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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物化與被消費的女性——賈平凹《極花》中女性形象分析
■譚安麗

《極花》是賈平凹2016年出版的一部長篇小說,講述了農村女孩胡蝶進城打工,不幸被人販子拐賣到西北農村給人當媳婦的故事。作為一部反映婦女拐賣這一社會問題的文學作品,《極花》甫一出版便引起了熱議。賈平凹以細膩的筆法描述女主人公胡蝶被拐賣后遭遇了一系列非人的待遇,她像貨物一樣被售賣、被捆綁、被關押,被當做生育工具一樣強行為買主(丈夫)生下孩子??梢钥吹剑谙M文化的挾裹下,女性同樣體現著被消費的物化特征。而對女性的物化通常表現為將女性視為可炫耀的物質財富或對女性的商品化,將女性的形象功能掛上價格的標簽并視之為不折不扣個人財產。細讀《極花》,書中對胡蝶、訾米、麻子嬸、三朵媳婦等幾個女性形象,有著鮮明的從男性視角刻畫其被物化的特征。
女性被物化的一個很明顯的特征,就是把女性身體符號化,作為欲望的象征。在《極花》中,女性的身體自然被設置成了欲望的符號,她們作為被男人看、撫摸、把玩、欺凌的對象存在,承載著村里男性的欲望想象功能,滿足男性的視覺愉悅和性壓抑。
賈平凹對女主人公胡蝶的外貌描寫首先便遵循了男人的審美情趣,文中特別提到了胡蝶皮膚白、個兒高、腿細、腳小,身材苗條、胸部豐滿等特征,“整條腿白花花的在那兒,腿恁直,跟沒長膝蓋一樣”;而通過在菜市場被夸水靈、應聘時她自己覺得比其他女孩兒都漂亮,以及周圍的人說她看上去跟城里人一樣,即使在遭遇強暴的時候作者也以大量的筆墨描寫了她的身體,這些細枝末節都賦予了胡蝶女性吸引力,同時也間接引起男性的欲望。
寫到黑亮爹熱衷于做石頭女人,光棍們對石頭女人肆意猥褻的這一細節,也將女性的身體當成了欲望的符號。“這些年來,村里的人口越來越少,而光棍卻越來越多,先是張耙子來讓他爹做一個石頭女人,說是放在他家門口,出門進門就不孤單了,他爹做了。而又有王保宗、梁水來、劉全喜和立春、臘八兄弟倆也讓他做石頭女人,做好一個放到這個村道口,再做好一個放到那個村道口,村里已經有幾十個石頭女人了。有了石頭女人,立春和劉全喜還真有了媳婦,王保宗也有了媳婦。那些還沒有媳婦的光棍,就給村里的石頭女人都起了名,以大小高低胖瘦認定是誰誰誰的媳婦了,誰誰誰就常去用手撫摸,撫摩得石頭女人的臉全成了黑的,黑明超亮?!边@種男女之間的“看”與“被看”,“把玩”與“被把玩”的關系被一再強調,表現出一種以女性身體為欲望符號的的“戀物癖”或“窺視癖”狀態。
《極花》開篇便講了一個故事,圪梁村的順子媳婦和那個來收購極花的男人抱著孩子私奔了,于是光棍們破口大罵村里的姑娘不肯內嫁,連做了媳婦也往外跑,“順子媳婦你靠不住順子了,村里還有這么多男人,你跟外人私奔,這不是羞辱我們嗎?”而順子爹在鹼畔的他家自己打自己的臉,耳光啪啪的,哭自己沒給兒子守護住媳婦,最后喝下一瓶農藥死了。對于圪梁村的男人來說,順子媳婦是圪梁村的財產,即使是不和順子過了,也應該在村里另找男人,不應該便宜了外面的男人。而對于順子爹來說,順子媳婦是順子的私有物,沒能守住這份財產,自己無顏見兒子,因而只有一死了之。
福柯在講到婚姻的智慧時說:“我們擁有情婦,是為了享受快感;我們納妾,是為了讓她們每天來照料我們;我們娶妻,是為了有一個合法的后代和一個忠誠的家庭女衛士?!笨梢姛o論是在西方還是東方,在人們的傳統思維中,女性總是以一種物品的附屬形式存在,對男人來說,必須要有一個女人,因為男人需要女性來緩解性欲、照料生活,也需要一個女人來為自己傳宗接代,延續血脈。
在書中,圪梁村的女人基本都屬于男人的私有財產,連黑亮爹鑿出來的石頭女人,也被村里的光棍取了名字,認定誰是誰的媳婦后就去摸。胡蝶在被賣進圪梁村之后,一直被關在黑亮家的窯洞里將近一年,直到被黑亮強奸,黑亮認為真正“擁有”了胡蝶之后,才不再關她。在黑亮男權意識的領地里,女人作為男人的私有財產,占有了女人貞操,意味著擁有對她的所有權和支配權,也正是這種類似對物品所有權的確信,促使黑亮給了胡蝶有限的自由。
書中另一名被買賣的女子訾米,作為花費三萬元得來的“寶貴家產”,先后輾轉于吵鬧著自立門戶的立春、臘八兩兄弟手中。立春、臘八分家的時候嫌財產分割不公,臘八認為他哥什么財物都拿出來了,卻還有個大財物沒有拿出來,那就是訾米。在立春、臘八和村人眼里,訾米不是作為一個“人”,而是被當作柜子、箱子、桌子一樣的“財產”被分配。而在訾米自己發表意見時,她卻說沒意見。胡蝶責問麻木的訾米:“你沒意見?你是人還是財物?!”訾米說:“我只是個人樣子!”訾米的話讓胡蝶突然醒悟了這個村子里之所以有些人并不是人,其實并不完全是外人給他們強加的,而他們自己也承認的。
