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文遠
小伙兒二十剛出頭
◎吳文遠

一
從收發(fā)室出來,是下午四點半。迎面走來兩個小兵,不知是哪個連的通訊員,用好奇的眼光瞅著我,嘴里還嘀咕著什么。這讓我很來火,心想,哼,小屁孩,老子當通訊員的時候,你們還穿開襠褲呢。
其實我也不算老,到十月份,整整二十八。別人都說我是“奔三”的人了,可我自我感覺良好,口口聲聲二十剛出頭。算是心態(tài)比較好吧,跟臉皮厚也有關。
不過,二十八歲的通訊員確實挺少見,難怪那幫十六七歲的兵蛋子掃來那種眼光。
今天陳言不在,取報紙的工作由我代勞。
多久沒干這份工作了?算起來,快八年了吧。時間過得真快!
三月的天空,風和日麗,天藍得透底,空氣中散發(fā)著誘人的味道,吸一口,精神百倍。我感覺從未有過的舒爽,仿佛冬眠剛剛醒來,渾身上下充滿了力量。
我快速從司令部前經過。那塊巨大的影壁墻上,“政治合格、軍事過硬、作風優(yōu)良、紀律嚴明、保障有力”二十個鎦金大字,熠熠生輝。墻后這座青磚灰瓦的老式辦公樓,就是司令部。印象中,這里一向是深沉而威嚴的地方。進出其中的人,從來都是表情嚴肅,步履匆忙。
繞過去是一片寬闊的訓練場。戰(zhàn)士們收操后,正熱火朝天地進行體能訓練。我手癢得厲害,在單杠前停下了腳步。把報紙放在草地上,拉了幾個引體向上。做了七八個就不行了,齜牙咧嘴,吊死狗似的,堅持做完十個,下來后大口地喘氣。看來真是年紀大了,不服老不行了!
小禮堂門口突然涌出了一大堆人,好像是散會了。我在人群中發(fā)現(xiàn)了隊長的身影。他高大的身材很顯眼。我要趕緊逃離這是非之地,被他看見了,免不了一頓政治教育。可終究沒有逃過他的眼睛,還是遠遠地把我叫住了。
隊長一臉輕松和得意。我懸著的心才落了地。怎么樣,小吳,佩服隊長不?立馬搞定。說著打開文件夾讓我看。那是我們宣傳隊補充兵員的呈閱報告,還是我寫的呢。
說什么立馬搞定,其實我心里最清楚。報告已經打了半個多月了,首長們太忙,一直沒有簽字。隊長每天捧著文件夾到司令部去轉悠,比上班還準時,害得好多人以為他調到那兒工作了呢。就是這樣,采取圍追堵截的戰(zhàn)術,才終于簽完。
呈閱件空白處的幾行字,墨跡還沒干透。那龍飛鳳舞的狂草,內容實在難辨,一定是師長的。早有耳聞,師長的字很有特點,全師上下沒幾個人能認識。聽說為了工作方便,師長還把他早年的通訊員提了干,一路高升,從團里帶到了師里,在作訓科當了參謀。我沒見過那位走運的參謀,但這種好事著實讓人羨慕。
我費勁扒拉地,只在師長的落款處認出個“趙”。
周政委的批語工整多了,簡潔凝練:同意宣傳隊增補一批新隊員,二十人為準,請軍務科即辦!哇,太好啦,我大叫起來,還是政委關心我們。噓!隊長擰了一下我的耳朵,注意點兒影響!我環(huán)顧一下四周,開會的人還沒有散盡,就低聲說,師首長你都能搞定,怕啥?全師誰不知道你的能力?我了解隊長的脾氣,知道他愛聽這話,不失時機地拍了一馬。你這個臭小子!隊長揮拳佯裝打我,我哧溜躥出老遠,哈哈地大笑。
隊長沒有回隊,把文件夾交給了我,到球場上玩起了籃球。看得出今天他的心情確實不錯。
每年的這個時候,都是我們隊最著急的時候。
我們是支業(yè)余性質的宣傳隊,屬于業(yè)余專干。形式上是連隊建制,實際上卻沒有正規(guī)編制,好像全軍都沒有這種編制。記不清從哪年開始,就取消了軍以下單位的宣傳隊。這對我們來說,簡直是滅頂之災。還好,由于當年老領導的力保,加上隊里的積極努力,才勉強逃過一劫。
我們的隊員都是七拼八湊到一塊兒的,從來不敢奢望特招文藝兵,只能在每年新訓結束后,到各團挑一些。而這個時候又恰恰是各單位最忙的時候,比武、考核、選送學兵等,誰都不愿意好苗子被挑到宣傳隊去鬼哭狼嚎,不務正業(yè),都提前藏了起來。
雖然我們理直氣壯地打著政治部的旗號,把文藝宣傳工作說得如何如何重要,可人家一句話就讓我們沒電:軍事訓練是中心工作,一切都要圍繞這個中心,服從這個大局,你們也不例外。
所以,我們常常碰一鼻子灰,不是被拒之門外,就是面對幾個老弱病殘,空手而歸。當然,也不排除有個別漏網之魚,還是非常優(yōu)秀的,比如我!
眼瞅著我們的隊伍就要“青黃不接”,去年隊長發(fā)了狠心,發(fā)誓要排出一臺高水平的節(jié)目,證明宣傳隊存在的價值。大家也都非常爭氣,齊心協(xié)力苦干三個月,終于在臘月二十九那天上演了一場精彩的春節(jié)晚會,感動了官兵,感動了家屬,也感動了新上任的政委。
周政委帶著常委們眼含熱淚地和演員們握手、合影。據說那是這支部隊有史以來最成功的一次演出。周政委總結了三句話:第一,精神面貌好,展示了英雄部隊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和頑強作風;第二,思想性強,凝聚人心,鼓舞士氣,激發(fā)戰(zhàn)斗力;第三,演得好,兵演兵,兵唱兵,真實可信有生活。事后還再三叮囑政治部主任,小小宣傳隊大有可為,要多關心、多支持。
從那以后,隊里多了領導們的身影。主任、科長隔三岔五地光臨,害得我們整天忙著整理內務衛(wèi)生。不過累點也值得,有了領導的肯定和重視,我們的日子好過多了,走起路來腰桿也挺直了,工作也好開展了。各種困難迎刃而解,包括當前最亟待解決的補充人員問題。
球場上兩個單位正在比賽,隊長吹哨。警衛(wèi)連清一色一米八幾的大個兒,把通信營打得東倒西歪。隊長看不下去,說,老唐你下去,瞧你那腐敗的肚子。唐營長極不情愿地坐在一邊喘氣,罵道,狗日的們,玩兒賴。
隊長一上去,場上形勢發(fā)生了變化。他身高體重,膀大腰圓,對抗占上風,籃板球不旁落,比分馬上反超。警衛(wèi)連連長不干了,說,老王,這不能算,贏了也沒意思。隊長說,怎么,不服氣?那這樣,我把我的兄弟們叫來,宣傳隊對你們警衛(wèi)連,不帶外援,怎么樣?警衛(wèi)連連長馬上眉飛色舞起來。隊長說,不過咱先說好,誰輸了誰請客,三百塊錢標準。沒問題!警衛(wèi)連連長把胸口拍得“咣咣”作響。
我飛也似的跑回隊,連拉帶搡地叫來了任杰、肖楚天等人。他們幾個可是隊長的御用“五虎將”,在球場上英姿颯爽,出手不凡,在整個師部大院里很有名。聽說和警衛(wèi)連打賭,哥幾個立刻來了精神,平日里早就看不慣他們牛哄哄的樣兒,今兒個憋足勁兒非要挫挫他們的銳氣。
唐營長收拾東西要走,隊長一把把他攔住說,干嗎?留下當裁判。唐營長懶洋洋地重新坐到臺階上說,白吹我可不干。
啥時候好事能他娘的少了你!隊長一球扔了過去。
二
今天就去團里挑兵。一大早,我到后勤部開派車命令,又到小車班找車,再去加油,一切辦妥之后給隊長打電話。
隊長還沒起床。我問是不是喝多了?隊長說,小樣兒,你隊長什么時候喝多過?你問問警衛(wèi)連,他們連長昨晚是咋回去的,我架回去的。我說,他們通信員剛打電話來了,連長正在醫(yī)院輸液呢,問你們昨天在哪兒喝的,連長的帽子丟了。
隊長停頓了一下,說乖乖,他這回可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汽車在寬闊的柏油路上狂奔。部隊上的司機開車野,離開了營院,就像掙脫韁繩的烈馬,嚇得其他車輛紛紛躲閃。
一路向西,蜿蜒的太行山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猶如一隊忠勇的將士,巍然屹立在這片英雄的土地上。
車里有些悶。隊長歪倒在座位上,早已鼾聲如雷。司機索性關掉音樂,聽他的獨奏。我搖下玻璃,清新的空氣夾雜著泥土的芳香撲面而來。一望無際的碧綠的原野,因為有三三兩兩的農民點綴,更顯得生機勃勃。在大院里呆得久了,到這廣闊的天地里,有著莫名的新奇和激動。
我相信他倆也有同感。我指的是一同前來的汪洋和賈彬,兩個帥氣的一級士官,也是我的得意弟子。其實在舞蹈隊里,小伙子們都挺帥的,只不過他倆在氣質上更勝一籌。
我在舞蹈隊的年頭可長了,基本上一來宣傳隊就進了舞蹈隊。那時候大家都不愿練舞蹈,嫌苦。也不管是不是那塊料,都拼命地往器樂、聲樂、曲藝隊里擠。而我除了有些文字功底外,唱歌跑調,搞曲藝大舌頭,“si”和“shi”分不清。有個老兵拿了把小號,問我認識嗎,我大嘴一咧說認識,喇叭!那個老兵當場“吐血”。
最后也不知道哪位班長,是慧眼識珠,還是可憐我,把我挑進了舞蹈隊。其實也不是挑,就剩我自己沒人要了,舞蹈隊的那位班長才極不情愿地把我領走了。于是,我發(fā)奮圖強,刻苦訓練,終于成為主力,后來成為領舞,再后來我開始編導,再再后來……也就是現(xiàn)在,我當上了區(qū)隊長和舞蹈隊的頭兒。真應了那句話,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帶兵以后小兵們問我,為什么選擇跳舞。我厚著臉皮說,當時也不想跳,只因為身材好,有天賦,搶手唄。小兵們都深信不疑。其實,有沒有天賦我不敢說,身材好倒是客觀事實,這是唯一能讓別人相信的理由,反正當初領我跳舞的老班長早已復員。
比起我們那一代,現(xiàn)在的孩子真是幸福多了,五花八門什么都玩過,人家有這個環(huán)境和經濟實力。汪洋,大城市里的富家子弟,入伍前學了幾年街舞,基礎不錯,被我調教跳起了民舞。賈彬酷愛搖滾,背著電吉他來當兵,我看他身材和樂感都很好,不跳舞蹈太可惜了,連說帶拽地把他拉上了“賊船”。
經過幾年的摔打,他倆不但成了舞蹈隊的頂梁柱,也迅速成長為隊里的文藝骨干。這次下團挑兵,隊長首選他倆。
從柏油路上下來,是一個村莊,車子淹沒在一片農房之中。路顛得厲害,豬牛羊在上面悠閑地散步,任憑司機把喇叭按得震天響,就是不讓路。司機氣得直罵娘。
隊長翻了個身,咂巴著嘴說,這破路!兄弟你可別著急,還有幾步遠。你要是把它們撞了,引發(fā)軍民糾紛,一只雞駭你二百。
往里不遠果然就是部隊大門。哨兵剛想攔,司機一腳油門闖了過去,罵道,瞎了眼了,大名鼎鼎的王隊長都不認識?
隊長似睡非睡中撲哧一笑,說了句,你個臭小子!
我們在司令部門前下了車,隊長打著哈欠整了整衣帽,帶著我們直奔政治處。主任一看就明白了我們的來意,說,媽的,又來挖我的墻腳。隊長遞過夾子,滿臉堆笑說,哪敢啊,給老大哥培養(yǎng)幾個人才。主任說,要真是這樣,我舉雙腳歡迎,就怕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頭!你們也體諒一下我們基層,難啊,連個教歌員都找不出。
隊長不住地點頭說,對對,我們也知道,這不今年就計劃給各團搞個培訓班,報告都打好了。主任說,好吧,你帶著“尚方寶劍”來,我們也不敢違背,不過你得給我留幾個。那是那是,隊長頭點得像雞啄米。
隨后主任叫來了宣傳股長,說,我還有個會議,抱歉陪不了了,你全程負責,配合好,尤其中午要安排好,陪好,不能虧待了上級機關的領導。隊長嘿嘿傻笑,說老大哥盡刺激我!
