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也退
特拉維夫自有一種解人心煩的氛圍,尤其當你看到四五輛童車聚在一起,栗色頭發的母親們隔開六丈多遠、沖著各自的寶寶揮動冰淇淋蛋卷唧哇亂叫的時候。
“我總是好奇以色列人都在玩什么。休閑的時候,家家戶戶只有這么點事情可做:聊天、游泳、澆花、打球、看書,在城里和在村里待著沒什么區別。大商場里的東西都差不多,連鎖店就那么幾個。”在內奧·茨馬達基布茲時,我好奇地問當地人霍尼。
“你要是去特拉維夫,那就不一樣了。”霍尼漫不經心地答道。
又是特拉維夫。
特拉維夫主治一切疑難雜癥。吉他手在草地上搖晃一整天,光頭少年從開到半夜的酒吧里拎著紅酒瓶魚貫而出,無所事事的老家伙坐在清真飯館頂樓嚼皮塔餅,手托銀盤的阿拉伯男侍者們黧黑的臉上掛著殷勤而神秘的笑,路邊有人用鋪著黑絨的皮箱售賣家傳的律法書、燈臺、銅酒杯,阿倫比大街上有儒雅的美國人開的二手書店……每一分鐘有10個人在彎腰拾狗糞,30個人在接吻,100個人在填醫藥費報銷單。
并不是誰都想去特拉維夫的。在村莊,或者在阿夫拉這種二線城市,跟人說起此間生活多么單調乏味,都會招來士可殺不可辱的回答:“切,我們這兒又不是特拉維夫!”除了耶路撒冷,其他地方人談起特拉維夫都老不自在:什么?我們這兒沒有演出?去特拉維夫呀!(低音炮貝司手折騰你到半夜。)你想吃中餐?去特拉維夫呀!(反正都是假的。)嫌這兒冷清啊?去特拉維夫呀!(擠不死你才怪。)
旅游旺季跟旅游旺季不一樣。夏天到特拉維夫來享受海濱的游客,不及馬爾代夫一個零頭。本來住宿并不是問題,但我的房東忽然動了一場大手術,家里的四室一廳涌進了一堆陪護者和探望者,幾無立錐之地。
我去他家取行李時,他45度仰角躺在長椅上,用手比畫著,啞著嗓子說話:“本·耶胡達大街,你可以去那里。那里有許多通宵酒吧,也有旅館。”
我只能用憂郁的眼光看著他。我怎么住得起啊?特拉維夫的旅館價格跟著房價漲,何況現在還是一年中最貴的季節。卜內但街上那家低調的青年旅舍,現在掛出一天313謝克爾(1謝克爾約等于近2元人民幣)的大通鋪價格,而三年前這個數字還不到130。
強賓不壓主,不管怎樣我還是離開了他家。送我出門時,滿頭銀發的房東夫人連說了好幾聲抱歉,她看出我不會去住旅店,就叮囑說:無論怎樣,別在海灘上過夜。
本·耶胡達大街距離海濱僅200米之遙。我買了一盒櫻桃,在街邊長椅上邊吃邊讀帶在身邊的書,困了就用包墊著腦袋躺下。
那幾天,我白天約見要訪問的人和朋友,晚上去公園、小區、籃球場,用那里的水龍頭沖涼,睡長椅,睡草地,最后睡了一個被人廢棄的床墊子。它就在兒童樂園對面,被球場的圍欄擋在陰影里,除了落了些枯葉外,干凈異常。我想,就是上帝下榻的地方也就這樣了。那些天,我沒有遇到過一次狐疑的盤問或眼光,甚至都沒有看見過一個警察模樣的人。
特拉維夫市內很少別的城市那種閑適的場面,就連海濱也多是鍛煉的人,但它自有一種解人心煩的氛圍,尤其當你看到四五輛童車聚在一起,栗色頭發的母親們隔開六丈多遠,沖著各自的寶寶揮動冰淇淋蛋卷筒唧哇亂叫的時候。
在特拉維夫,有人介紹我認識了一位劇作家。他費力地向我描述他最新寫的一部戲,戲的名字大約可以翻譯成《一塌糊涂》。不知怎么的,他雄心勃勃地認定,劇中人充滿淫穢言行的空虛人生很有希望贏得中國城鎮新興小資產階級觀眾的共鳴。因此接觸了兩個通希伯來語的中文譯者。不幸的是,對方開出的價格讓他無法接受。
“1萬歐!我呸,我有1萬歐還寫什么劇本?寫劇本是有錢人干的事嗎?”
劇作家牽著兩條半人高的大型犬,一邊說話一邊使勁拽著繩子,后來索性把一條胳膊繞到路燈桿子上,免得被狗拖走。“你不介意吧?”他問我,“你不怕狗吧?”
“不怕,都是你養的嗎?”
