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紅蓓
在“中國有嘻哈”這個實驗場中,普通人真自體的表現既沒有受到嚴厲的懲罰,樣子也沒有想象的那么難看,它在暗暗慫恿我們去除對真自體的恐懼
因為吳亦凡的“freestyle”入坑到一檔嘻哈節目之前,我是一名對于說唱“不感冒”的音樂愛好者。每當“好好的”歌曲里面插進一段中文說唱,還覺得硌耳朵,恨不得把它們剔了。早年聽張震岳《思念是一種病》就是這樣。
誰知從看海選入場的第一眼開始,就放不下了這個節目。鏡頭前面那些晃來晃去的選手,一看就和別的選秀比賽的參賽者都不同——個個都是奇葩。幾個月追下來,好像慢慢能夠意識到自己在追的是什么了。就我而言,有一部分先前對于說唱的預期其實并沒有改變,那就是:態度大于藝術;改變了的,是對于態度的理解。這態度不是某個具體的態度,比如批判,吳亦凡就不強調這個。你看到在他們身上,在批判以外,還有貪婪、傲慢、堅定、卑微、歌頌、感激……所有這些個別的態度,他們統統都表達過。而能夠混不吝地表達這些態度的程度,才是所有這些rapper(說唱者)價值觀上的制高點——真實(real),這同時也是一個rapper對另一個rapper的最高評價。
打成字幕的中文歌詞讓我們有機會看清楚他們的想法。他們在歌詞里做夢、吹牛、挑釁對手,對于金錢和享樂的需要直言不諱,對于兄弟、女人、父母、社會,愛恨情仇直言不諱。臺上臺下的言論表達也和其他節目的選手不同:選手之間不是一團和氣,地下rapper直白鄙視練習生;選手和導師之間也不是只有感恩戴德,被棄用的選手表示不會再給導師第二次機會;撿了便宜得意忘形,背不下來詞滿臉絕望;累到哭,緊張到吐……他們表現真,我們圍觀他們的真。似乎這是個關于真的實驗場,選手投入變量,觀眾計算結果。
這個真,接近于心理動力學中的真自體。真假自體是溫尼科特重要的理論貢獻,在臨床咨詢里也極具實踐價值。假自體總是以滿足別人為己任,嬰兒過早動用自己來順應外界的時候就會形成假自體。一個還沒有瘋的人不可能沒有假自體,只不過程度不同:“極端的假自體像真的一樣建立起來,被旁觀者認為它就是真自體;不太極端的,則允許真自體有一定的秘密生活;趨向健康的假自體保護著真實的自體,并尋找某種環境使真自體成為它自己變得可能;接近健康的假自體,建立在認同的基礎上,通過認同和模仿他人保護真實自體不被冒犯和貶低;健康的假自體,代表一種日常的適應性的社會理解,是一種健康的對社會化禮節的妥協,個體仍然是創造性和自發性的存在。最危險的是真假自體都很多的情況,最糾結沖突,甚至可能出現自殺。”
沒人喜歡和假假的人做朋友,雖然要是假到亂真,也就看不出來了。但不管怎么說,假自體是我們的戲,入戲太深就放逐了靈魂,搞得靈魂很冤枉。rapper們強調“真”的價值,人們也通常喜歡和比較真實的人打交道。可問題是,一個人真自體太多,又讓周圍人受不了。藝術家往往奇怪、討厭又可愛,在于他們真自體夠大,又因為才華而被諒解。我們在這個選秀節目中看到的真自體同樣夠大的rapper們,無論他們的才華高低(其實這個普通人也分不太出來),在觀眾的距離上,看著卻并不那么討厭。這一點是有一些違反經驗的,也恰恰是節目的魅力所在。這個節目落實到一個對真自體的鼓勵——在這個實驗場,普通人真自體的表現既沒有受到嚴厲的懲罰,樣子也沒有想象的那么難看。它在暗暗慫恿我們去除對真自體的恐懼。
在我們熟悉的文化里,隨處可見教人做假的教材,卻沒有現成的模板教人存真。在每個人自己的小實驗場上,我們只能小心試探著投放真自體,放出的體量視反饋而調整。現實中常常見到有人學了一段時間的心理學之后反而開始變得令人不快,八成就是在追求真自體的過程中稍稍激進了一點。一種理想的情境是,盡可能地釋放真自體,而這個真自體真正盛得下他人,也盛得下世界。每一個真自體都有這個潛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