從主任屋里出來,劉股長要給各營打電話,隊長一把攔住說,劉哥,你這不等于通風報信嗎?劉股長說,你盡瞎說,現(xiàn)在各單位都在訓練呢,我讓他們準備一下。隊長說,有啥可準備的,他們知道了把人全給藏起來了,我還挑誰去?走,直接上訓練場!
三月的軍營,如同這個季節(jié),活力四射。柳枝還沒抽芽,操場上已成綠色的海洋。直線加方塊的陣形,處處洋溢著青春和陽剛。新兵們歇斯底里的口號和歌聲,高亢刺耳,不像老兵們喊得韻味十足,聽著舒服。這也是新老兵的區(qū)別。
我們直接沖著一處正在打軍體拳的隊伍過去,慌得值班員馬上叫停,跑步過來報告,首長同志,新兵一營正在訓練,請指示!隊長還禮說,請馬上集合隊伍!
其實隊長和股長都是上尉軍銜,“首長”只是一種尊稱。
隊伍集合完畢,劉股長上前說,今天師政治部宣傳隊的王隊長一行來我團挑選一些文藝人才,師宣傳隊是一支技藝精湛、作風過硬的隊伍,長期以來為活躍我?guī)煿俦臉I(yè)余文化生活做出了重要貢獻,你們誰有文藝特長就舉手。不過嘛——要想好了才舉,不會的別瞎舉,老師還要考核!
隊伍里有一點騷動,隨即又安靜下來,沒有一個人舉手。
股長沖著隊長說,你看,我說沒有吧。
隊長一看,這哪行呀,分明是施加壓力嘛。于是就大步走上前,環(huán)視了一下,咔嚓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說,聽我口令,所有班長——出列!七八個老兵極不情愿地從里面出來了,邊走還邊回頭惡狠狠地往隊伍里瞅。隊長說,班長同志們辛苦了,你們可以到一旁休息一下了。
沒有了班長,隊伍的氣氛頓時輕松多了,新兵開始交頭接耳議論起來。
隊長高聲介紹說,我們這支宣傳隊成立于炮火紛飛的戰(zhàn)爭年代,參加過解放戰(zhàn)爭和抗美援朝,用扁擔繳過美國鬼子的槍,培養(yǎng)出不少知名的藝術家,參加過很多演出和比賽,我們帶有圖片資料,你們可以看一下。
我趕緊把早就準備好的一些演出劇照遞過去,新兵們搶著看,不時發(fā)出嘖嘖的驚嘆聲。
隊長繼續(xù)說,你們到了宣傳隊,我不敢保證能成為藝術家,但我可以為你們提供一個和藝術零距離接觸的機會!話還沒落音,就有舉手打報告的,一個,兩個,三個……隊伍一下子就亂了套。
我和汪洋、賈彬被人群分割包圍著,手忙腳亂。事先我們分工明確,隊長和他倆負責考核,我負責記錄。實在忙不過來,我也敲一敲邊鼓,簡單地測試一下。
這些新兵大部分不符合條件,能在樂感、形象、專業(yè)等方面達到要求的只有兩三個。但許多人都不甘心,一次次請求再給他們一次機會。他們急切的心情、渴望的目光,讓人無法拒絕。那種感受似曾相識。是的,在很多年前,也是這個季節(jié),我跟他們一樣被枯燥無味的新訓生活折磨得筋疲力盡,做夢都想脫離苦海,我也曾向挑選的人苦苦哀求,有任何機會都不愿放過。
然而幸運者畢竟是少數(shù),大多數(shù)人只能帶著失望重新回到訓練場上。
三
轉完第三個營,已是中午時分。連隊里的小值日開始敲著飯碗去食堂里打飯,隊長卻絲毫沒有停下來的跡象。
劉股長一遍遍催促,王隊,咱們收吧,不能空肚子干革命呀。隊長說,抓緊一點時間,再看最后一個單位。劉股長說,都幾點了,你不吃戰(zhàn)士們還要吃呢,我的肚子早就抗議了。
隊長看了下手表說,那好吧,就到此為止,我們趕緊回師里去。劉股長急了,你開什么玩笑,這可是主任的指示,想讓我挨批是吧?隊長推辭道,真的,隊里還有事呢。劉股長說,好吧,我的面子不值錢,主任那面你看著辦。隊長連忙說,劉哥看你說哪兒去了,我什么人你還不知道?在我心里,都是兄弟沒有領導,都是一樣的。只是——來了盡給你們添麻煩,我心里過意不去。
劉股長說,別廢話了,就這么定了。
我望著隊長假惺惺的樣子,暗暗發(fā)笑,隊長沖我直瞪眼。
股長出去一趟又回來,說他媽的,院里餐廳滿了,上面下來兩個檢查組,把咱們那桌占了。走,咱們去“辣妹”吃火鍋去。隊長說好啊,免得碰到團領導又要多喝幾杯。
“辣妹”火鍋店在大院外的街上。我們到的時候,一營教導員老馮、三營營長老許、炮營教導員老杜早已迎候在那兒。
隊長很驚訝,說誰的面子這么大,把幾位大哥請來了?老馮說,上級領導來視察工作,我們哪敢怠慢呀?股長說,是是,窮山溝里怕陪不好你呀。
去洗手間的時候,隊長把我拉到一邊說,看到沒有,今兒明擺著要放倒我,那幾位可是酒場上數(shù)得著的人物,我昨晚上喝了不少,是連續(xù)作戰(zhàn)呀。
我說,你甭說了,我明白,不就是往上沖嗎,我豁出去了。
其實我知道,隊長出門帶上我,保準就是一場惡仗,我已經習慣了。這幾年在隊長的栽培下,我迅速成長,尤其是酒量。有兩次我實在不想去,結果被隊長罵得狗血噴頭,說你他媽的不講政治,陪領導吃飯也是工作,你的第一要務就是保駕護航。得,既然上升到政治的高度,那就沒轍了。我常常喝得死去活來,昏天暗地。小兵們一見我就唱:你的黑夜比白天多!
這幾位的酒量在春節(jié)的時候就領教過了。我們的節(jié)目到團里巡回演出時,就是他們陪著吃的飯。把隊長喝得演出時唱不了歌,只好放原聲,對口形。
菜已經上齊,堆得跟小山似的。火鍋湯上下翻滾,屋里熱氣騰騰。所有人都脫了外套,赤膊上陣,像要火拼。股長喊,服務員,上酒!咱們說好了,除司機兄弟喝飲料外,一馬白酒,誰都不許搞特殊。服務員把八瓶“金六福”齊刷刷往窗臺上一放,我差一點沒暈過去。
倒酒,全滿上,股長喊道。
我起身去要了一小碗蛋炒飯,這是隊長的習慣,喝酒前必須墊個底。
劉股長有些不滿,卻沒有辦法,看著隊長三口兩口扒拉完飯,說老規(guī)矩,三杯過后盡開言,老許你發(fā)話。
老許端著酒杯剛要站起來,老馮說兩腿一站喝了不算,他趕緊又坐下,說這里我最大,我提第一杯,主題思想就是歡迎你們來指導工作,我先干為敬。眾人跟著一飲而盡,唯獨我還剩半杯。說實話,我喝不慣急酒。老杜看到了說,個別同志別難產,利索點。我只好硬著頭皮喝下去。
幾杯過后,汪洋和賈彬已滿面紅光,鼻尖冒汗,不住地用餐巾紙擦臉,看來還是太嫩。而我略有一絲發(fā)飄,感覺還不錯。
也許是喝開了,氣氛漸入佳境。股長又喊道,服務員,換杯子,拿啤酒杯來。那大杯子,倒下去半瓶酒沒了。他們開始輪番進攻隊長,我趕緊給汪洋和賈彬使眼色,他倆心領神會,上前和他們周旋,但哪是他們的對手,很快就敗下陣來。
場上實力對比明顯懸殊,我們只有招架之功。隊長清了清嗓子說,給弟弟一個機會,我敬幾位哥哥一杯!老許說那不行,你一槍打四鳥啊,單來。
誰他媽是鳥呀?我不是啊。老杜舌頭有些發(fā)硬。
隊長說那好,我先敬許哥一杯,有時間到師里去,弟弟安排,一條龍,也包括你們。隊長一指股長、老馮和老杜,說你們誰不去誰就是看不起兄弟我。他們幾個趕忙點頭,說對對,一定一定。
老許問怎么個喝法,隊長說,一畝地唄(就是一個大拇指的高度)。這一圈喝完,我發(fā)現(xiàn)隊長的眼神已經有些發(fā)直了。看來我得出手了。
我站起來,等桌上安靜下來說,今天在座的都是我的老領導,我代表隊長感謝你們盛情款待,借此機會唱支歌,一來表達謝意,二來助助興。
好!隊長帶頭鼓起掌來,其他人也跟著鼓起來。
我問,幾位領導有內蒙的嗎?他們搖頭。我說,那我就用蒙語演唱一首《祝酒歌》,按照我們家鄉(xiāng)的風俗,歌曲是獻給尊貴的客人的,今天我就反客為主了,大家要喝下杯中的酒,這樣會為你帶來吉祥如意。
隊長又一聲“好”。
我放開歌喉,邊唱邊走到每個人跟前,為他們端起酒,直到他們喝下去,然后再倒上,再讓他們喝下,名曰“好事成雙”。如果不喝,我就不走,不停地唱下去,或者陪上一杯。
汪洋和賈彬張著嘴,已經看呆了。
就這樣,在歌聲和酒精的作用下,氣氛達到了最高潮,每個人都興奮到極點,然后漸漸地麻醉……
我不知道什么時候離開的,醒來時已躺在隊里,胃里還在翻江倒海,地上被我吐得亂七八糟。床頭柜上擺著好幾個杯子,又是醋又是糖水的,不知哪來的解酒“秘方”。陳言邊拖地,邊責怪汪洋沒有保護好我。汪洋說,你別坐著說話不腰疼,你沒看到那陣勢,到最后攔都攔不住。
趁著陳言出去涮拖布,汪洋趴在我的耳邊說,區(qū)隊長,有一件事想問你。我說,有屁快放。你不是安徽的嗎,什么時候改戶口了?我說怎么了?他說,真佩服你,你真會忽悠,那蒙語歌連著唱十幾遍都不帶重復的,連我這正宗的內蒙人都聽不懂。
我哈哈大笑,一腳把他踹出老遠。問他,我發(fā)揮得怎么樣,他伸出大拇指,說高,實在是高。我又問戰(zhàn)果如何,他說,唉,那幾個營長、教導員簡直慘不忍睹!
四
五一過后,天氣明顯熱了起來。部隊都駐訓演習去了,大院里空蕩蕩的,半天見不到一個人影。偶爾路過的,是服務社的幾個嫂子,邁著慵懶的步子,不緊不慢地上下班。駐訓的日子,是她們的淡季。
新兵都在舞臺上訓練基本功,我得把他們叫回來。剛剛接到司令部通知,各單位留守人員徹底清理衛(wèi)生區(qū),要檢查評比,不合格的單位通報批評。真是閑得蛋疼!我罵了一句。
前兩天剛檢查完,以留守首長胡副師長為首的檢查組,把大院翻了個底朝天。聽說為了收繳戰(zhàn)士的手機,他拖著肥胖的身體,親自排查,被角、床底下、鞋窩里,全摸了一遍,就差沒有掘地三尺。
宣傳隊的問題不少。二班暖氣片里塞臭襪子,三班抽屜里放方便面,還在樂器房發(fā)現(xiàn)了一本破破爛爛的《少女》雜志,隊長被點名批評。回來后,隊長把火發(fā)到了我們身上,連夜整改,那一次把我們折騰得夠嗆。
我們?yōu)榇藢睅熼L恨得咬牙切齒,把他叫做“胡漢三”,常在私下里無中生有地編段子,詆毀他的形象。不過,師里有關他的趣聞確實很多。最有意思的是一則順口溜,說他開會啰嗦,長篇大論,沒完沒了,與會干部常常“上午開會帶方便面,下午開會帶手電,晚上開會跟老婆說明天見”,雖然有些夸張,但說明對他有不滿情緒的絕不止我們。
舞臺上正在練習壓腿下腰,老遠就聽見一片鬼哭狼嚎,那情形就跟進了集中營一樣。這是新兵們最害怕的一課。他們大部分沒有經過專門的基本功訓練,現(xiàn)在再練比較困難,所以,必須輔以強制手段。
我對訓練有一套自己的方法,是這么多年摸索出的,雖不科學,但很實用。比如,壓腿。先讓隊員活動開了,讓他靠在墻上,兩個人按住兩臂,一個人頂住他的一條腿,固定好了,再有一個人扛起另一條腿,像千斤頂一樣,由低向高,徐徐上抬,反復多次,能在很短的時間內取得很好的效果。
方法雖然簡單,也需要隊員有足夠的勇氣和良好的心理素質。但他們常常還沒做,就已經驚惶失措,恐懼萬分。這讓我很失望。現(xiàn)在的孩子,吃苦精神太差了!
