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星人的形象宛如一面鏡子,照亮了兩次世界大戰前后的地球,映照出人類的欲望、恐懼和愛恨
寶樹
2015年,開普勒望遠鏡在天鵝座發現了一顆神秘的恒星KIC 8462852,這顆恒星的亮度有著用常理難以解釋的不規則變化,故有人提出:在這顆恒星周圍有著巨大的“人”造建筑,亦即所謂的“戴森球”,它們的運轉有時候遮住了這顆恒星。對科學家來講,這當然只是一個初步的假說,但媒體為了吸引眼球,卻迅速把它放大為“發現外星人”的爆炸新聞,一時吸引了無數人的注意。不過過了一段時間,科學家從頭檢驗觀測數據,還是傾向于認為,這一現象是某種自然原因導致(比如某個帶光環的巨大行星遮蔽了恒星),外星人假說又冷了下來。
這當然也不是第一次,我們早已習慣了把外星人當成一種有趣而無法證實的假設。比如上面那顆恒星,距離地球有1300光年,就算有外星人,和沒有也區別不大。但其實并不是一直以來都如此。在不久前的過去,我們還曾經和近在咫尺的外星人相伴——從1877到1965年,堪稱一個奇特的外星人世紀。
自從哥白尼發現了地球只是圍繞太陽旋轉的若干行星之一后,就有人提出,在別的行星上也有“人”的存在,但是看不見摸不著,大部分人不會當真,還是照樣過自己的日子。不過這個天真狀態在1877年終結了:意大利天文學家斯基帕雷利宣布,他通過望遠鏡,在火星上看到了縱橫交錯的水道,也就是著名的火星“運河”。
有一種流行說法,說因為用英語中的“運河(canal)”錯誤翻譯意大利語的“河渠(canali)”導致了誤解,這種說法站不住腳。認為那是人造的不光是英美人,這些“河渠”是蛛網狀交錯的,很難想象按重力流動的天然河道會形成這樣的結構。如果認為這是河道,它是人工挖掘的可能性就很大。就像從KIC 8462852的光度變化中推出戴森球的存在一樣。十九世紀后半葉,許多天文學家從火星表面的蛛網結構中,推出了火星人的存在。
當然,也有許多人反對存在這種運河,或者認為只是自然現象。但其支持者中包括美國的洛威爾和法國的弗拉馬利翁等許多知名人士,他們寫了許多著作鼓吹運河說,幾乎有半個世紀,火星運河說都是主流的科學理論,后來雖然衰落,但仍有一定市場,直到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還有德高望重的天文學家宣布確實看到了“運河”。當時的天文學著作里,也不敢直接否定這一假說,最多是說尚存疑點——對社會公眾而言,這已經相當于說火星人的確存在了。
如果火星人的確存在,那么他們是什么樣的?生活在怎樣的世界?表面看幾乎無從設想,但人類的思維能力還真厲害,竟憑空腦補出了很多內容:火星上滿地黃沙,只有一些人工運河,有運河當然是有文明的,但看上去又很缺水,似乎也沒有繁華的大都會(否則從望遠鏡里能看到),所以應該是一個衰落的文明。既然衰落了,說明文明很古老,既然很古老,說明火星人應該比地球人發達……
下面就是科幻小說家的任務了。火星人的假說產生了最早的外星人入侵故事,威爾斯的《世界之戰》,在其中火星人把地球當成殖民地一樣無情地占領,卻被地球細菌所打敗;也有去火星和火星人共舞的浪漫傳說,如巴勒斯的《火星公主》系列。這些故事雖然是虛構的,卻給人報告文學的感覺,因為人們認為,火星人的確是存在的,每一種想象都是不可忽視的可能性。所以1938年,美國哥倫比亞廣播公司廣播《世界之戰》改編的廣播劇時,因為沒說清楚引起了全美的大恐慌,許多人以為是突發新聞,拖家帶口地逃難。
中國的思想家和文學家也被火星人深深吸引,今天的人可能意想不到,“保皇黨”康有為是火星人的熱情鼓吹者。他在1926年寫就的《諸天講》中把火星人當科學知識一樣介紹,說“其身與吾人大殊……不必如吾人之有骨骼,其手足有七八肢,腦力甚優,其頭則有非常之銳眼云”。他還暢想火星人有無線電,和火星通訊可以讓人類得到先進的知識。老舍也為火星人著迷,在1932年寫了一部小說《貓城記》,講述火星上有兩萬多年歷史的“貓城”自相殘殺的故事。
這個伴隨了人類近一個世紀的火星人神話,隨著1965年“水手四號”飛掠火星而正式告終。《冰與火之歌》的作者,成長于火星人時代末葉的喬治·馬丁后來回憶說,那一刻他感到失落和沮喪,火星對他來講曾是比紐約更熟悉的地方,而那個世界消失了。此后,火星人的故事雖然仍然在小說和影視中有所演繹,但大家都知道純屬虛構,也就缺少了那份動人的魅力。
不過,回想近一個世紀的火星人,從殘酷無情的殖民者,到衰老的先進文明,或者自相殘殺的貓人……可以發現,它們其實是人類特定歷史處境的反映,比如被細菌打敗的火星人,宛如非洲的西方殖民者,衰老的文明,暗合了斯賓格勒“西方文明沒落”的文化理論……火星人的形象宛如一面鏡子,照亮了兩次世界大戰前后的地球,映照出人類的欲望、恐懼和愛恨。而如何與火星人共處的問題,也回饋到地球上的國家和族群關系中,對后世有著深遠的影響。
(作者系學者、作家)