而嫁了三個男人的麻子嬸,盡管丈夫半語子因為她沒給他生孩子而經常打他,她卻規勸胡蝶:“我這輩子用過三個男人,到頭來一想,折騰和不折騰一樣,睡在哪里都睡在夜里。”這些如胡蝶一樣遭遇男人暴力占有的婦女,她們對于自己的遭遇早已麻木,并試圖把自己作為“過來人”的經驗植入到胡蝶身上,甚至還有些許的炫耀成分。

“物化”女性的另一個表現就是將女性的形象與商品劃上等號,將其外貌、身體等貼上對應的價格標簽。因為女性是處于被男性看的地位,是被當作男性的私人物品而具備了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的商品屬性,身體作為女性最大的本錢,在消費序列里不可避免地被盡可能地優化進而兜售。
在《極花》中,圪梁村的絕大部分媳婦都以“物”的形式,或者說是以商品等價交換的方式進入夫家。在這里,女性作為沒有生命的“物”,在婚姻中淪為交易的對象,而物的觀賞性、實用性和隨意的可買賣交易的屬性,決定了這些女性在在男人眼中和在村里的地位,沒有人的尊嚴與價值。不論是受到黑亮一家照顧的胡蝶,還是被兄弟二人共有的訾米,或是嫁了三個男人的麻子嬸,經常被家暴的三朵媳婦等人,都無法擺脫成為“商品”的命運。而作為可交易的“商品”,這種屬性注定了她們的流動性,成為精神上的無家可歸者,在話語領域中處于孤單的境地。小說的女主人公胡蝶,因為家里要供弟弟上學而犧牲自己前途輟學進城打工,之后被人騙到西北農村,被黑亮以三萬五千元的價格買到家里做媳婦。在黑亮以及村民的眼里,“城市吸走農村的錢,吸走了農村的物,把農村的姑娘全吸走了”。而留在農村受窮的如圪梁村一般地方的村民,他們依賴著土地能解決溫飽,卻無法留住女人,更無法吸引女人,所以,“買女人”成了圪梁村的男人們唯一的選擇。在這里,胡蝶是買來的,訾米是買來的,三朵媳婦是買來的,王保宗的癱子媳婦也是買來的,他們從來不考慮也顧不上考慮女性的感受和處境。對于他們來說,“媳婦”就是解決自己性欲和為自己生孩子的商品,既然奇缺,就只有通過強買。不管是花兩萬、三萬、五萬,還是跛腿的、歪臉的、癱瘓的,只要是個女人,對圪梁村的光棍來說,砸鍋賣鐵、負債累累也在所不惜。
在當地對人口拐賣的漠視和消極對待下,花錢從人販子手中買來的被拐女性,被錯誤地判定為合法的“商品交易”。甚至在“商品”奇缺的情況下,村長還要帶領光棍們四處打探、尋摸,以高價“收購”一些“商品”?;谂猿俗鳛樾褂ぞ摺⑸ぞ咭酝怆y以首先為“人”的這一人為設定,女性的存在價值主要服務于以男性為主導的生育機制,而這種價值和立春、臘八兄弟窯洞里的柜子、箱子、方桌子和五個大甕一樣,可以被物化、被分割、被金錢衡量,可以被當做“商品”來交易。
現實生活是文學作品的創作源泉,文學作品對現實生活的重構會反作用于現實生活。賈平凹在《極花》后記里表示,這部作品取材于十年前一位老鄉家里的真實故事,這便從另一個層面透露出這樣一個信息,那就是性別關系的不平衡、不平等,其實不僅僅在文本中,也是存在于現實社會中。賈平凹在文中說:現在國家發展城市,城市就成了個血盆大口,吸農村的錢,吸農村的物,把農村的姑娘全吸走了。賈平凹將農村男人失敗的重要原因歸結為城市對農村的剝削,但通篇看來,圪梁村并沒有一個姑娘嫁到城里,唯一的一個離開村子的女人——順子媳婦,也是和一個到村里收購極花的人自愿私奔了,并不是被城里人“拐跑”了。至于說的城里“吸農村的物“,除了圪梁村以極花冒充冬蟲夏草之外,也并沒有交代城里從農村吸走了什么物。從賈平凹的書寫來看,圪梁村地處西北偏遠農村,沒有通電,沒有物產資源,村民一天三頓吃土豆,白面饃饃都屬于奢侈品,村里的光棍盡管窮得娶不上媳婦,但沒有人想著去城里打工掙錢,村里的男人基本上都是小瞇眼,大方臉,從長相來說屬于難看的那一類人。個人認為,偏僻、窮苦、懶惰以及身體局限等現實因素才是圪梁村的人打光棍的原因,而他們自己對女性的不尊重和根深蒂固的重男輕女思想,又理論上加劇了社會男女比例的失調。從小說整體來看,作家的立場當然是試圖喚起對農村命運、女性命運的深層次關注,但在一些細節上,一定程度上仍然存在著較明顯的男權意識,比如小說結尾胡蝶再度回到圪梁村的安排,仍然有著女性需要奉獻給男人,需要奉獻給鄉村的暗示。故而,與其說《極花》中的女性文化就是對強勢男性文化的一種被動反映,不如說是一種消極的反叛。
譚安麗,女,重慶人,目前就讀于西北師范大學文學院,2015級文藝學碩士生,主攻文藝批評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