舞臺上,汪洋邊擦汗邊罵道,你們嚷嚷個屁,是男人嗎?看看你們那個熊樣兒,跟殺豬似的。
我板著臉走到臺前,隊員們趕緊從地毯上爬起來,自動站成兩列。
我說,怎么樣,同志們,文藝這碗飯不好吃吧?從團下到師里,是不是有“剛出狼窩又入虎穴”的感覺?后悔嗎?現(xiàn)在還來得及。隊伍里沒有人吭聲。我又說,既然沒人說話,那就是不后悔了。不后悔,這點苦能不能挺得住?隊員們齊聲喊道,能!我說聽不見,他們又更大聲喊了一遍“能”。我說,好,看你們的實際行動。轉身跟汪洋和賈彬說,今天就練到這兒吧,帶到衛(wèi)生區(qū)干活去,“胡漢三”又回來了。
宣傳隊的衛(wèi)生區(qū)在首長院的前面,面積大,任務重,這是軍務科特殊關照的結果。他們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說,宣傳隊好啊,一個個細皮嫩肉的,整天過著優(yōu)哉游哉的生活,再不找點活兒做,還不閑出病來。
我一聽就火冒三丈,這絕對是偏見,是嫉妒,我們受的罪一點兒也不比基層連隊少,這一點新兵們最有體會。假如說以前他們來宣傳隊是心存夢想的話,那么現(xiàn)在對于他們來說僅僅是噩夢的開始。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不是簡單地說說而已,每一步都要付出汗水甚至血水的代價,這絕不是危言聳聽,我至今身上還留有好幾處疤痕。真的,有時感覺我們比竇娥還冤。
隊長喊冤訴苦好幾年,請求減少衛(wèi)生區(qū),結果沒見少,反而越來越大。有外單位的開玩笑說,你們宣傳隊干脆改成“施工連”算了。
這個季節(jié)雨水多,雜草瘋長,兩天沒到,地面又躥出密密的一層。我看單靠手拔的話,一天也干不完,還拔不干凈。就跟新兵們說,你們各連不都有老鄉(xiāng)嗎,分頭去借工具,誰借得多,口頭嘉獎一次。
新兵們一哄而散,不大工夫,就扛回了十幾把鍬,還推回了兩輛小推車。我樂得合不攏嘴,心想,誰說老鄉(xiāng)關系不好了,關鍵時刻還真管用!
我們把草鏟掉,地面打掃干凈,裝進車里剛要拉走,軍務科主管衛(wèi)生的王參謀過來了,看了看說,這不行,標準太低,必須返工。我急了,問這光溜溜的不行,那還要什么標準?王參謀說,必須“細如粉、平如鏡”。等他走之后,人群里不知誰罵了一句,我看你“混如蛋”!把大伙兒全逗笑了。
再干的時候工作量可就大了,整個地必須全翻一遍,再拍碎、耬平,最關鍵的是沒有篩子。大家已經疲倦了,速度明顯慢了下來。汪洋過來問我,區(qū)隊長,咱們休息一下吧。我說行啊。
大家坐在松軟的泥土上侃大山,有的干脆鋪上衣服躺在上面,老兵們及時地點上香煙,貪婪地吞云吐霧,抓緊一切時間補充能量。這讓新兵中的煙鬼很眼饞。我高聲說,今天解禁,新兵也可以抽。幾個煙鬼激動地喊道,哇塞,區(qū)隊長萬歲!我愛死你了!我說,少來那套,僅此一回,下不為例。
汪洋不知什么時候抱回來一箱東西,喊道:兄弟們,吃雪糕了,我請客!大家一擁而上,頃刻間將雪糕瓜分得干干凈凈。
休息一下,大家頓時精神了許多,干活也利索了,思維也敏捷了,七嘴八舌出主意,篩子的問題很快迎刃而解:用紗窗!對呀,這是誰的點子,絕妙極了。此刻我深深地體會到群眾的力量是無窮的,集體的智慧是無限的,這話一點兒沒錯。不過,有個前提條件不容忽視,那就是外在的物質因素的刺激作用,在特定的環(huán)境下,比簡單空洞的說教更能激發(fā)戰(zhàn)斗力和創(chuàng)造力。不是有句話叫“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嘛,興許就是這個道理!
五
上午,隊長風風火火地來。
到隊里,馬上召集業(yè)務骨干開會。他神情很嚴肅,我猜可能有什么要緊的事。
果然,他激動地說,師長政委指示我們,排練一臺節(jié)目,準備赴蒙慰問演習部隊。同志們,這是好事呀,說明師首長對我們的重視,肯定了我們的成績。大家跟著激動起來,七嘴八舌地說“太好了”“太好了”。
在我的印象里,師首長直接給我們下達任務,是沒有過的,并且與大的軍事行動掛鉤。
同志們,我們一定要戒驕戒躁,不惜任何代價完成這項光榮而艱巨的任務。各組要抓緊時間搜集素材進行創(chuàng)作。小吳,舞蹈隊那邊有問題嗎?隊長問。
我說,新兵基本功太差,現(xiàn)在上節(jié)目困難。隊長說,你的擔子很重呀,不算伴舞,你至少要拿出兩個大的舞蹈,如果再練基本功,時間就來不及了。你就以排代練吧,兩不耽誤,必要時可以加加班嘛,怎么樣?我點了點頭。
事不宜遲,我馬上把鋪蓋搬上了舞臺,吃住在那里。隊長說,從今以后,你可以不參加集會、點名、政治教育等活動,專心編排,缺什么就說,我會全力解決。我一聽,高興得蹦了起來。謝天謝地,只要不參加政治教育,叫我干啥都行。
先聲明一下,不是我的素質低,而是那些學習實在沒意思。每次,教員在上面搖頭晃腦、口若懸河、飛沫四濺、照本宣科,且不說內容如何枯燥無味、缺乏吸引力,單那滿口方言就讓人犯暈,宛若聽天書,我常常不到五分鐘就昏睡過去。不是夸張,絕對比吃安眠藥好使。有時人群里還能聽到呼嚕聲,不過那可不是我,乃身后那位仁兄也,流著口水,偶爾還甩出幾句夢話。
我深感推廣普通話的重要性和緊迫性,曾多次在畫滿美女的政治學習筆記本上鄭重其事地寫道:請中央軍委慎重考慮對普通話不過關的干部的選拔任用問題!簡直是誤人子弟,不對,是誤人民子弟兵!
隊長對我一路綠燈,我也毫不客氣,幾乎有求必應。我請求讓三班長孟輝也搬來協(xié)助工作。因為賈彬忙著考學已經脫離了舞蹈隊,現(xiàn)在正值用人之際,對我來說不能不說是一個巨大的損失。
隊長剛要皺眉頭,我馬上嚷嚷起來。隊長趕緊說,好了好了,讓他去吧,只是三班不能群龍無首啊。我說,安排一個人暫時負責不就行了嘛,我看任杰不錯。隊長無可奈何地點頭,隨后想一想不對勁兒,罵道,他媽的,你是隊長我是隊長啊?
還好孟輝恢復起來很快,他的基礎不錯,跳了六七年舞,雖然今年帶班,但舞臺的感覺沒丟。這要歸功于他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脾氣,平時四處亂竄,有事沒事總要到舞蹈隊晃一圈,騷擾這個,捅鼓那個,惹得大家群起而攻之,按在舞臺上,扯胳膊拽腿拋起來墩地。隊長為此沒少罵他,他嘿嘿一笑,睡一覺全忘了。
不過,鬧歸鬧,他干起工作可沒得說,常在編排方面給我提一些好的建議。
我叫他來的另一個目的,是給我作伴。說出來不怕您笑話,也就是壯膽。
我們的舞臺坐落在一個很大的禮堂內,禮堂是座老舊的蘇式建筑,高高的,深深的,三伏天都陰森森、冷颼颼的。聽說里面死過人,還出過很多怪事,那是我當新兵時班長說的。
那時候經常排練到很晚,怕瞌睡,班長就給我們講鬼故事打精神。現(xiàn)在我也給他們講,結果害人害己,常常被房梁上的耗子嚇得半死。
孟輝來了我以為好過些了,他是有名的“孟大膽”,沒想到他變著法兒來嚇我,經常在某個陰暗處突然現(xiàn)身,我嚇得一聲尖叫,緊接著就是他的陣陣慘叫,第二天他的身上就會出現(xiàn)幾個或紅或紫的印記。
我的舞蹈已經進入合成階段。要做到動作熟練,整齊劃一,沒有其他辦法,只有一遍遍反復地練,這是群舞最難的地方。尤其是業(yè)余隊員。每天白天跳幾十遍,晚上還要加班,只要一坐下來休息,就能睡著。大家太累了。我也不敢再講鬼故事,只好帶著他們玩游戲。
我們自創(chuàng)了不少好玩的游戲,最有意思的是“鞋式橄欖球”。一群人如狼似虎地爭搶一只臭膠鞋,然后拼命地投向對方的球門。到最后,人仰馬翻,癱坐一地,大呼過癮之際,才發(fā)現(xiàn)那只可憐的膠鞋已經面目全非,四分五裂。不過,是誰的,只能自認倒霉。
每次加班,我都要準備點“貨物”當消夜。有時候是面包、火腿腸,有時候是雞蛋、方便面,手頭緊張的時候,只能是饅頭、榨菜。那天,臨近月底,全隊告急,我找到任杰,希望能籌措點兒“軍餉”,誰知這小子比我還窮。我罵他沒良心的狗東西,他委屈地說,看到沒,我這支煙屁兒還是在外面撿的呢。還沒說完,就被肖楚天搶去塞進嘴里。
借錢無望,我垂頭喪氣往回走,路過炊事班,眼前一亮,何不進去掃蕩一下?炊事班班長把副食庫打開,我翻呀翻,在一堆青辣椒里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竟然翻出了兩條老黃瓜!雖然皺皺巴巴、軟不拉塌,可畢竟宵夜有著落了。真是天不絕我!
我洗了好幾遍,小心翼翼地包起來,瞅準沒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塞進被子里。
晚上訓練結束后,我躺在涼席上,準備好好享用那兩條黃瓜,誰知不見了蹤影。這可把我急壞了。孟輝假惺惺地過來問怎么了,我就知道這事兒跑不了他,說,少裝犢子,趕緊拿出來。他說啥呀,我一把擰住他的胳膊,說,還裝迷糊?他“嗷嗷”求饒,說黃瓜已被他消滅。
我說,那你得給我買點兒吃的來,沒錢賒賬,要不然還給你緊緊皮。他快速地閃在一邊,揉著胳膊說了句“Yes Sir”就沒影了。不一會兒,他就氣喘吁吁地跑回來說,深更半夜的,到哪兒買去,然后神色詭異地趴在我耳邊說,我找到好吃的了,不過得煩您老人家跟炊事班打聲招呼,借鍋一用,包您滿意!
我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不長時間,他竟然端來一盆香噴噴的肉。我嘗了一下,不像雞肉,就問是什么。他說,您只管吃得了,味道還不錯吧,倒霉的炊事班沒醬油了,要不然色香味俱全。
我點點頭說,要是有酒就更好了。孟輝馬上變戲法似地從口袋里拽出一瓶酒,說,就等您這句話了,老家的“孔府家”,原本留著送禮的,我也想通了,誰喝不是喝,爺們憑良心干工作,不來那套!
第二天早上,我還沒起床,就聽陳言過來說家屬院那邊出事了,干部科長家的兩只兔子被盜,保衛(wèi)科正在調查。我聯(lián)想到昨天晚上的事情,意識到問題嚴重,趕忙把孟輝叫來。他紅著臉低著頭,一聲不吭。我足足盯了他半個小時,把他盯得直哆嗦。最后,我只問了一句話,沒留下線索吧?他稍作反應,立刻高聲答道,報告區(qū)隊長同志,現(xiàn)場早已清理干凈,沒留下任何蛛絲馬跡,請您放心!
