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評論員
新華社最近一則調查引起了很多人的共鳴:東北某省會城市的中學生運動會紀錄沉睡多年,有的項目40年無人打破。在其他地區,雖然也有一些新的運動會紀錄被創造出來,但中小學生耐力、爆發力、靈敏度的下降,這種“好日子養出弱孩子”的現象,卻是普遍存在。南方某省會城市的抽測結果顯示,對比國家標準,抽測優秀率僅2.6%,不及格率達到16.2%。而且這是在國家標準持續降低的情況下測得的結果。
可以想見的原因,是從小學開始,課堂內外本來比重就很輕的運動內容往往被語數外所霸占。應試壓力的傳遞,對有限優質教育資源的爭奪,不僅扭曲校長和老師的教育行為,也塑造著家長的教育訴求。吃好穿好沒問題,把有限時間浪費在不計入總分的運動項目上,似乎有點太奢侈。
這種線性邏輯自然不難打破。真正好的教育,往往更能保障學生的玩耍、體育與藝術時間,這些看似與高考成績無關的內容,使孩子的心智處于活躍的打開狀態,學生的學習興趣與潛力能更充分地發揮。壓縮學生最低限度的自由玩耍、體育與藝術時間,只盯著分數,反倒容易壓抑孩子內在學習興趣的生成,使學生的生命經驗狹窄而脆弱,從小缺乏足夠豐富的滋養,往往害了孩子。
但更深層要反思的,遠不止于此。即使那些專業的體育人才,哪怕其在某方面的身體素質很好,由于其身體是在競賽目標明確的場景中被訓練,這樣被規訓出來的身體,其能力也是很單一的,也只是速度、耐力與靈敏度的線性提高,仍然是在物化的層面做文章。與只專注于文化成績的“弱孩子”相比,只專注于體育訓練的“弱孩子”,在更豐富的層面上,其身體仍可能是“弱”的。
這怎么理解?難道運動冠軍也可能是“弱孩子”?是的,如果站在全人教育的角度,站在古典身體觀的角度,今天不管把“文狀元”還是“武狀元”作為教育或訓練的目標,都可能存在嚴重問題。
毛澤東青年時說:“文明其精神,野蠻其體魄”。精神與體魄,并不是一個并列關系,而是互文關系。在中國古典的身體觀看來,身心是一體的?!对娊洝氛f窈窕淑女,窈窕并不止是身體的苗條,更包括了身與心的優雅與嫻靜。在孔子看來,射藝是培養士君子的重要一藝,而射,既包括靈敏度、速度、爆發力,更包括了“反求諸己”的自省精神與“揖讓而爭”的群處禮節。反過來,心里的“知”要睟面盎背,施于四肢,最終見于行動。這才是身心完整的教育,知行合一的教育,而不是培養高學歷或“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野蠻人。
這樣理解的身體,不是物化的軀體。這種對身體的訓練,也不只是在分科競賽意義上身體素質的提高。這種對人的理解,從根本上將身心視為一體。我們難以想象沒有身的心,也難以想象缺乏心的身。曾子在臨終前,讓弟子“啟予手”“啟予足”,不止是告誡弟子要保護好自己的身體,更是一種“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可毀傷”的親子之情的至深告白。這與將自殺僅僅視為個體權利的所謂現代身心觀,存在著重要的差異。
并不是所有古典的身體觀都是這樣。盡管我們都知道奧林匹克運動會起源于古希臘,但在柏拉圖那里,身體卻并不重要,甚至是負面的,是對不斷上升的靈魂的一種禁錮。在他那個純粹的理念世界里,身體沒有位置。從古典走向現代,在笛卡爾那里,一切都可以懷疑,只有在懷疑這個“我思”無可懷疑。在西方哲學傳統里,身體的根本地位,只有到了當代法國哲學家梅洛·龐蒂,才得到重視和闡發。
現代社會越來越走向專業化和現成化,大腦的作用不斷加強,身體的功能被更多技術產品所替代,身體甚至成為物化的消費品。在這個過程中,身與心的分離趨勢變得越來越嚴重。耐力、爆發力、靈敏度的降低只是身體的表層疾病,深層疾病是身體場的干癟化、單一化與工具化,極端的,是把身體逐漸讓位給無生命的機器身。專業的體育訓練,能在一定程度上解決現代身體的淺層疾病,卻難以解決身體場的深層疾病。
現代教育的使命,不是要適應現代的“規訓與懲罰”,是要立足于完整的生命本身,對現代社會做出矯正與引領。在這個意義上,我們今天提倡全人教育,肯定要恢復中國古典的身體觀。更古典,更現代,通過這種溫故而知新,我們才有更獨立的教育思想與行動,以應對正在飛速到來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