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和你說點好聽的

◎六 陸

我想和你說點好聽的

◎六 陸

每到臨睡前，我都愿意說一句：“我要睡了，說句好聽的。”他每次都和我說：“我閨女這么好看得打賞，自己去包里拿吧！”這么多年，從未變過……

聽他說，他和我媽是在麻將桌上認識的，那時我媽是個裁縫，是十里八鄉有名的時髦姑娘。我爸當兵回來，愛上了打麻將，也愛上了我媽，總在關鍵時刻打出我媽想要的牌。那兩個月，我媽“麻神”的稱呼傳遍整個村子，終于這嘹亮的頭銜傳到了我姥姥耳朵里。

我姥姥氣勢洶洶地來到麻將桌邊上興師問罪：“你這么大個姑娘，成天出來瞎混，怎么找婆家？”我媽打著沉默到底的主意一聲不吭，我爸接茬：“阿姨，您看她嫁給我行嗎？”這句話打破了我媽和我姥姥之間的沉默，也打破了我媽和我爸的現狀關系。

第二年，兩個人結婚了，繼而便有了我。

我開始上幼兒園時，調皮程度已達巔峰，一刻也停不下來。我爸帶我去醫院檢查，醫生說我有多動癥傾向。上幼兒園兩天就會被老師委婉勸退，我媽在給我換過三家幼兒園后就已經放棄，打算委托一位親戚在家教我識文認字。對此我爸極力反對，向單位請了長假，每天都把我放在自行車的前梁上，帶著我一家挨一家地找。

每次他都先停好車，把我從前梁上抱下來，然后我會跑到后座去，把車鐙子踹倒，他再停，我再踹，以至于停自行車成了難題。后來，他有了經驗，先停車，然后馬上抱著我進幼兒園。隱約記得那時的我東家念兩天，西家念三天。而他全天都待在幼兒園，從沒超過我10米外的距離，中午吃飯就在門口隨便買點兒，直到晚上把我領回家。

多動癥的另一個表現是，無法集中注意力。所以不管別人和我說什么，我只能聽到前兩句。為此我爸在白紙中間畫了個大黑點，每晚都抱著我看黑點，只要我堅持10分鐘，就給我買冰激凌。他跟我說一句話要重復很多遍，總是一邊指著那個黑點，一邊在我耳朵邊上碎碎念：“我姑娘就是太活潑，姑娘你就是太活潑，我姑娘比別人都活潑。”

他從不敢邊說話邊做其他事，甚至不摸我的頭發，捏我的臉，怕分散我的注意力。后來他領著我陸續換了9家幼兒園。不知道是那張畫著黑點的白紙起了作用，還是過了貪玩的年紀，上小學后，我安靜了。

學校不讓家長跟著，我爸不能再在窗戶外面看著我。我上學第四天，老師還沒給我媽打電話讓領我回家，為此我爸自己在家喝了一瓶白酒。

小學時，我是班里的勞動委員，主要負責分配值日。我爸以此為榮，大掃除時我找不到同學擦燈管，于是我們班的大掃除成員是全班同學加我爸，他負責擦燈管。我當了6年的勞動委員，我爸擦了6年燈管。

三年級時，全校流行玩溜溜球和四驅車。一個好的溜溜球45塊錢，四驅車200元。我媽不同意給我買，說家里條件困難，沒有那么多閑錢。我脾氣倔強，將近一周沒說話，第二周，我爸把溜溜球和四驅車放在我面前，對我說：“你看你，晚了幾天是因為我在考慮買了以后，我玩不過你怎么辦。”從那以后，每晚他都在一旁同我一起練習溜溜球。

后來我媽說，我不說話嚇壞了我爸，好不容易治好了多動癥，現在又開始一動不動。生怕我再出狀況，他將要做新衣服、扯布料的錢給我買了溜溜球和四驅車。那時我爸沒有一套像樣的衣服能穿去上班。我媽不干，說上班總要有套穿得出去的衣服，我爸說，“那有什么用，我想要個像樣的姑娘啊！”

后來，我爸開始下海經商。那時候上初中是按照住址分配，我爸在最好的初中旁買了房，就為了讓我念最好的初中。可我只會偷偷逃課，暗戀男孩，讀課外書，寫校園小說。我爸著急我成績不好，找老師一對一給我補課，一節課100塊錢，他抽5塊錢的煙。