六
通信員金曉寶火急火燎地跑來,告訴我家屬來隊了。我正練得熱火朝天,問是誰也不知道。我剛想罵他,他已經臉紅到脖子了。剛調到隊部,對工作還有些生疏,也難怪。
能是誰呢?父母在老家正忙著夏收夏種,哥哥、妹妹在上海打工,根本沒時間。
我趕緊用水龍頭沖一下,抓起衣服擦了一把,穿上就往大門口跑。在接待室一看,是李婷,太讓我意外了。
你怎么來了?我問。想你了,就來看看你唄!說著就上來挽我的胳膊。我嚇得往旁邊一躲,說,別這樣,這是部隊,影響不好。
李婷是我的女朋友,一個純真率直的山東女孩。說起我倆相識,純屬偶然。去年暑假,孟輝的對象陳梅來隊,由于路途遙遠,便拉著她作伴。她倆是師范的同學。
短短幾天時間,她就被部隊火熱的生活吸引了。看戰(zhàn)士們訓練,為他們喝彩,對軍人充滿了無比的崇敬,尤其對我特有好感。
陳梅看到眼里,樂在心里,就從中牽線。起先我不答應,我認為,她們這個年齡,正值情竇初開,單純、易沖動,盲目崇拜。再則,她們剛走出校門,涉世不深,對軍人的生活缺乏真正的了解,還沒有體會到那種艱辛、殘酷和無奈。現(xiàn)在用浪漫主義眼光看到的,只是淺淺的表皮,這是遠遠不夠的,也必將是錯誤的。
沒想到李婷答應得那么干脆,仿佛一件可望不可求的好事突然降臨到她的頭上,讓她欣喜若狂。而我遲遲不肯表態(tài),惹得陳梅在一旁直數(shù)落,還軍人呢,勇敢勁兒哪兒去了?又不是現(xiàn)在讓你們入洞房,先處著嘛,合得來就處,合不來就散伙!
李婷和我都尷尬一笑,孟輝用腳直踹陳梅,埋怨她話說得太直白。
我只得以同意打破僵局,雖然很勉強。
陳梅高興地說,這下可好了,我以后再來就有伴了。以后陳梅再也沒來過部隊,可李婷仍然那么執(zhí)著。
我把她帶到舞臺上,新兵們紛紛叫“嫂子”,把她叫得臉跟紅布一樣。她倒挺大方,一兜子香蕉全分給了他們,一根也沒給我留。
孟輝嬉皮笑臉地跑過來打招呼,又握手又擁抱的,沒個正經樣兒。然后用家鄉(xiāng)話和她聊了起來,嘰哩咕嚕,我一句也聽不明白。我說,能不能不講鳥語?孟輝說好不容易見到親人了,還不讓人套套近乎,真是的!
也是,自從陳梅和他分手后,他郁悶了好一陣子,畢竟多年的感情啊。
李婷在舞臺邊站著,新兵們練得格外賣力,都不用人管,異性的作用確實不可小視。我看時間不早了,就結束了上午的訓練。
賈彬聞訊而來,非要請客。我說你少摻和,安心復習功課吧,馬上就要考試了。汪洋說對對對,你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去,今天我請。賈彬把書一扔說,破玩意兒,還沒準呢。
孟輝大叫一聲,行了,吵什么呀,有你們什么事啊,統(tǒng)統(tǒng)靠邊站,今兒我排在第一位,誰叫俺們是老鄉(xiāng)呢。對吧,李婷?李婷在一旁笑著不說話。
正在這時,隊長打來電話說,午飯已經安排好了。我一面說著感謝的話,一面驚嘆隊長的消息如此靈通。他們幾個一看沒有了份兒,立刻像泄了氣的皮球。我笑著說,剛才隊長在電話里說了,你們幾個作陪一下還是可以的。他們馬上歡呼起來。
隊里有一間空屋,是以前的老五班,宣傳隊人員精簡之后,空出來堆放雜物。任杰指揮一幫人七手八腳收拾出來,作為家屬來隊的臨時住處。我把李婷安排進去。
白天她在舞臺上看我們訓練,晚上我就陪著她在屋里聊天。為此,隊長專門找過我談話,很嚴肅,說你小子要注意影響,陪是陪,到點必須回自己屋去。我晚上查鋪,如果你熄燈后還在那屋里,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表面上答應,暗地里跟他玩捉迷藏,他前腳走,我后腳就過去了,任憑他吹胡子瞪眼,就是沒招。其實我沒別的意思,只想多陪陪李婷,人家姑娘獨身一人千里迢迢來看你,總不能冷落了人家。

我這個人是講原則的,不會胡來的,這一點大可不必擔心。再說周圍的環(huán)境也不允許呀,隊里布滿了隊長的暗哨,每次我多待一會兒,隔壁的四班就響起了砸墻和敲暖氣管的聲音。樓道里來回過去的,總是有意無意地在門前咳嗽幾聲。這幫小子們,凈跟著瞎鬧。
隊長主要是擔心我耽誤了工作。說實話,李婷這次來得挺不是時候,我們離驗收還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科長天天來督軍。那天碰見李婷,科長問這人是誰,隊長支支吾吾說,是請來的指導老師。
可來都來了,還能攆人家?隊長只有干著急,每天見我面都詢問她啥時走,我要不就裝作不知道,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要不就故意氣他說,可能要待一個月吧。隊長急了,說那你就不能旁敲側擊地點一下,相信她會理解的。我說,你以為她是我們呀,在家里嬌生慣養(yǎng)的,要是生氣,在路上出了什么意外,誰能負得了責?隊長沒話了。
可過兩天,隊長又想出了一招。他到李婷跟前,歉意地對她說,這天氣熱了,士兵們老愛光著膀子走來過去的,不方便,最主要是隊里的條件有限,讓你休息不好,我于心不忍。我和你嫂子商量了一下,你就住在我家里吧。
我驚詫地問,那你住哪兒?隊長說,我怎么都好湊合,睡隊里唄。我心想,乖乖,這是苦肉計呀。
李婷總共在部隊待了一個星期左右,臨走時到隊里告別,眼淚都出來了。她說,我來給大家添了不少麻煩,你們不說我也知道,尤其是隊長,連家都不能回,真的感謝你,感謝這么多天對我的照顧!
隊長說,傻妹妹,看你說哪兒去了,你這次來,我們太忙了,照顧不周,還望諒解。宣傳隊就是你的家,大門永遠向你敞開,只要你有時間,只要小吳和哥哥我還在,隨時歡迎你來做客。
此刻,我從隊長的眼神里看出,他說的話是發(fā)自肺腑的。我了解他的為人,對戰(zhàn)友和朋友永遠都是慷慨的,真的!
七
這兩天賈彬總是愁眉苦臉的,有時候捧著書站在那里發(fā)愣,問怎么了,他也不說。
周六晚上舞蹈隊放假休息,孟輝會老鄉(xiāng)去了,舞臺上只有我一個人。我把錄音機的音量開得大大的,沉醉在樂曲中,讓思緒隨著音樂舞動,構思著一個個新動作。
突然音樂斷了,賈彬出現(xiàn)在我面前。歇會兒吧,陪我說說話。我這才看見他手里提著幾瓶啤酒和一些吃的東西。
我直勾勾地看著他,覺得有些反常。
他從我的涼席下扯下幾張報紙鋪在地上,東西擺上,我倆席地而坐。
他利索地用牙咬掉了瓶蓋,遞給我一瓶,然后“咣”地和我撞一下,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喝下去半瓶。我沒動。他說,喝呀,我重新回到你的懷抱,不高興嗎?說著又干進去半瓶。我更加摸不著頭腦了,問到底怎么回事。他說不考了。我嚇了一跳,摸了摸他腦袋,問沒事吧?怎么說胡話呢?
他長長地嘆了口氣,眼角溢出了淚花,說,離開舞蹈隊這些天,我的心就沒有平靜過,根本看不進去書。不知為什么,只要一聽見大家唱著歌喊著口號熱熱鬧鬧地來排練,我的心就跟著你們飛了。我特別想你們,想大家在一起摸爬滾打、流汗流淚的日子,雖然艱苦,可是每一天過得非常充實。
我說,現(xiàn)在不是一樣嗎,你雖說暫時不跳了,可我們又沒有分開,不還是天天見面嗎?
他哭著說,不一樣,大家都在為赴蒙演出加班加點,而我像逃兵一樣,在最需要的時候離開你們,我太自私了!
我拍著他的頭說,傻兄弟,考學也是大事,怎么說是自私呢,等你考上軍校以后,不是有更多的機會和大家在一起嗎?
他趴在我肩上,哭得更厲害了,說,那時你們都不在了,又有什么意思呢。
是啊,軍營就是這樣,誰也不能在這里待一輩子,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或許一年兩年,或許更短,我們終究要各奔東西。當有一天你發(fā)現(xiàn)最要好的朋友一個個離你遠去,只剩下你自己孤零零地堅守他鄉(xiāng)時,陪伴你的只有無限的失落和惆悵。
賈彬的心情我完全理解,畢竟我們在一起生活了整整五年。
五年前,他還是個冒冒失失、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子,單純得像一泉清水,懷著一腔熱血和美好夢想來到部隊,把軍營看成圣潔的天堂,把我當作知心的大哥,我們在相互信任中共同品味生活的艱辛和樂趣。轉眼之間,他成長為一個風華正茂、血氣方剛的男子漢,在他人生最重要的階段里,我們有幸成了最好的朋友,這樣的情感是何等地深厚,又是何等地珍貴!
對于他來說,離開,哪怕是短暫的分別,都是難以接受的。
其實,我又何嘗不是呢?沒有他們的日子里,我不是照樣失魂落魄嗎?他們去出公差,我?guī)ш牐凰麄內ゲ说馗苫睿腋凰麄內ネ獾匮莩觯覅⒓硬涣诉€要發(fā)個信息,詢問演出是否順利……誠摯的戰(zhàn)友情已經滲透進骨子里,我們已經成為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
不過,我還是盡量地勸他,不能讓他失去一次改變人生的重要機會。
賈彬稍稍平靜了一下說,不是我意氣用事,我已經慎重考慮了很長時間。你知道嗎,我壓根就不想考軍校,都是父母之命。要是為了上大學,我就不來部隊了。當兵一直是我的夢想,要知道,一生當中有機會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是多么幸運!而我正在圓這個夢。能在軍營里走一趟,已經心滿意足。說實在話,職業(yè)軍人不是我的目標,雖然很多人羨慕,但不一定適合每個人。你是了解我的,我崇尚個性自由,不愿被束縛,相對于枯燥的軍校生活,我更喜歡火熱的戰(zhàn)士生活。我想,我也許能做一名好兵,但不一定做得了一名好軍官。
他接著說,其實,促使我放棄考學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我不想錯過這次赴蒙演出的機會。來宣傳隊是我的榮幸,在這個良好的環(huán)境中我學到了很多的東西。但我一直以為,作為軍人,就應該到最基層摔打,到第一線去鍛煉,就應該在疆場上馳騁,在戰(zhàn)斗中成長。那樣的生活才是酣暢淋漓,瀟瀟灑灑。和平的年代雖然剝奪了軍人戰(zhàn)斗的權利,但沒有剝奪軍人磨練的機會。這次大演習,對抗性強,科技含量高,規(guī)模空前,對每個軍人都是機會難得,對我們文藝兵更是千載難逢。雖然不能置身其中,沖鋒陷陣,但親臨演習現(xiàn)場,為部隊官兵加油助威,不也是莫大的榮耀嗎?這樣的經歷注定會成為軍旅生涯中最精彩的一頁,你愿錯過嗎?
他的語調越來越激昂,像一座沉默的火山開始爆發(fā)。
我要給他潑一潑冷水,壓一壓他的火焰,問,你能做通父母的工作嗎?他搖頭。
他們也是為你好啊,你要考慮清楚。
短暫的沉默后,他重新爆發(fā),我知道他們?yōu)槲液茫晌椰F(xiàn)在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從當兵那天起,我就告訴自己,穿上軍裝就已經成為男子漢,肩負的是保衛(wèi)國家的重任,戰(zhàn)場上子彈不會以年齡大小確定目標,一切得靠自己,不能再依賴父母。以前是他們鋪好路讓我走,現(xiàn)在該是我自己選擇一次了。他們現(xiàn)在不理解,我相信以后會明白的。
我問,這么說你已經決定了?他堅定地點點頭。
我不再說什么。或許他是對的,至少他是無悔的!因為他敢于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這一點我做不到,至少很困難。在這個物欲橫流的世界里,太多的人斤斤計較,患得患失,追名逐利。忙忙碌碌一輩子,不知道自己活著為了什么,雖然到頭來得到一些東西,卻失去了自我。有多少人還保存著那份童真和本色?有多少人還記得人生的第一個理想和沖動?
我衷心地祝福賈彬,他的勇氣讓人欽佩。
賈彬說,難道你不支持我嗎?要知道這對我非常重要。
我說,你說呢?來,為你的解放干杯!
賈彬激動地舉起酒瓶說,對,讓那些復習資料見鬼去吧!
