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蓓莉/北京師范大學教育學部副教授
對話:專業且可信任的師生關系
向蓓莉/北京師范大學教育學部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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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2月18日,我受邀參加中關村三小2017年度論壇的分論壇“專業且可信任的師生關系”。壇主是張文峰老師,發言人有孟素清、劉煥榮、田金竹、謝馳、浦英、張燕青以及王晶老師,我是號稱“第三只眼”的觀察者。
回顧自己的學生生涯,源自學校教育的那些最深刻的成長,往往來自師生在課程教學、學校生活乃至日常生活聯結里的交互作用。一篇印象深刻的課文、一段生趣盎然的對話練習,留在記憶里的遠不止內容,是內容與老師朗讀的聲音、樣貌、情感的交互,以及我坐在學生席的感受。知識和一個個活生生的人、一個個真實的時刻雜糅在一起,儲存于記憶,等待未來某個時刻被喚醒,在將來復活。和老師一起討論乃至辯論,沉淀下來的,也遠非知識,知識雜糅在完整的人與完整的人的互動里。此間,人遠非僅是認知的個體,也是情感的個體,師生皆然,若彼此真誠,互動里便自然互為師生。雜糅在人性里的弱點,常常也展現在師生關系里,那些因成績分等而差別對待的、貼標簽的,乃至惡劣的經驗,也在某些師生彼此對生命的迷障里,與晦暗不明的知識裹在一起,沉淀為深沉的傷害。從自身生命經驗,以及對他人生命經驗與研究的了解,讓我逐漸確信,學校教育不是以誰為中心的問題,既非教師中心亦非學生中心,而是在師生以及更多主體間互為尊重的互動里,產生了配稱得上“教育”的習得與成長。
在中國文化的源流以及日常生活實踐里,至少是有過相當尊師重教的傳統的。1999年在貴州支教期間,翻山越嶺之際,常見山野村民家里的堂屋,鄭重擺有“天地君親師”牌位。那時,在那些國家級貧困縣,有些村落的孩子尚只能在搖搖欲墜的“希望小學”危樓里上課。但村民對教育與教師的信念、中華的文化,還在鄉野綿延不絕。中華傳統里,教師的地位與父君齊,春秋末年魯國左丘明謂“民生于三,事之如一”,父生之,師教之,君食之。
我帶著作為學生和教師的經驗來到論壇。
孟素清老師分享了她在樂團教學的經驗。我自己在討論教育問題時也時常以樂團的協奏做比喻。記得我曾受邀為女兒小學階段某班級文集寫后記,在文章中就借用了和女兒一起聽法國里昂打擊樂團演奏的感受。在此,我也借孟老師的話題,將“樂曲”“樂團”作為“第三只眼”觀察論壇的角度。
美妙的樂曲會充分體現每一種樂器獨特的聲音,教育的妙處在于通過師生交互的信任與引導,促進每一個學生得到向善的、盡可能充分的成長。
里昂打擊樂團的音樂家們力求每一種樂器都充分參與樂曲的形成,他們讓聽眾感受硬度不同的鼓槌在木琴、馬林巴琴和小軍鼓上敲打出的樂音,這些樂音或清脆或綿軟,音樂家們通過不斷嘗試來確定:可以用哪一種硬度的鼓槌,讓每一種樂器在樂曲中充分表達自己獨特的聲音,又與其他樂器的聲音相協調。
論壇上幾位老師敘述的故事里共同出現了一個男主角,既是“暖男”又是“惡魔”的小男生諾(化名)。老師們用心、不放棄孩子,在互動里逐漸相互信任,諾與教師在班級、樂團的互動中展現“暖”的頻率越來越高。
集“暖男”與“惡魔”為一體,不是諾的專利,是普遍人性,你我皆然。暖惡之間多要素千差萬別的排列組合,形成了每個人的獨特性。在性善論、性惡論、人性無善無惡論之間,我理智上信任人性無善無惡論,人性在何種情境表現出孰善孰惡哪一面,取決于其與環境的互動。孩子內在有潛能的種子,在學校里和他人交互中也會生發種子,或影響潛能,讓善的、求知的種子和潛能充分成長,需要滋養善和求知的土壤、陽光和水。
