胡烽燧虎狼驅。虛糜民賦常招眚,振臂何妨一疾呼!”方元師是深得白居易詩的深意的,又有很強的時代張力。
華清池還和20世紀的一個重大事件聯系在一起,那就是“西安事變”。華清池北面,驪山的半山坡上,就是當年蔣某人跌跌撞撞地從五間廳后窗跳出跑到那里又被捉住的地方,后人在那里修了一座“捉蔣亭”(后改名“兵諫亭”)。我們爬到捉蔣亭上,仿佛聽到當年那捉蔣的喧鬧聲,想象著蔣某人連假牙都來不及帶而倉皇逃跑的狼狽相。華清池、捉蔣亭,兩個歷史事件,都與國家社稷的存亡有關。似乎有點奇怪,從公元8世紀到20世紀,如此漫長的時間跨度,遙遠的歷史距離,在空間上又如此的接近。它們仿佛在重復著一個真理:面對時代潮流,順之者昌,逆之者亡!
四
訪學的最后一站是武漢。到武漢的一個重要原因,是要到華中師范大學去拜會石聲淮先生,請他來主持我們的研究生論文答辯。方元師在藍田國立師院的同窗郭晉稀、吳林柏、石聲淮幾位先生,當時都已是聲名卓著的學者。郭晉稀先生在蘭州的西北師大,路途太遠;吳林柏先生其時已罹患癌癥,不宜外出。于是擬請石先生。
當年的藍田國立師范學院,國文系主任是錢基博,英文系主任是錢鐘書。石聲淮先生是錢基博的乘龍快婿,錢鐘書的妹夫。石聲淮先生住在武昌華中村的一棟陳舊的小樓里,這是華中師大20世紀50年代安置老教授的住房。錢基博先生住樓下,石先生住樓上。關于錢基博先生,我們先前就知道他的一些逸聞軼事,如錢鐘書先生說家父讀書不多,錢基博先生答曰,鐘書讀書橫跨古今中外,是比他多。傳說1957年錢基博被打成右派,那時錢基博先生已病重,所以他自己至死不知道,是石聲淮先生代他去接受批判。再如《圍城》中的“三閭大學”,其原型即是藍田國立師范學院,等等。方元師曾告訴我們,石聲淮先生人長得高大,但是其貌不揚。錢基博的女兒錢鐘霞長得好看,還彈得一手好鋼琴。我們問,錢先生的女兒為什么會嫁給他呢?方元師說,因為石先生是同窗中學問最好的,錢先生首先看重的是學問啊。
錢基博先生堪稱國學大師。關于他的著作,我們只知道他的《現代中國文學史》和《中國文學史》幾部,但是那時并沒有重新翻印,未能拜讀。今天來到師祖的舊居,緬懷先賢,讓我們肅然起敬。石先生很健談,方元師比較訥言,可是老同學多年未見,方元師與石先生似乎有談不完的話題,最多的內容是當年在錢基博先生門下讀書的情景。兩位先生稱呼錢基博先生,都是尊稱為“子泉(錢先生表字)師”。我依然記得,當時石先生談到子泉師時,對錢先生的遺著不能得到出版頗有不滿,曾多次向有關部門反映未果。今天,錢基博先生的遺著全部得到重印,據說那棟小樓也辟為“錢基博故居”供人們瞻仰參觀。這些,當可告慰兩位先生的在天之靈。
石聲淮先生諳熟經史子集,還會多門外語(據說他也會彈鋼琴),教課非常生動。他還會繪畫,講課配畫,惟妙惟肖。后來,在主持我們的論文答辯之后,中文系曾請他開一次講座,講的是《木蘭詩》。具體內容已淡忘,只是記得,石先生講《木蘭詩》與眾不同,有許多新見。石先生還有一絕,即他能用“楚聲”讀楚辭。石先生是湖南婁底市人,屬楚地人,其方言當然是楚聲。那時很多大學請他用“楚聲”讀楚辭,風靡一時。至今我還保存著一盒他吟誦《詩經》《楚辭》的錄音資料,聲情并茂,甚為珍貴。還有一事,足見石先生的師德和嚴于律己之風范。他有一位研究生,學習很好,但是在男女關系上屢犯錯誤,石先生給予嚴厲的批評,還取消了他的學位。隨后,石先生主動向學校遞交檢討書,檢討作為導師管教不嚴的過失,并聲明從此不再招收研究生(此后他果真不再招生)。石先生親口向我們講述此事,大概也是要我們引以為戒。
訪學之后閱月,我又到武昌華中村接石聲淮先生到校主持我和同門劉松來君的論文答辯。按照舊時的規矩,石先生是我們的“座師”。
倏忽之間,30年過去了。石聲淮先生于1997年仙逝,享年84歲。劉方元先生于2011年駕鶴西去,享年95歲。仁者壽,先生雖逝,風范長存!
責任編輯 林 芝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