望著賈彬輕松快樂的笑容,我也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八
今天進行第一次聯(lián)排,科長要逐一審查每個節(jié)目。都已經九點半了,女兵們還沒來,隊長急得團團轉。
女兵是臨時從醫(yī)院借用的,這是我們以往的習慣。宣傳隊里不允許有女兵存在,大男大女們抬頭不見低頭見,生活在一起很容易擦出火花。管理上的弊端是顯而易見的。
但文藝節(jié)目中哪能缺得了女性?老爺們看老爺們,再耐看,不過兩遍也就膩了。節(jié)目中有幾個女兵穿插在里面,跳跳舞,唱唱歌,或在小品中演個大學生、家屬什么的,效果就是不一樣,有時候都下不了場,戰(zhàn)士們嚷著喊著“再來一個”,可見多么火爆。這讓我們這些男兵們常常憤憤不平,又沒有辦法。不知是誰說過一句話,在這雄性的世界里,“母豬都賽貂蟬”。雖有點粗俗,卻蠻有道理。
隊長一遍又一遍往醫(yī)院打電話,那邊回話說太忙走不開。有什么忙的,分明是不把我們當回事兒,我在一旁添油加醋。隊長急眼了,電話打到政治部主任那里,請他出面才解決了問題。
女兵們確實也沒幾個好看的,那也是費了很大勁兒挑出來的。
挑選那天,女兵們排著長長的隊,沈協(xié)理員驕傲地介紹,這批兵是我最滿意的,你們看這身材、這長相……我不知道協(xié)理員的標準是什么,但看到第一名隊員的時候,我就已經心灰意冷了,越往下看越冷,全身冰涼。隊長問我,你沒事吧?大熱天哆嗦什么?
有什么條件打什么仗,隊長說,我們不是選美,湊合用吧。先天不足后天彌補,演出時不是要化妝嗎,多抹點不就行了嘛,大不了多費兩盒化妝品。
有了女兵,對我們的訓練確實是個促進。舞蹈隊里有幾個“好色之徒”一改往日的懶散,都不用督促,玩兒命地跳,還不時地展示一下自己強健的體魄。
但是時間久了,副作用也就顯現(xiàn)了。她們一走,大伙兒的訓練勁頭兒一落千丈。我為此傷透了腦筋。隊長專門開會強調,切不可被她們擾亂了軍心,如果影響到工作,或者一旦發(fā)現(xiàn)關系曖昧者,必將嚴懲不貸。
女兵們的嬌氣和怠慢,讓人接受不了。說好準時排練,她們總是姍姍來遲,一個個濃妝艷抹、花枝招展的,一路打打鬧鬧進了排練場,根本不顧及舞臺的嚴肅性,好像逛大街。男兵們本來練得好好的,往往被她們的到來攪得心不在焉。女人天生愛顯擺,尤其在眾多男人的掃描下,更是飄飄然。
出現(xiàn)這種情況,我一般只是輕聲地提醒一下男兵們:差不多就行了,別她媽的沒出息,當心眼珠子掉出來。但也有急眼的時候。那是置我的命令于不顧,仍不思悔改,我免不了一頓惡罵,再追加兩圈懲罰性蛙跳。雖然矛頭指向男兵,卻也有明顯的指桑罵槐、敲山震虎的意思。
最讓我無法忍受的是給女兵們排練。俗話說三個女人一臺戲,這些女兵的數(shù)量可不止三個,舞臺上就像開了鍋一樣,到處都嘻嘻哈哈、大呼小叫的,一會兒嚷嚷累了,一會兒嚷嚷渴了,一會兒打個電話,一會兒回個短信。惹不得說不得,說重了,就哭鼻子,還得哄。
隊長說了,她們現(xiàn)在就是爺,千萬別把她們惹生氣了,她們要是撂挑子不干了,拿我是問。并再三叮囑我,一定要注意方式方法,不能像訓男兵那樣粗暴。
我恪守隊長的教誨,努力壓著自己的脾氣,可還時不時流露出來。那陣子真把我憋屈壞了。孟輝倒也挺識相,一看我那個樣子,趕緊躲得遠遠的,生怕我把氣撒到他身上。
科長對今天的聯(lián)排不是很滿意,提了一大堆問題,要我們在最短的時間內修改完畢。尤其是歌舞《瀟灑女兵》,熟練程度不夠,動作不舒展,現(xiàn)代女兵的颯爽英姿沒有得以完全體現(xiàn),簡直是群魔亂舞。我忍不住想笑。隊長說笑什么,你要負完全的責任。
再排練的時候,女兵們就要吃小灶,每天要很晚才能回去。為了安全起見,也是為了提高工作效率,隊長決定安排一個男兵每天負責接送。但是在安排誰去的問題上,頗費一番心思。
那天排練結束后,隊長征求大家的意見,必須要作風正派、思想過硬。話還沒落音,自告奮勇的人黑壓壓一片。隊長說,一個一個來。
孟輝搶先站起來,還沒說話就被隊長pass了:你拉倒吧,情種一個,就是我同意大家也不同意。下面喊道,下去嘍,下去嘍。孟輝悻悻地說,人不可貌相,不能老揪著人家小辮子不放嘛,我早就改邪歸正了。
接下來幾個“政審”都不過關,我突然想起了趙宏宇,他是非常合適的人選,別說和女孩子交往,就是說句話都臉紅心跳犯結巴,是隊里公認的老實人,外號“木魚(愚)石”。隊長也想起了他,就找人把正在隊里當連值日的他叫來。
他氣喘吁吁地跑來。隊長說,交給你一個光榮而艱巨的任務,當一回“護花使者”。我……這……趙宏宇急得抓耳撓腮說不出話。隊長說,別這個那個的,你看看,多少人還爭不上呢,一句話,無條件服從,高標準完成。
要說趙宏宇辦事確實挺讓人放心。每天早早地去把女兵接過來,晚上準時把她們送回去,從不和她們多說一句話,還大包小包地幫著她們提服裝道具,真跟老黃牛似的,忍辱負重,勤勤懇懇。隊長看在眼里,樂在心里。
隨著赴蒙日期的日益臨近,我們的訓練強度不斷加大,隊伍里出現(xiàn)了不少傷病人員,已經影響到了工作進度。
汪洋帶著病號去醫(yī)院,回來后一頓牢騷,他媽的,部隊醫(yī)院不為兵服務,就知道掙錢。好藥賣給老百姓也不給當兵的用,你瞧瞧這開的什么藥,管飽不管好,只要吃不死就行,老子再也不去了。
看到趙宏宇,汪洋說,你跟女兵打交道的時間也不短了,跟她們拉拉關系,幫我們整點藥唄。趙宏宇直搖頭,汪洋氣得罵道,難怪叫你木魚石,腦子不開竅,是不是從小被驢踢了?這么簡單的事,舉手之勞,你都不愿做,怎么就這么死心眼呢?趙宏宇聽著一句話也不說。
過了幾天,隊長突然問我趙宏宇最近工作怎么樣,我說還那樣唄,挺聽話,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隊長說沒發(fā)現(xiàn)其他異常情況?我說他能有啥情況呀,泡女兵,他有賊心也沒賊膽呀。隊長說,不對,我們可能都被表面現(xiàn)象所迷惑了。
我立刻警覺起來,問是不是有什么事情。隊長說,剛才醫(yī)院沈協(xié)理員打來電話,看到趙宏宇和一個女兵在一起,形跡可疑。我說,不會吧,咱可千萬別冤枉好人。隊長說,會不會到那兒就清楚了?走,看看去。
醫(yī)院坐落在師部的東南角,別墅一樣的樓房掩映在高大茂密的樹林中,只有露出樹梢的巨大的紅十字架提醒這里是個與眾不同的地方。
我和隊長還沒到醫(yī)院,老遠就看見趙宏宇和一個女兵在樹下有說有笑。那個女兵遞給他一包東西。隊長說,看吧,都開始送東西了。走到近前,隊長咳嗽了一聲,趙宏宇嚇了一跳,一見是我們他馬上蔫了。我說,果然是你,真沒想到。隊長說,沒想到吧,不是有句話嘛,叫“不是你不明白,這個世界變化快”。
回到隊里,隊長把門一關,指著趙宏宇說,好啊,木魚石啊木魚石,你小子還有這一手,偽裝得挺好,把我這個老江湖都給騙了。交待吧,干嗎去了。趙宏宇吭哧半天也沒迸出一個字。隊長說,在女兵面前不是挺利索的嗎,現(xiàn)在怎么結巴了?不著急,慢慢說,敢做敢當。
趙宏宇憋紅的臉上冒出了成串的汗珠子,半天重復著一句話:“你們誤會了。”隊長說,誤會了?大庭廣眾之下和女兵拉拉扯扯的,是誤會嗎?你知不知道,你的問題有多嚴重,影響多惡劣?趙宏宇說,我……我是那種人嗎?你們想哪兒去了。隊長說,人心隔肚皮,你是哪種人自己最清楚,俗話說,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腳,也保不準你變質了。
趙宏宇急得直蹦,說你們怎么就不相信我呢?隊長說,我們相信事實,人贓俱獲,你還說什么?我說,對呀,不是都送定情信物了嘛。趙宏宇說,這都哪兒對哪兒呀,你們好好看看吧。說著把包往桌子上一倒,灑落一堆藥,我一看盡是“白加黑”“紅花油”“創(chuàng)可貼”之類的。
隊長有些費解,問這到底是怎么回事。趙宏宇十分委屈地說,實話跟你們說吧,最近咱隊里不是有不少病號嗎,去醫(yī)院看病挺麻煩的,又拿不到好藥,我正好有個老鄉(xiāng)在藥房,就是那個女兵,就托她給大家弄了點。
真的假的?咋不早說呢?隊長還是有些懷疑。
早不是沒有機會嘛,剛認識沒兩天。
隊長說,要真是這樣的話也就算了,不過我還得仔細調查。趙宏宇拍拍胸脯說,真金不怕火煉,隨時接受組織考查。
從隊長屋里出來,我對趙宏宇說,你小子可以嘛,鐵樹開花了。他說,區(qū)隊長,我可是個好人,千真萬確,再說了,那些女兵一個個長得那么“困難”,你把我的標準看得也忒低了吧。那你今天被冤枉,不怪我吧?我問。他一本正經地說,還好,幸虧及時洗清了冤屈,不過,革命總會有犧牲嘛。
九
夜深了,我獨自坐在一個角落里,靜靜地望著窗外。夏日的星空,深邃而遼闊。群山的黑影,連綿起伏,隨著列車的奔馳,慢慢地向后移動,如同駝背的老人,蹣跚著,艱難地爬行。
這是一個盼望已久的時刻,我們終于踏上赴蒙的行程。大家都歡呼雀躍!我卻怎么也高興不起來。
出發(fā)前,也就是昨天,我給家里打了一個電話,通報了此次行程,請他們帶問爺爺奶奶好,不要為我牽掛。父親在電話那端沉默了許久,長嘆一聲告訴我,爺爺去世已經有些日子了……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到隊里的。整整一個下午,把自己關在屋子里。坐了一下午,眼淚也流了一下午。
他就是這樣一個倔強的老人!不愿給任何人添麻煩。聽爸爸說,那天晚上爺爺和奶奶說了很多話,凌晨起來給自己擦了身子,給花澆了水,躺在床上再也沒有起來……
爺爺叮囑,不要通知在外工作、學習的孩子們,否則閉不上眼……
窗外的景物在我的眼中洇成模糊的一片。直到陳言過來,我背過臉,假裝擦汗。
大家沒有絲毫困意。汪洋、賈彬他們幾個正在打牌,因為一張牌爭得臉紅脖子粗。孟輝和一個年輕的女乘客聊得正歡。隊長和科長還有幾個女兵在喝酒,科長已經被灌得五迷三道、口齒不清了。其他人三三兩兩或吃東西或聊天,散布在車廂的各個角落。
陳言遞給我一瓶飲料,問我在想什么。我說沒什么。他說,想點兒開心的,你不覺得現(xiàn)在這種感覺非常好嗎?我點點頭。
他不愧文書出身,很善于察言觀色。我也不想因為我的憂傷破壞了氣氛,努力地振作精神,強打笑容。
確實,現(xiàn)在大家就像一家人。青春年少,無憂無慮,在人生的旅途上相遇,為了共同的目標同行。不分彼此,互幫互助,和睦相處,一路上歡歌笑語,氣氛熱烈而和諧。這是多么美妙和幸福啊!
天亮的時候,我們在一個小城下車,休整之后,換乘大巴。從小城里出來,越走越荒涼,人煙稀少,偶爾才見一處村莊。那所謂的村莊只不過三兩戶人家,光禿禿的房子,爛石頭圍成的院子,連棵樹都沒有。
我開始昏睡,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突然有人喊道,草原!我努力地睜開眼四下望去,遠處果然是一望無際的大草原,那一串串白點應該是放牧的羊群。我頓時沒了睡意。第一次和草原親密接觸的機會,絕不愿輕易放過。
等汽車漸漸駛近的時候,我不免有些失望。矮矮的草叢稀稀拉拉,地皮裸露,沙化嚴重,一刮風黃沙飛舞。我失望的情緒一直持續(xù)到終點,也沒見到想象中“風吹草低見牛羊”的美景。
客車繼續(xù)向草原深處飛奔,將近下午時分,我們才隱隱看見幾處白色的樓房。先期到達的副政委、主任正帶領著迎接人員在營地的大門外翹首以待。
我們仿佛見到了親人,歡呼著跳下車,和他們握手、擁抱。可能是車坐得太久了,孟輝著地時兩腳一軟,一屁股墩在草地上。主任笑著說,這么激動干嗎?
