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應輝
閩南人的生存能力向來是我所欽佩的,他們對家鄉的資源開發、利用與推廣,幾乎到了極致。我與泉州交往更密一些,泉州人的豪氣與對外拓展,應當是閩南最具代表性的,泉州下轄的幾個縣城各自有鮮明的標識。德化的瓷器,晉江的品牌,石獅的服貿,南安的石材,永春的蘆柑、惠安的石雕……還有就是安溪的鐵觀音。這些城市品牌歷經沉淀,已成為各個小城的名片,為世人所知。倘若把這些擺在一起讓初到泉州的人選擇去熟悉,恐怕問得最多的應當是安溪鐵觀音。觀音被凡間所敬,乃一至善至美的形象,當是溫潤玉潔,有普濟天下的情懷。世人祈愿各不相同,人人心中皆有一座觀音,然而觀音前面加一“鐵”字就顯得不那么可愛了。想象一下一尊鐵鑄觀音立在眼前,敬拜就不那么輕松了,總覺得分量太沉,失去了觀音的飄逸與輕盈,愿望實現起來就似乎不那么迅捷了。
但恰恰是這安溪鐵觀音,雖與那玉觀音、瓷觀音看似不同路數,實則相融相通。安溪鐵觀音乃一葉香茶,承續了這一方水土的精華。清泉注入杯中,縷縷香氣升騰,千年茶事便慢慢在閑適的氛圍里暈開,凡世的愿望也隨著茶香飄向南海觀音居所。折一枝仙柳,灑一滴甘露,普世觀音菩薩的素雅與莊嚴彌散在千家萬戶,也映現在這淺淺的一杯清茶里。
可以說,只要有茶葉貿易的地方,就能聞到鐵觀音的清香。京城的馬連道茶鋪林立,多為福建茶商經營,而清一色的閩南口音,大都是安溪人辛勤的吆喝聲。這樣的吆喝與北京胡同的吆喝奇妙應和,誰也聽不懂說什么,卻都是滿滿的熱情與艱辛。在清初時,安溪湖頭人李光地貴為文淵閣大學士,是一代名相。他要操持一口閩南腔的普通話縱橫清廷官場,該是多么不容易;而從天涯海角的一個小山村往北求學為官,個中的復雜滋味,恐怕也只有在他品嘗隨身相伴的鐵觀音時,才得以盡情釋放。
我一直好奇這樣一位閩南漢子,總想好好走近他的世界。終于機緣巧合,我與一些小說家前往他的故鄉安溪湖頭鎮采風。這個地方古時叫閬湖,是一個挺雅的地名,后來不知怎的改成了湖頭,大概叫起來通俗罷。當地產的米粉很出名,吃起來很勁道,無論是水煮還是爆炒,米粉都條分縷析從不糾纏,也自始至終堅韌而不糊涂。想必當年進京的李光地行囊里也有如此傳統美食,他在思鄉的時候,那稻米的清香與泥土的醇厚融合在一起,造就了他的為人處世哲學。走在清新的小山鎮,山野蔥綠,溪水清甜,處處皆可聞得到茶香,那三三兩兩田間地頭的農人,在靜候著灶臺散出的米粉香氣的呼喚,隨時踱回家,享受那份自古以來的家的溫暖。
李光地的老宅被完整地保留下來,并無高樓,幾乎是平房,占地不大。我們被一個聲音洪亮的老人迎進去,他口不離“老祖宗”三個字,將李光地的傳奇一生聲情并茂地講出來,我竟入了迷。他對老祖宗李光地的崇拜已然化為日常言語。如果拍攝一部紀錄片,這無疑是一個好選題,這個受李光地家規家訓熏陶出來的老者,本身就是閬湖文化浸潤的一個縮影。街邊穿著樸素圍觀的農人,似乎是當年李光地榕樹下著書立說的見證者;我們這一群舞文弄墨人,稍顯正經,反而帶著些許世俗,與榕村的古樸氣息不相融合。生活本就是屬于生于斯長于斯的當地人,他們眉宇間的淡然是外人無法仿效的。好在小小的村子有許多皇家墨寶,因為有了李光地,想必那些年外人也沒少到閬湖村駐足敬仰,于是我便心安,興致盎然地在這個可愛可敬的鄉鎮左顧右盼,像是走在自己的家鄉。我的故鄉朱口鎮也有可口的米粉,是我的所愛。外公曾是壓榨米粉場的管事,我自然少不了沾染米漿味,因此內心與這湖頭有著莫名的親近。其實這種親還在于我的一名恩師,汪文頂老師,就是安溪籍的,他對我影響很大,一直關心著我個人的成長。先生來自安溪,一步步努力地堅持走過來,始終保有真摯情懷,常常觸動我,令我終身受益。
我長于閩北小城泰寧的一個小山村,很能體會蒼翠大山給予農家子弟的堅韌基因,但我骨子里有些不安分的頑劣的因素,總讓恩師擔心,我深深地感念這位生于安溪的老師。此刻我突然悟出些許李光地能馳騁于清代而為世人景仰的道理,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在我看來,像汪先生身上這樣的傳統儒風,正是安溪這塊土地最令人著迷之處。現在想來,我所接觸的安溪人,大都心善氣和,溫文爾雅。來自閩之北的我,與閩之南結緣,恰如遇見一杯工夫茶,心香彌漫,清甜繞舌,余味緲緲……
責任編輯 陳美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