我中考成績一塌糊涂。我媽指責我，這三年里，我補課花了家里多少錢，到最后連最差的高中也沒考上。我從不以為意到難過得號啕大哭。我爸一邊抽煙一邊對我媽說，“考不上也不是不能念，干嗎要給說哭了，我閨女學習不好，至少溜溜球玩得很不錯啊。”

后來他想盡辦法把我送進了最好的高中，他和從前一樣，領著我走到校門口。但是這次沒領著我進去，他在門口搓著手說：“你是大姑娘了，我領著你，要讓人笑話的。你自己進去，我在門口看著。”

半年后，我轉去了外地讀高中。18歲生日，我收到了人生第一束玫瑰，一共有99朵，轟動了全班。花是他送的，他說我女兒長大成年，以后總要收到表白的，但第一束花，一定得是他送的，以后收到男孩的表白若還不如他的，千萬不要動心。

高中畢業，我媽支持我出國念書，他不同意，說離得太遠放心不下。我媽和我瞞著他沒有按時報名參加高考，在報名截止的前一天，我告訴了他實話。那是他第一次動了那么大的肝火，把電話砸在地上，指著我媽吼：“要是孩子不能考試，咱倆這日子就算到頭了。”

然后連夜帶著我去讀高中的城市報名，那里距離我家開車需要8個小時，一晚上，他抽了兩盒煙。車里氣氛尷尬，我說：“你是不是生氣了？”他說：“你呀，就是比別人家孩子任性了一點，沒事，真報不上名就不考了，你真想出國就出國。可我和你媽不在你身邊，我總怕你過得不好也不跟我們說。”

我學了將近兩年的藝術，最后也沒考藝術學院，我惦記了三年的留學，最后也沒出國。我按照他的想法報名參加了高考，跑到他當兵的城市讀大學。從那一年開始，我們倆喜歡坐在樓下喝茶聊天，聊到半夜，我說：“爸，我要上去睡了，你說句好聽的。”他想了一會兒，試探地說：“我閨女這么好看得打賞，自己去包里拿吧。”我樂出了聲，說：“謝謝爸。”

大學畢業，我去另一座城市工作，我媽說我太任性。上大學的城市離他大概有5個小時的車程，而現在只有一個小時。他倒是開心著呢，說離家近就是好。

后來我失戀了，給他打電話哭訴，他表現出少有的慌張，在電話里同我聊了兩個小時：“我姑娘這么好看，還怕找不到男朋友？快請假出去玩，想去哪兒就去，不想去就回家。”我說：“我想回家。”他說：“那你下樓吧，我到你樓下了，接你回家。”我說：“你什么時候來的？”他說：“在你說失戀的時候。”

今年，我說不打算工作了，想靠寫寫東西生活，他說寫作這條路太難走。我一向任性，不聽他的勸阻，開始從事全職寫作。他又找我喝茶聊天：“那你就搬回家來吧，我養活你又不難，你寫吧！李安在家待了6年呢，爸還能養活你60年。真沒人看，我也愛看。”說著他拿起了手機，從網上找我的文章，可他把手機舉出了一米遠，也看不清內容。

我在那一刻才意識到，這個男人已年過半百，兩鬢開始斑白，我打趣說：“你是老頭子了，眼睛都花了。”他直起背，大聲地說：“凈胡鬧，我還要活60年呢。”我安撫他：“好好好，你活100年。”他突然認真地看著我說：“60年就夠了，我都說了再養活你60年。”

我眼眶一熱，從小到大，我所做的決定幾乎都是錯的，愛錯了人，做錯了事，選擇錯的工作，可我一直過得很踏實，因為每一次錯誤的背后，都有他在支持，盡管他知道那是錯的。

昨天他去了北京訪友。晚上，我同一個追求我的男孩說：“要睡覺了，說點好聽的。”男孩回復：“好聽的。”我說：“別敷衍我。”我突然很難過，打電話給他，問他睡了沒，他說：“還沒，怎么了？”我說：“爸，我要睡覺了，你說兩句好聽的。”他在電話那頭脫口而出：“我閨女這么好看得打賞，自己去包里拿吧。哎呀，包在我這兒呢。”我樂不可支地掛了電話，沒幾秒鐘，微信傳來消息，他給我轉了點錢，下面還有條留言：轉賬打賞。

今天晚上，我打算給他打電話說：“爸，我要睡覺了，和你說點好聽的。你把你閨女生得這么好看，等你回來得給你打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