隨后,副政委發(fā)表了一個簡短但又熱情洋溢的講話,讓大家心里熱乎乎的。
這兒真是一個神奇的地方!
你只有實實在在地踏上這片土地,敞開胸懷,拋開所有私心雜念,大口大口地呼吸含有泥土、野草、牛羊氣味的空氣,才能獲得最真最淳最美的感受。因為,你用身軀把天和地連接在一起,天地間的靈氣源源不斷地匯入你的身體,激蕩你思維的根基,讓你產生瞬間的頓悟和感慨。
所以,你看到天是那么藍,云是那么白。天的藍,勝過質地最優(yōu)的藍寶石。雖然你沒看過那種藍寶石,但你絕對相信,最好的藍寶石也不過如此。云的白,純正通透,一塵不染。盯上一分鐘,就會凈化你的靈魂——哪怕是最骯臟、最邪惡的靈魂。
可惜,我們沒有過多時間細細品味這里的一切。
安頓下來,馬上投入工作。按照計劃,我們要先下到基層體驗生活。我去的是擔任此次演習主攻任務的某團二連。這是一個有著光榮歷史的連隊,以敢打硬仗聞名,從戰(zhàn)爭年代至今,已走出了幾十名將軍。
現(xiàn)任指導員老鄧是我老鄉(xiāng),得知我來了,高興得合不攏嘴,搓著手說,就等你這塊從天而降的大餡餅呢,團里馬上要搞歌詠比賽,我正發(fā)愁呢,你們簡直就是及時雨。
同來的除了汪洋、賈彬,還有崔顥,老鄧把我們四個安排在一間屋里,幾個戰(zhàn)士把床讓給了我們,在會議室里打起了地鋪,這讓我們深感不安。
臨來的時候,主任對我們提出嚴格的要求,不搞特殊不添亂,生活上要做到“五同”,即和連隊官兵同吃、同住、同學習、同訓練、同勞動。
當我向老鄧提出隨隊訓練時,他笑著說,拉倒吧,那是我們粗人干的活兒,你最大任務就是幫我們教歌。我說,你這不是成心讓我們犯錯誤嗎?你放心,絕對不耽誤教歌。他才勉強答應,不過叫我們量力而行,適可而止。
頭一天我們還能堅持。早晨五公里越野,上午戰(zhàn)術訓練,下午體能訓練、挖掩體、栽樹,都是高強度、大運動量的活動。
第二天,我們就起不了床了,渾身上下像散了架,沒一處不疼的。再看崔顥,趴在床上齜牙咧嘴直哼哼,像一頭病豬。我說,這就是你不愛運動的結果,你們搞曲藝的就是欠練。
我把大家召集在一起,說咱們丟人可不能丟到外面,無論如何也要咬牙堅持,不能讓別人看出一絲痛苦。早飯的時候,老鄧問我怎么樣,我強打笑臉說沒問題。他走后,汪洋說,區(qū)隊長你今天笑得咋這么別扭呢?比哭還難看。我說,你們也好不到哪兒去。
二連就是二連,名不虛傳,就像歌中唱的“過硬的連隊過硬的兵,過硬的思想紅彤彤”,在這里,時刻能感受到官兵們昂揚的斗志。不論是訓練場上還是宿舍中,到處都是緊張忙碌的身影,每個人都有著用不完的勁兒,仿佛一臺臺永不停歇的發(fā)動機,他們時刻準備著,只要沖鋒號一響,就能像箭一般射出去。毫不夸張地說,他們就連睡覺都保持著沖鋒的姿態(tài)。在我們看來一些不可逾越的困難,對他們來說早已習以為常。他們常年在英雄氛圍的熏陶下,不知疲倦地挖掘著自身的潛能,對訓練不是畏懼而是渴望,強烈的渴望。他們跑步的時候背著磚頭扛著杠鈴跑;投彈不是一個一個投,而是兩個捆在一起。在比武考核中,他們從來不知道什么是第二。“有紅旗就扛,有第一就爭”是他們的口號,更是他們堅不可摧的決心,因為他們明白“戰(zhàn)場無亞軍”這個道理!
我曾問一個小兵,在二連累嗎?他說,講真話假話?我說當然是真話。他說,累,非常累,但更多的是光榮和責任,這是動力的源泉。在這種環(huán)境中,沒有人愿做孬種,沒有人愿讓人看不起,落后是一種恥辱。
要是以前,我是不會理解他的話的,但是現(xiàn)在,我有了非常深刻的體會。
比起戰(zhàn)士,二連的干部更辛苦。用老鄧的話說,是“兩眼一睜忙到熄燈”。整天早出晚歸披星戴月,睡眠時間只有四五個小時。一天晚上,說好七點鐘教歌,九點半隊伍才回來。我剛想埋怨老鄧兩句,結果飯剛端到手里,團里就下通知開會。老鄧滿臉歉意,沖我做了個無奈的手勢,匆忙扒了兩口飯,就和連長走了。直到十二點會議才結束,然后又召開支委會,傳達學習會議精神。我睡醒一覺會議室的燈還亮著。連隊干部正聚精會神地學習著,討論著,并且每個人都把腳泡在臉盆或水桶里。聽通信員說,那樣既防瞌睡又防蚊蟲叮咬,還消暑納涼,一舉多得。
他們就是這樣堅毅執(zhí)著,無怨無悔。也就是憑著這樣一股干勁兒、一種精神,二連官兵才不斷在新的征程上取得一個又一個勝利,創(chuàng)造一個又一個輝煌。
十
午后的驕陽如同發(fā)瘋的惡魔,肆無忌彈地施展著它的淫威。草原上的一切,完全暴露在它的魔掌之下,草叢在哀鳴,小樹在呻吟,營房幾乎被它熔化。天地間成了巨大的蒸籠,空氣讓人窒息。
這樣的天氣坐在屋里一動不動都是一身汗,別說站在外面,并且還是全副武裝。
聽到集合的哨聲,我懶洋洋地打開房門,滾滾熱浪撲面而來。我不禁倒退了兩步,猶豫了好久才出去。
演習誓師大會定在一點鐘準時召開!
這是誰的主意?真是要命!
我背著挎包、水壺、照相機,“叮鈴咣當”跟著隊伍一陣急行軍,趕到現(xiàn)場的時候,已經頭暈目眩,兩腿發(fā)軟,喘不上氣了。若不是被臨時賦予一項使命——隨軍攝影,我才懶得來呢。
會場選在一片開闊地上,四周插滿了五顏六色的旌旗,呼啦啦地迎風招展。用鋼管和偽裝網搭建的簡易主席臺,坐落在新整修的土丘上,居高臨下,俯視全場。頂棚上垂下兩條長長的標語,一邊寫著“礪鋼鐵利劍,謀打贏戰(zhàn)法”,另一邊寫著“筑不變軍魂,做忠誠衛(wèi)士”。臺子兩側的土坡上,用刷上白灰的磚塊砌成“敢打必勝”“永爭第一”八個大字,整個會場顯得格外莊嚴肅穆。
大會在雄渾嘹亮的軍歌聲中開始。當全體人員面對火紅的軍旗高聲宣誓的時候,我隨即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所震撼!
那是一種發(fā)自肺腑、撼天動地的怒吼,摧枯拉朽,洞穿九霄。大地在顫抖,宇宙在激蕩。那聲音,是力量的彰顯,是信心的展露,是對敵人的威懾,是對祖國忠誠的昭示。它來自于一片片鋼燒鐵鑄的迷彩方陣,來自于一張張閃耀著青春活力的面孔,來自于一雙雙透視著堅毅和智慧的眼睛,來自于一只只緊握的凝聚力量的拳頭。
這是正義的吶喊!為了維護國家的主權,實現(xiàn)國家的統(tǒng)一,為了打贏高技術條件下局部戰(zhàn)爭,無論是英姿勃發(fā)的士兵,還是運籌帷幄的將軍,都將義無反顧,勇往直前,用血肉之軀捍衛(wèi)偉大祖國至高無上的尊嚴!
我的身體在燃燒,血液在沸騰。所有酷暑條件下的疲憊不適、焦灼不安乃至懦弱無知,都已煙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激情、沖動和勇氣。我已完全融進了這個英勇無畏的群體之中了,甚至忘記了拍攝。
練兵千日,用兵一時。在場的每個人都充滿了強烈的求戰(zhàn)欲望和堅定的信心,只要一聲令下,即可決戰(zhàn)決勝。明天,將士們將用實際行動檢驗練兵的效果。同時,也檢驗肩負的神圣職責。那一刻,多么值得期待!
演習的炮聲在十幾個小時之后打響了。那是一個難忘的清晨。天還沒亮,我們快速地吃完飯,到達指定區(qū)域集結待命。在步戰(zhàn)車狹小的空間里,氣氛沉悶、壓抑。大家面對面坐著,一言不發(fā),因為大家清楚,雖然是演習,沒有傷亡之憂,但有勝負之分。彼此之間是在為榮譽而戰(zhàn)。
戰(zhàn)場之上,兩軍陣前,形勢錯綜復雜,瞬息萬變,尤其是在信息化日新月異的今天,更是綜合實力的較量,其中又以科技實力為重中之中。哪一方在世界新軍事革命的浪潮中站穩(wěn)腳跟,走在前列,就能在戰(zhàn)爭中掌握主動,贏得先機。
既然是戰(zhàn)場,就什么情況都有可能發(fā)生,它的過程和結果,不以任何一方的意志為轉移。單就這種不確定性而言,演習和真正的戰(zhàn)爭并無區(qū)別。
大家都在焦急地等待。我的心也由興奮慢慢地平靜了下來,甚至還稍稍有些緊張。從瞭望孔向外望去,大地空曠寂靜,像個沉睡的孩子。我握槍的手心出了一層汗,能清晰地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
正在這時,一道亮光劃破長空,那是進攻的信號。緊跟著,頭頂上戰(zhàn)機呼嘯而過,各種戰(zhàn)車紛紛從掩體里駛出,爭先恐后地向目標進發(fā)。大地被突然間冒出的數(shù)不清的“怪物”驚嚇,在萬分恐懼中顫抖。
隨著地勢的陡峭,步戰(zhàn)車劇烈地顛簸,我拼命地抓緊把手,鋼盔還是碰得叮當作響。車內的溫度越來越高,我不停地流汗,迷彩服一次次濕透,又一次次被蒸干。指揮員不斷發(fā)出各種指令,喊叫聲、應答聲交織成一片,人人表情嚴肅,氣氛高度緊張。
不知過了多久,指揮員下達下車的口令,戰(zhàn)士們立刻精神抖擻,如猛虎下山,霎時間滿山遍野都是沖鋒的身影。前面鐵流滾滾,掀起一道道濃煙,遮天蔽日。戰(zhàn)士們緊隨其后,風馳電掣,一往無前……
這壯觀的場景我只在影視劇中見過,如今親身體驗,真是撼人心魄,催人奮進!這才是軍人的生活,在槍林彈雨中馳騁,在硝煙烈火中歷練,在戰(zhàn)場的舞臺上施展勇氣和才華!只有這樣,我們共和國的軍人才能從容應對明天的挑戰(zhàn),擔負起歷史的重任。
演習結束很長一段時間,我都還無法平抑自己的心情,不能從那一幕情形中走出來。如同真的經歷了一場殘酷的戰(zhàn)爭,刻骨銘心。我對軍人,尤其是軍人的使命有了更深的認識。
我們結束了在二連的生活,返回師部駐地,和其他戰(zhàn)友重新聚集在一起。大家紛紛談論著各自的經歷和收獲,言語之中都充滿了興奮和感慨。主任看我們一個個曬得跟非洲難民似的,高興地說,不錯,達到了預期目標,收到了效果,這樣演兵才像兵。
事不宜遲,我們馬上展開此次內蒙之行最重要的工作——慰問演出。連續(xù)幾天,我們挨個駐訓點跑,搭臺、拉線、布景、裝燈,帶來的東西能裝的全裝上,力爭把最好的一面呈現(xiàn)給廣大官兵。
內蒙的天孩子的臉,說變就變。有時候晴空麗日,轉眼間狂風大作,暴雨滂沱,把剛裝好的舞臺摧殘得一片狼藉。眼看演出就要開始了,大家顧不上疲勞,連續(xù)作戰(zhàn),不管是舞美人員還是演員,一齊動手搶修,確保準時開演。有時候在演出過程中突然停電,演員們臨危不亂,走進觀眾席,即興表演。官兵們喝彩不斷,場面十分感人。
我們慰問完了紅軍,還慰問了我們的“敵人”——藍軍。師首長說,正因為有了這個高水平的對手,才鍛煉了我們自己,應該表達我們的敬意。最后,我們還和當?shù)啬撩駛兏懔艘粓龃舐?lián)歡,目的是加深感情,增進友誼,促進民族團結。就這樣,我們圓滿地完成了任務。
十幾天下來,所有的人都瘦了一圈,大家沒有一句怨言,還開玩笑說這比喝減肥茶效果好多了。我們結束內蒙之行開始返程,就在即將登車的時候,老鄧打來電話向我報喜,說歌詠比賽拿了第一名,回頭請我喝酒。我心里美滋滋的。