求善的過程里,或許同時需對孩子們乃至我們自身無傷大雅、無傷他人的淘氣、不完美留一席空間,保持活潑潑的人性。正確與錯誤之間的判斷,往往是相對而非絕對的。在價值判斷前懸擱片刻,返身自問一句“說不定那樣也不一定不好,說不定那樣也有道理”,或許為當下未顯明的真理留下可能性的空間。孔子和老子都是懸擱判斷的高手,《論語·子罕第九》記載孔子所言“子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老子在《道德經》里常用存疑的態度來論述“道”,例如“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誰之子,象帝之先”。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似、或,表達的都是懸擱判斷,對不確定性懷抱敬畏之情。師生互動里,對學生行為的正確與錯誤、好與不好……眾多判斷,可以在懸擱里嘗試與經驗。
如老師們所言,教師對孩子的積極假設、信任與期待至關重要。儒家的“有教無類”,道家的“圣人常善救人,故無棄人”,說的都是“全納”。老師這個職業是渡人渡己的職業,通過“立人”來“立己”,通過“達人”來“達己”,“因材施教”以“立人達人”,進而“立己達己”。
為促進個體成長和樂隊合奏,三小樂團提供獨奏課與合奏課,學校的學科教育也可以盡量提供班級授課制與個別輔導的結合,在師生互動中對學生提供專業和個性化輔導。在樂團里,教師引導學生發現個體樂器在交響曲里的意義,產生有意義的學習。同理,學科教學互動中,教師可以引導學生發現自己學習的起點,建立起點與其他學科的關聯。
幾位老師都提及諾對音樂極其敏感,他同時參與管樂團和民樂團,“耳朵和心一直在音樂里”,一次主動旁聽樂團演奏,敏銳辨識合奏里同學們音準等方面的錯誤。對于諾,或許可以以他對音樂的興趣與能力為起點,創造、發現孩子學習的起點,引導他建立音樂與其他學科的關聯,引導他更有興趣和更有意義地學習其他科目。“藝”一直占據中西方教育合法及重要的地位,并與其他科目相關聯。在古中國,一個受過教育的人是“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論語·述而》)并精通“禮樂射御書數”的,古希臘,人們學習邏輯、語法、修辭、數學、幾何、天文與音樂。
在師生互動里,老師可以引導孩子思考未來的職業、夢想,建立當下的學習與未來職業生活的關聯,使學生建立有意義的學習。一位初三的學生以心理學作為未來職業的夢想后,主動查詢未來心理學學習的各項要求,自己主動購買心理學教材和著作來讀,并了解了自己學習的各種科目與心理學知識與能力的關聯,激發了強烈的自主學習的行動。
各種獨特的樂音在一致呼吸里才能融為一體,相互聆聽和一致呼吸是演奏的靈魂,創造出美妙的樂曲和平衡,在樂團,樂手們在共同生活的合奏里習禮。
合奏不僅需要個體的音樂技藝,還需要彼此的合作,需要習得必要的規范,懂得權利與義務的共享與承擔。還是諾,老師們論及他在演出前,特地脫掉演出服吃面條,吃完記得擦嘴,以免碰臟演出服。師生在一個共同體里互動,為一個共同的目標合作努力的過程里,學生習得的是在共同做事里做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
師生及家長在班級生活、課堂教學生活、學校團隊生活里,可以創設一個共同生活的學習共同體、學術團體,也有研究者認為師生構筑的是道義共同體。
美妙的師生互動如同一首交響樂,每種樂器具備自己獨特的表達,同時為交響曲貢獻自己的價值。
每一位老師都提及了對孩子的愛,樂團近300名學生,老師將學生視為自己的孩子;談及班主任溫暖家長、家長溫暖孩子、反作用溫暖家長的“溫暖循環”例子。儒家本來就有“推己及人”“修齊治平”等聯結私領域與公領域的傳統,還視學生為“弟”“子”:“年稍長者先生視之如弟,年幼者視之如子,因而有‘弟子’之名。”
視學生為孩子,師生關系成為父母與兒女的關系,將自己認可或期待的學校比喻為“家”,是中華文化的特征。中關村三小自稱“大家三小”,視其他學校、地區或者國家的孩子為鄰“家”小孩,學校文化表述的第一條為“家和成學”,將學校愿景表述為:充滿尊重、信任、包容的 “大家庭”,正是中國人往往用“家”表達自己對公共機構最高贊譽的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