“不是啦!一條是我房東的,我幫他照看他的狗,這樣他就不好意思急著賣房子了;另一條是我前妻的,我幫她照看她的狗,這樣她就不好意思提復婚的事了。”
以色列的離婚率這兩年直逼西方發達國家,不過有一點讓老派人稍感寬慰:離婚者差不多有一半都會復婚,這個比例遠遠超過瑞典、挪威等高離婚率國家。“那里的人心像雪一樣冰冷。”他們會說。
特拉維夫的結婚率傲視全國,超過耶路撒冷和海法。因為這里有風情萬種的地中海,一年中有半年,沙子都是暖的。每個清晨,戈登海灘上總有幾對男女筋疲力盡地堆在一起,像是剛剛被沖上岸的船難幸存者。
推高結婚率的另一個因素看上去就不那么美好了(雖然更有說服力):特拉維夫房價全國第一,居民的獨身成本太高。由于少男少女合住公寓成風,2011年,特拉維夫榮登“全球同性戀之都”寶座,為此拍攝的城市宣傳片足以讓宗教界人士吹胡子瞪眼。
我們在阿倫比大街和羅斯柴爾德林蔭大道路口。這里是有名的休閑區,路中央鑲嵌著綠色草皮,立著幾座咖啡屋,還有特拉維夫締造者迪贊戈夫市長的銅像,他戴著牛仔禮帽,騎著一匹比鹿還清瘦的馬。不遠處矗立著一所四四方方的猶太教堂,一些奇怪的柱子從房頂上水平地伸出來,劃了個直角垂直落到地上,就像一棵在集裝箱里長大的榕樹。劇作家指著它:“丑陋!造得像奧斯維辛一樣。”
我們終于談到了吃飯的事。在來赴約的路上,我幻想著坐上一位大作家的凱迪拉克,風風光光地到雅法沙灘附近的穆斯林飯館邊看落日邊吃烤肉卷餅。
“我領你去一家很好的法拉費(falafel,一種中東小吃)店。”他說。“還有別的選擇嗎?我吃了兩百多個法拉費了。”我失望地說。他面露難色:“我建議還是吃法拉費吧,你不是喜歡吃嗎?你肯定會同意我的說法的。再說,這也不方便進飯館吧?”他晃了晃狗繩。endprint
那家法拉費店確實價廉物美,所有食材都比普通的大一號。灌完芥末醬之后,我手里的小火山差不多就等著倒計時噴發了。
在特拉維夫,我還認識了一個叫雅億的朋友。她全家人都是世俗猶太人,但她哥哥在二十來歲時受人影響入了教門,從此九牛曳不出,手不釋卷。
“有一年暑假,我哥哥跟父親大吵一場。”雅億說,起因是父親要帶她侄子去看古生物展覽,但她哥哥不同意。“他說:世上哪里來的恐龍呀?上帝造的萬物里根本沒有恐龍!諾亞方舟上也沒有!上帝第六天就造了人了!直到現在,他們兩個一見面就吵,我拿他們毫無辦法。”
然而,以色列舉世聞名的高科技研發卻又不乏正統派教徒的參與,使這個復雜的小國家更加變幻莫測。
“我也不知道他們是怎么研究的。”基布茲社員阿里埃爾說,“這些人從小到大就在耶希瓦(猶太教學校)里坐著讀經,看上去好像除了猶太教那套什么都不懂。可是他們一旦懂了英語、物理學和電腦,馬上就高出別人一頭。”“這是為什么呢?”我問。阿里埃爾搖頭:“不太清楚。我猜想,是因為他們愿意嘗試一切可能的方法來接近上帝的秘密吧。”
我在特拉維夫的流浪期間,包含了一個安息日。喬治五世大街上,有人從一面貼得斑斑駁駁的告示欄后邊冒出來,朝我的方向招手。他戴一頂小帽,穿著安息日專用的白色襯衫。我見周圍大街上沒別人,車也不見一輛,就用手勢問:是我嗎?對方點頭,我就走了過去。他請我放下背包,操著生疏的英語說:“我們需要你。”
原來是落地電扇不轉了。后來查明,是插座壞了。換了一個地方后,電扇轉起來了。他們又請求我把飲水龍頭旁的另一個小臺扇也一起遷過去。“對不起,我們自己不能動手,今天是安息日。”一個英文較好的男人伸出兩只手說。
一位素昧平生的中國人出手相助巧修電扇的消息很快傳開了。我得到了在冰柜里任選兩瓶飲料的待遇(安息日不能點火,電器倒是可以一直開著的)。有幾個上年紀的女人也出來見我,其中一個像是位研經活動的組織者。原來這兩間普通民房就是一座猶太教堂,猶太教對宗教場地的要求真的是三大教派里最低的。
猶太教徒并不排斥高科技產品,他們可以開車,開車還能使用GPS衛星定位;可以用外觀艷麗的蘋果產品,拿iPad互相拍照。至于教人如何在不違反宗教戒律的情況下使用這些東西,那就是教內的權威階層——拉比們的任務了。
英文不錯的男人性格也很大方,他主動跟我聊天,知道我在基布茲里住著,便問:“你覺得基布茲怎樣?”我給了他一個我所能想到的最能體現資深旅行作家本色的回答:“它是一種失敗的美麗。”
他果然談興大增:“你知道基布茲為什么失敗?”
“為什么?”
“因為沒有宗教!基布茲是個很好的想法,社會主義是個好東西,但是,沒有宗教,就沒有思想根本了。那些世俗猶太人不懂這個道理。摩西和約書亞為什么能團結12部族?因為他們有共同的信仰。大衛為什么能成為偉大的國王?因為他率領整個國家敬拜耶和華。什么樣的集體信念都不能代替猶太教。”
我打開了第二瓶飲料—— 一瓶色澤烏黑的葡萄汁汽水。忽然,男男女女呼啦啦進來了。他們根本不看我一眼,就拖動椅子,在房間中央搭起了屏障——禱告時間到,男女教徒必須隔開。
須臾之間,每個人手上都多了一本經文,每個人的嘴都開始喃喃起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