十一
國慶節(jié)一過,日子就快了。天氣也涼了起來,早晚溫差很大。樹葉仿佛一夜之間變成了金黃,絢爛之中透著隱隱的憂傷。只有陽光不知疲倦地散發(fā)著溫馨的誘惑,討好似的撲在行人的懷里,竭力挽留匆匆而過的時間和腳步。
我坐在晾衣架下昏昏欲睡。這個季節(jié)確實適合睡覺,天高云淡,風輕水快。
還有一個多月就到復員的時間了,雖然我去意已決,可是看著日歷一頁頁撕去,還是有些心慌意亂,無所適從。尤其是晚上,翻來覆去到深夜,滿腦子胡思亂想,幾近失眠。這對我來說可不多見。我是屬于那種吃得飽睡得香、被好友小谷稱作“愁死人”、被隊長罵作“不想事兒”的人。可如今想事兒了,卻愁成這樣。
發(fā)愁的人不只我一個。今年隊里有一大批人面臨著走與留的選擇。在這種關鍵時刻,誰還能氣定神閑?雖然部隊上堅決杜絕過早地談論復員的話題,但事實上,每年這個時候,一些前期的活動就已經暗潮涌動,不可阻擋。戰(zhàn)士們悄悄地做著各種準備工作,想留的開始拉關系走后門,爭取簽上士官;不想留的開始把不用的東西打包寄回家,或忙于聯(lián)系工作。當然,部隊領導不愿看到這種不利于穩(wěn)定的局面,畢竟離十二月一日點名還有不短的時間。
我把所有的衣服翻了一遍,用力打了打,揚起的煙塵嗆得我直咳嗽。有些已經發(fā)霉長毛了。這幾年,衣服沒少攢下,足足五大箱,占滿了整個晾衣架,還接了兩條背包繩,連涼席都用上了。各式各樣,花花綠綠的,滿院子都是,像個服裝展銷會。還有幾件早已“退役”的老式舊軍裝,一直舍不得扔,畢竟見證了我的軍旅生涯,有一定的紀念意義,就留下來收藏。
每年曬衣物的時候,我都看得緊緊的,因為總有幾只“饞貓”在旁邊轉悠。今天也不例外。上午肖楚天搶走了兩條新發(fā)的軍用大褲衩,說是給他懷孕的嫂子穿。據說孕婦穿特合適,地方又買不到。我見他說得可憐巴巴的,就給他了,反正我也不穿,一流汗就往屁溝里夾,挺討厭的。
下午趙宏宇也聞到腥了,跟我磨嘰半天,非要我留點東西給他做紀念。我給了他一雙迷彩膠鞋。因為他家在偏遠農村,以前曾寄了不少鞋給家人干活用。部隊的東西質量好,經久耐用,所以大伙兒一有不穿不用的就送給他,把他樂得屁顛屁顛的。
趙宏宇拿了鞋還不走,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那件便裝。我開始警覺起來。那可是我最值錢的衣服了,下了很大的決心才買下的,為此還勒緊褲腰帶過了一段苦日子。不行,堅決不能給。
我把趙宏宇推到一邊說,你死了那份心吧,休想打它的主意。他說,說實在話,你這么帥,身材又這么棒,復員的時候怎么也得好好包裝一下,這件衣服已經過時了,影響你的形象。我說,少忽悠我,你就是說得天花亂墜,我也不上你的當。
我忽然想起他的事,就問,對了,這么半天,聽口氣,你好像對自己留隊挺有把握?他一下子不吭聲了,臉色也晴轉多云了。
我捅到趙宏宇的痛處了。隊里的競爭太激烈了,很多人表達了留隊的意向,可是名額十分有限。他是最早向領導提出留隊申請的,也是態(tài)度最堅決、愿望最強烈的。他實在不想回到那個窮山溝,至少目前不想。同村和他一起當兵的都回去了,只有他留在了部隊上,他是全家的希望,全村的驕傲。
汪洋留隊的聲音是最近才有的,這也是趙宏宇最不愿聽到的,因為他多了一個最強勁的對手。
讓趙宏宇發(fā)愁的事還在后頭。本來他倆在同一條起跑線上,工作不分上下,群眾評議也難分伯仲,趙宏宇還抱有一線希望。可是一個人的出現(xiàn)徹底粉碎了他的希望。那天,大風卷著落葉,趙宏宇躲在屋里聽天氣預報,廣播正播送冷空氣的消息。一輛軍區(qū)牌照的小車停在隊門口,下來一個上校找汪洋,慌得隊長趕緊出來迎接。聽說那是汪洋的親戚,專門為他簽士官的事來的。趙宏宇頓時掉進了冰窟窿,心想,完了,冷空氣真的來了。
后來那個上校又陸陸續(xù)續(xù)來過幾回。有一回汪洋領著,還老遠沖趙宏宇指指點點的。這種挑釁的舉動讓趙宏宇有些怒不可遏,他強壓怒火暗暗罵道,真他媽欺人太甚!
有人打抱不平,給趙宏宇指點迷津,不能坐以待斃,光埋頭干工作不行,還得動動腦筋,怎么也得給領導表示表示,這年頭沒有不吃腥的貓。他想也是,好賴就這一把了,放手一搏吧。于是東拼西湊借了些錢,買了幾瓶好酒晚上找隊長去了。結果他還真碰上不吃腥的貓了。剛進屋就被隊長一頓臭罵,然后掃地出門。趙宏宇感到這下徹底沒戲了,酒退了就等著復員了。
就在趙宏宇昏昏沉沉打不起精神的時候,汪洋的日子過得十分開心。他整天笑容滿面,哼哼唧唧地唱著,嘻嘻哈哈地樓上樓下各班亂竄,完全是胸有成竹、春風得意。他每次見到趙宏宇都主動打招呼,而趙宏宇則冷冰冰的不愿搭腔。汪洋從不計較,只是一笑而過,好像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
十二
最近我越來越懶得動了,哪兒都不想去,連最關心的世界杯女排賽也不想看。呆呆地坐在屋里,兩眼茫然地望著窗外。有時候能坐一整天。陳言說這種現(xiàn)象叫“癡呆性復員綜合征”,但像我這樣嚴重的癥狀很少見,可能是晚期,不可救藥了。
大概真的無藥可救了,靈魂都出殼了,陳言什么時候進的屋,我都不知道。他躡手躡腳地走到我身后,快速地捂住我的眼睛,然后唱道:“我悄悄地蒙上你的眼睛,讓你猜猜我是誰?”我遲疑了一下,還是很快就猜出了是誰,當然,依據是他那獨特的公鴨嗓音。我說,陳言,快撒手吧,要不然一用勁兒,你該唱“為什么受傷的總是我”了。他趕緊把手放下來。
我說,你又來煩我。他說,不敢不敢,我是想叫你一塊兒出去溜達溜達,今天天氣多好啊。我搖頭說沒意思。他說,那咱們到小吃部去,我請你喝酒。我又搖頭說沒胃口。他急了,說這兒也不去,那兒也不去,就不怕憋出病來?
他著急的樣子很可愛,我突然想笑。為他的良苦用心,也為他的束手無策。我知道,他在想盡一切辦法逗我開心,包括每天讓金曉寶給我送報紙,叫我看電視,找我聊天,還拽孟輝他們來打牌。雖然孟輝一萬個不愿意,嚷嚷和我玩沒勁兒,但還是架不住陳言的軟纏硬磨。
總之,陳言不想讓我閑著,他怕我一閑下來就發(fā)愣,情緒一落千丈。
一天,陳言把任杰、賈彬叫到我跟前說,你們即將離隊,總該為繼續(xù)戰(zhàn)斗的兄弟們留點精神財富吧,依我看,發(fā)揮你們的專長,寫首歌吧。他倆異口同聲地說,好啊,反正閑著也閑著。我想也是,與其消極度日,不如做點兒有意義的事。
我們的想法和隊長不謀而合。當我把一首苦思冥想寫出的歌詞拿給隊長時,他看著看著流出了眼淚。沉思良久說,我們?yōu)楹尾灰詮蛦T老兵為主線排一臺專題晚會呢?這首《走好戰(zhàn)友 走好兄弟》壓軸,肯定會反響強烈!
要在不到二十天的時間內排出一臺節(jié)目談何容易?尤其在當前情況下,每個人更關心的是自己的事情。隊長心里沒底,征求大家的意見,沒想到大家很爽快就答應了。隊長更加感動。老兵們說就當為部隊做最后一次貢獻了。其實大家心里清楚,很多人走向社會后將不大可能再從事這方面的工作了,這很可能是最后一次登臺了。
從隊里到舞臺,從舞臺到隊里,時光在匆匆的腳步中匆匆而過。路邊的樹葉已經落盡,光禿禿的枝椏搖曳在風中,很凄涼。大家按照各自的分工,埋頭做著自己的事情,無暇顧及外面發(fā)生的一切,仿佛那一切與自己無關。
確切地說,沒有人愿意觸及那個敏感的話題,都在極力回避與這個話題有關的任何東西,不管新兵還是老兵,不管是想走的還是想留的。這個話題就是“復員”!
隊里出奇的平靜,平靜得有些沉重和壓抑!很少有人臉上帶有笑容,即便是節(jié)目的需要,那種笑容也非常機械和僵硬!
這種壓抑突然有一天被撕裂了一道小小的口子。那是全隊審查節(jié)目,輪到小品《謊言》上場,大家都在臺下靜靜地坐著。這個小品講述的是復員前夕發(fā)生在炊事班的故事。小毛是長時間生活在父母離異陰影下的孩子,幾近墮落,入伍后經過部隊的培養(yǎng),轉變成一個積極上進的青年。他和父母約定,以自己出色的表現(xiàn)換取他們的和解。正當他信心百倍的時候,卻面臨復員的尷尬境地。萬般無奈,他只好編造謊言,應付當初的承諾。這一切深深地打動了原本決定留隊的班長,為了挽救這個家庭,他毅然做出了一個驚人的選擇……
劇中扮演小毛的是崔顥,扮演班長的是任杰,而隊長出演連長。那天,當演到小毛得知班長把留隊的機會讓給自己時,崔顥竟真的大哭起來。這個突如其來的意外情況,讓所有的人都措手不及。因為事先大家已經約法三章,不到真正演出那天,誰也不許動真格的。
崔顥的失聲痛哭像個引子,立刻點燃了大家深埋已久的哀傷,脆弱的情感像決堤的洪水,瞬間爆發(fā)。臺上臺下泣聲一片。
排練自然無法繼續(xù),審查只好中斷。
隊長紅著眼睛說,兄弟們,此時此刻你們的心情我能理解,我也是從這個階段過來的,大家心里不好受,我也一樣。但是現(xiàn)在還不是我們宣泄感情的時候,我們的任務還沒有完成。對于有些同志來說,這次演出將為你們的軍旅生涯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所以,為了即將脫下軍裝的戰(zhàn)友,為了宣傳隊的發(fā)展,也為了全師的廣大官兵,希望大家努力克制自己,暫時把情感放在一邊,從大局出發(fā),發(fā)揚我們的傳統(tǒng),同心同德,迎難而上,直至勝利。等到演出成功那天,我陪你們痛痛快快地哭一場!
十三
一年一度的老兵復員工作,在姍姍來遲的今冬第一場雪中正式全面展開。
天氣格外地冷,雪花也出奇地大,像撕碎的紙片,源源不斷地從空中拋下來。房屋和樹木置身于無盡的蒼茫之中,仿佛傾聽著天與地的對話。大院一片寂靜,只能聽見落雪的聲音。
隔壁的連隊開始掛起大紅的燈籠和標語,幾個戰(zhàn)士爬上爬下吆喝著,嘴里哈出一團團熱氣。人漸漸多了起來,紅色也漸漸濃了起來。大院里有了不少生機。等午飯后再出來的時候,各單位門口都已經掛上了燈籠和標語,那鮮艷的紅色就像盛開在雪地里的梅花。
我小心翼翼地走在通往服務社的路上,努力用大衣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忽然有人從后面沖上來抱住我,地面太滑,我沒收住腳,撲通坐在地上。回頭一看,是汪洋,他也倒在雪地上哈哈大笑。我轉身撲在他的身上,把一個雪團塞進了他的脖子里,還使勁兒往里拍了拍,冰得他“嗷嗷”直叫,跪地求饒。
你干嗎來了?我打掉身上的雪,搓著凍紅的手問他。跟你一樣唄!他解開衣服往外抖摟碎雪。我說,你知道我干嗎你就跟我一樣呀?他說,哼,不就是買留言冊嘛。我說,對呀,你也買呀?他又哼了一聲說,就興你買不許我買呀?我說,你又不復員。他說,不復員……不復員就不能買了?
我不愿跟他打嘴仗。今天難得有個休息的時間,嚴格地說,是休整。連日來,大家一直連日加夜地排練,神經高度緊張,大氣都不敢喘一口。到現(xiàn)在可以說已經人困馬乏,疲憊不堪。眼看著演出日益臨近,為了避免出現(xiàn)傷病,隊長決定放假一天。
我要充分利用這有限的時間,收拾一下物品,做一些準備工作,省得到時候手忙腳亂。我把一些不用的、帶不走又舍不得扔的東西,該分的分,該送的送。最后想起應該買個紀念冊,留下戰(zhàn)友的心聲,好當作永久的紀念。
服務社里人頭攢動,熱氣騰騰。部隊里的商店不叫商店,叫“軍人服務社”,里面的售貨員都是隨軍干部家屬,戰(zhàn)士們習慣地稱她們?yōu)樯┳踊蛘甙⒁獭N覄偭瞄_厚厚的門簾,就被營房科長的愛人趙阿姨看到了,還沒來得及張嘴,趙阿姨就問,小吳,今年走啊?我點點頭,沒想到她會知道。唉,再也看不見你們演的節(jié)目了。趙阿姨的嘆息充滿了傷感。我突然鼻子一酸,不知道說啥好了。
這些年,我們和這些家屬們結下了深深的情誼。雖然沒有過深的交往,有的并不認識,但是她們對宣傳隊的兵有著特殊的好感,因為我們從事的工作給她們帶去很多快樂。毫不夸張地說,她們是我們最忠實的觀眾。不論是正式演出,還是平時排練,都能在舞臺下見到她們安靜的身影。可以說,她們不但見證了我們的節(jié)目一天天從稚嫩走向成熟,也見證了我們的人生一步步從稚嫩走向成熟。現(xiàn)在,我們要走了,她們難免有些惋惜。
買完東西,我拉著汪洋趕緊出來。雪小了許多,風大了起來。風中隱隱約約夾雜著一種聲音,很熟悉,卻又聽不清。我用力把脖子從衣領里伸出來,循著聲音的方向,直到拐過兩座樓才聽清,原來是大喇叭在播放《再見吧 老兵》的歌曲。
如同剛入伍的新兵不愿唱《說句心里話》一樣,現(xiàn)在這個時候聽見這首歌曲,確實讓人心煩意亂。
歌曲反反復復地播放,沒完沒了,就像肆虐的寒風,仿佛不把人心撕碎就誓不罷休。俱樂部的鄭主任別出心裁,在歌曲中間插播大段的歡送詞,聲嘶力竭,哀婉凄涼。看得出,他想極力營造一種慷慨悲壯的氛圍。汪洋憤憤地罵道,奶奶的,哭什么喪啊!
十四
老兵復員工作進行得如火如荼。其他單位已經公布了士官名單,唯有宣傳隊秘而不宣。這是工作的需要,大家非常理解,也非常坦然。比起以前,大家現(xiàn)在似乎更關心戰(zhàn)友們還能在一起相處多長時間。
十二月一日,對于這些軍人來說,是個特殊的、敏感的日子。邁過去,將把一個時代永久地留在記憶里。即便那個時代是短暫的、苦澀的,辛酸和殘酷多于快樂,汗水和淚水掩蓋了微笑,但是那個時代是不可復制的,永不再生的。
就是這個日子,多少人期盼,多少人恐懼!即便是期盼,到了這一天,也有一份難舍的情懷。即便是恐懼,這一天該來的還要來,而且分秒不差。
這一天真的到來了!盡管沒有期盼,只有恐懼,但是我們的恐懼絲毫沒有阻擋住它的步伐。我們甚至在心里默默祈禱,苦苦哀求,希望多一些時間,讓我們認真地梳理一下過去,彌補那些因年輕犯下的過失,珍惜那些沒有珍惜的機會。然而,一切都無濟于事。這一天還是如期到來了!
這一天是復員兵點名的日子。那一刻,對于即將走向社會的戰(zhàn)士來說,有著刻骨銘心的感受。那些曾經承載著多少光榮與夢想的領花、肩章、帽徽,被一一卸下,同時也卸去了他們作為戰(zhàn)士的職責和使命。從此以后,他們將遠離這個青春和神圣的團隊,踏上人生的另一個征途!
我將永遠不屬于這里了?想到這里,我不禁內心泛起一陣陣凄楚。從輕狂無知的少年到明理懂事的青年,我用十年時間完成人生重要的轉變。而這十年,我一直都生活在這塊土地上,寸步未離。如今要走了,永遠都不會回來了,盡管做足了各種思想準備,我還是難以接受這個殘酷的現(xiàn)實!
大院里開始變得雜亂無章起來。除了門口的衛(wèi)兵一動不動地站在崗位上,忠實地履行著自己的職責,操場上,房前屋后,到處是喧囂的人群。會餐后的戰(zhàn)士們用各種方式表達著離愁別緒。哀傷和凌亂,是這個最堅強、最講紀律的團體在這個季節(jié)里呈現(xiàn)出的一道特有的風景!
我提著服裝快速走向禮堂。演出就在今晚。雖然開演時間尚早,我還是提前來到了舞臺上。我要再看一眼這里,因為這里曾經灑下我無數(shù)的汗水,也帶給我無窮的樂趣。地板、大幕、更衣室、道具間,我太熟悉了,閉上眼都知道地板上壞了幾根釘子,更衣室墻上留有幾個腳印……就是這些再熟悉不過的地方,明天將變得遙遠和陌生。我撫摸著垂落在舞臺邊的厚厚的幕布,依稀還聽見訓練間隙躲在里面休息時說的悄悄話;我推開道具間的門,還能聞見加班時在里面煮面的香味;我看見賈彬領著一群人遠遠地向我走來……
不要想太多了,演出快開始了。我恍然清醒。真是賈彬站在面前跟我說話,隊里所有的演職人員都已經來到了臺上。我趕緊換上衣服,做準備活動。
部隊已經進場,開始大聲地拉歌,嘹亮的軍歌此起彼伏,震耳欲聾,充滿了野性和陽剛。我透過幕縫向下望去,前面幾排坐滿了胸戴紅花的復員兵,沒有軍銜的軍裝光禿禿的,看著多了幾分別扭。他們的身后坐著師首長。今天到得格外齊。
按照慣例,每次演出前半小時,隊長都要對全隊做動員,目的是振奮精神,鼓舞士氣,集中精力把節(jié)目演好。今天也不例外,值班員早早地把隊伍集合好,等候隊長講話。出乎意料的是,他一句話也沒說,而是和每一個人緊緊地擁抱了一下。
兩遍開場鈴響后,伴隨著音樂,大幕徐徐拉開。臺下響起了一陣陣歡呼,中間還夾雜著刺耳的尖叫和口哨。可以理解,即將跨出軍營的士兵們脫離了嚴格紀律的約束,更愿意用粗獷的方式表達心中的情感。維持秩序的警衛(wèi)連戰(zhàn)士默默地站在過道邊,師首長們滿臉堆著寬容的微笑。
這是一場被賦予太多涵義、蘊含太多滋味的演出。為臺下的人,也為我們自己,為所有即將遠行的士兵。雖然我們此時本該坐在他們的行列里,享受一場屬于他們、也屬于我們的狂熱和激情,但是我們還是選擇了以這種方式和自己告別,這是最有意義的慰藉和褒獎!這是我們最好的謝幕!
……
十五
外面還是一片漆黑,我再也睡不著了。樓里出奇地安靜,只聽見走廊里的掛鐘發(fā)出清脆的“嘀嗒”聲。這兩天發(fā)生的一幕幕情景又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中。
演出成功的慶功宴,痛快淋漓的酒水伴著淚水,澆去了連日來積壓在心頭的苦悶,大家用暫時的沉醉來麻痹和忘卻憂傷。諾大的餐廳變成了心靈交匯的海洋。誰都沒想到周政委會在那時突然出現(xiàn)在大家面前,這讓大家受寵若驚。他慷慨陳辭,對這支文藝輕騎兵給予了高度評價,對戰(zhàn)斗在最后一刻的老兵們表達崇高的敬意。他的軍禮,讓這些年輕的士兵又一次熱淚盈眶……
隊里的點名我沒有參加,我受不了那撕心裂肺的場面。這是全師部隊最晚的點名。士官留隊名單在那一刻終于揭曉,最大的意外是汪洋復員,而趙宏宇留隊。趙宏宇幾乎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久久地呆在那里。汪洋臉上仍舊飄著那副甜甜的笑容。
汪洋唯一的要求是,請趙宏宇幫自己摘下肩章。趙宏宇撲上前的時候,已經成了淚人兒。他從隊長的口中得知了事情的真相。汪洋在士官改選的最后時刻主動退出了競爭,為了確保趙宏宇能夠順利留隊,他再三請求舅舅想法幫助,原因只有一個,趙宏宇的家境實在太困難了……
我看了一下表,時針正指向四點。不能再躺了,我決定在黎明到來之前,獨自靜靜地離去。我不想驚擾任何人,不想讓他們送行,也不想再流眼淚。眼淚已經流得夠多的了,那是告別的淚!如今我要踏上新的征途,迎接新的挑戰(zhàn),就應該豪情滿懷,笑對人生!
再見了,親愛的戰(zhàn)友!再見了,熟悉的營房!我穿好衣服,輕輕地走到各班門前,望上最后一眼。他們還在沉睡,不時地發(fā)出細細的鼾聲。好夢,我親愛的兄弟!愿你們的每一天都如夢境一般美好!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昂首走了出去。院子里好黑好靜,世界凝固成一團。星星不再眨眼,樹影不再晃動,四周的景物都屏住呼吸,默默地注視著我的行蹤。我拖著沉重的皮箱,穿行在這凝固的時空中,腳步聲顯得格外響亮。每一次敲擊,都是一次深情的道別。
我一直走下去,頭也不回地走下去,直到背后的營院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在公路邊停下來,沒有一個人,也沒有一輛車。我想,坐上車,才算是真正的離開。盼著趕快來車,又莫名其妙地害怕。
許久,遠處才出現(xiàn)亮光,越來越近,我迎著亮光走過去。一輛車子在我面前戛然停住。我還沒弄清怎么回事,就被跳下的人團團圍住。我萬萬沒想到,在一個嚴冬的黎明,在一片空曠的荒野,我竟然又看到了一副副最親切的面孔!
陳言緊緊地抱住我,責備我為什么連聲招呼都不打。賈彬罵我不夠意思,說好一起走卻偷偷地單溜。我如鯁在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陳言趕緊抹了一把臉,高聲說,咱們說好了,誰也不準哭,區(qū)隊長平時最愛逗大家樂,今天我們要高高興興地把區(qū)隊長送上車。
……
我確實在火車啟動的一瞬,看見他們整齊地揮著手,臉上盛開著燦爛的笑容,仿佛不是在送別,而是迎接我的凱旋。是的,我們在部隊里摔打、錘煉,受盡各種磨難,不就是為了獲取一把打開希望的鑰匙嗎?今天,我懷揣這把鑰匙,去開創(chuàng)新的天地,實現(xiàn)人生的價值,難道不值得慶賀嗎?別離是為了將來更好地團聚,我堅信我們會有再見面的一天。到那時候,我會自豪地說,當我二十剛出頭兒的時候,有一群年輕人曾經為了一個共同的夢想,做出一個無悔的選擇,他們用綠色讓青春煥發(fā)出最耀眼、最絢爛的光熱!孟輝、陳言、賈彬、汪洋、趙宏宇、任杰、肖楚天……一個個熟悉的名字,永遠閃耀在那段二十出頭的歲月里。
(責任編輯 王瑞鋒)
吳文遠,安徽壽縣人,原北京軍區(qū)某部文工團創(chuàng)作員,現(xiàn)為解放軍軍事科學院合唱團藝術指導。愛好文學,在《解放軍報》《廣東公安報》《戰(zhàn)友影視報》《歌詞天地》《南風》等報刊上發(fā)表作品,曾在北京軍區(qū)文藝匯演和全軍基層演唱材料征集中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